……
“南城南城,”碧绿宽阔的草坪上,男人丢出去一个飞碟,拍着手笑喊,“去,把飞碟给爸爸捡回来!”
孩子颠颠地去追飞碟,女人这次是真的怒了:
“穆铎!你把孩子当狗吗?”
男人哈哈大笑:
“不要那么严肃嘛老婆,你看南城玩得多开心,宝贝过来,让爸爸亲一亲……不给亲?嫌爸爸有胡子?你以后长大了也要长胡子,只有长了胡子才能当爸爸,给不给亲?给不给亲……”
……
“哒,哒,哒——”
七彩弹力球顺着阶梯一层层往下跳,孩子扶着墙壁,小心翼翼地一个阶梯一个阶梯往下爬,地下长廊的尽头处传来激烈的争吵声,孩子听出有一个声音是爸爸:
“你们是在痴心妄想!那不是什么超能者,那是怪物!你们自己也是普通人,是你们口中的‘劣等人种’!你们怎么能支持那么疯狂的计划?梅花J,我不同意,我不会投赞成票!”
一个略显阴柔的中年男音徐徐道:
“你不用如此激动,我们现在也是和你在商量,红桃A能找我们合作,也能找其他人合作,即使我们投反对票,做最终决定的还是……什么人?!”
一声厉喝过后厚重的门板被从里面打开,孩子正弯腰捡起自己的弹力球,背上蓦然传来一股力道提着他的背带裤带子把他拎到半空中,同时父亲的声音焦急响起:
“南城?放开他,这是我儿子!”
穆铎把孩子抢过来抱进怀里,警惕地看着关启扬,“他还不满三岁,他什么都不懂。”
“啵啵……”
孩子握着弹力球在年轻男人的脸上滚动,嘻嘻笑着,连“爸爸”两个字都喊得模糊不清。
关启扬盯着孩子纯真无辜的脸蛋看了半晌,眼中的戒备这才缓缓消退。
房间里慢慢踱出来一位老人,头发花白,身板笔直,眸光精锐,他抬手摸了下孩子肉呼呼的脸蛋,和蔼地问:
“南城,你还认识贺爷爷吗?”
“噎……噎……”孩子含着口水乐呵呵笑。
……
闪电劈过浊黑的夜空,汽车切进厚厚的雨幕里,像是一只斩风劈浪的剑。
女人看着窗外的大雨,絮絮叨叨:
“贺家真是没选个好天,做寿就做寿吧,还非要在乡下农庄里办露天宴,饭吃到一半大雨哗啦啦地下,真是!”
男孩坐在母亲的怀里,抓着女人的长发往小嘴里塞,口水流下来,天真无邪地笑。
轮子碾过坑洼不平的道路,车身剧烈颠簸了一下。
“你开慢一点老公,”女人把怀里的孩子搂得更紧了些,不安地提醒丈夫,“不然你停一下,我们通知司机过来开吧……”
男人甩了甩头,他的瞳孔放得极大,面前的视野是无数白茫茫的交织成网一般的光点变异扭曲,就在那一霎那里,他握在方向盘上的双手无缘由地颤抖起来,手背上的血管一根一根暴起。
胸腔深处蓦然涌出来一股一股硫酸熔岩一般的液体迅速腐蚀他的五脏六腑,筋脉和血管像是被生生撕开,他艰难地转头看向副驾上的女人,一张口,鲜血如潮般从口腔里喷出!
头顶上轰隆隆的雷声像是在耳边炸响,身畔女人的尖叫又像是来自遥远的天外,混混沌沌的意识里唯有最本能的一丝神智破开药物的束缚——他的妻儿还在车上!
男人用尽最后的力气踩下刹车,在惊天动地的暴雨雷鸣和撕心裂肺的哭喊声里,慢慢垂下了头……
……
“啵啵……啵啵……”
穆南城睡着后萧然也闭上眼睛养神,肩头上蓦然生热,他被那滚烫的水珠打得猝不及防。
“穆先生,穆先生?”
冰凉柔软的手心拍打在脸上,穆南城握住萧然的手紧贴着自己的脸,慢慢睁开了眼睛。
少年清润的眼神关切地看着穆南城发红的眼梢,轻声地问:
“你做梦了,你一直在叫啵啵,啵啵是谁啊?”
穆南城的神情有片刻罕见的茫然,然后他坐直了身体,抬手捂了下眼睛,再侧头看向萧然的时候眼神里已经恢复清明,他的笑里带着一点逗弄:
“我啵啵,也是你啵啵啊。”
“啊?”萧然愣了下,继而恍然,“啵啵是你爸爸啊!”
穆南城笑着点头。
“你想你爸爸了吗?”
萧然有些担忧地看着穆南城,他依稀记得四哥刚确诊那会,他每晚都会梦到妈妈,那时候他就有一种妈妈会带走四哥的预感,他以为穆南城也是这样。
萧然想让穆南城心情放宽松些,他伸指在穆南城下颌上轻戳了下,笑道,“我在梨湖庄园看过你爸爸照片,你们长得很像哎!”
穆南城失笑:
“你个小脸盲,分得清谁跟谁长得像吗?”
“你长得像你爸爸,也像你妈妈,”萧然摸了摸自己的眼睛,“我就谁都不像,我们宋家和贺家,就只有我一个双眼皮,你说是不是特别奇怪?”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穆南城凝视着萧然,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
萧然有一双欧式大眼睛,双眼皮轮廓很深,皮肤是苍冷如玉的白,血液在脆薄的皮肤里流动,白里透红得浑然天成,黄种人里几乎找不出这么完美的肤色,白种人的肤质也很少有他这样的细腻光洁。
如果不是他的头发和瞳仁漆黑,他看上去更像是西方童话故事里精心勾勒出来漂亮到夸张的美少年。
东方人的五官过分深刻立体大多都会有混血,比如穆南城,但是萧然是纯血纯种的华夏人,为什么也会有这种雅利安人种的特征?
鬼使神差的,穆南城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一个编号——“Nubmer.Elenen”……
“你怎么了?”
穆南城的脸色有些阴沉,他像是被一种不知名的情绪笼罩住,萧然以为他是在担心沈凤仪,
“我看伯母平时挺注意养生的,她看上去特别年轻,而且我听说她是大青衣出身,她们梨园老板,身体底子都特别好。”
穆南城不知想到了什么,目光微微一凝,萧然后知后觉地“啊”了一声,有些无措地说,
“我不是……我……”
穆南城知道萧然想解释什么,沈凤仪的出身一直是南江世家很多贵夫人们茶余饭后聊以消遣取乐的话题,萧然小时候跟在贺乔身边,没少听那些女人讲闲话。
穆南城安抚地摸了摸萧然的脑袋:
“别紧张,我不在乎这个,在我面前,你想说什么都可以,”他自信地笑道,“真要说什么自惭形秽,那也该是那群除了嘴巴什么都没长的长舌妇,至少一个戏子的儿子现在比她们的儿子都要出息,她们这些专职相夫教子的高门贵妇才该找个地洞钻进去。”
穆南城早已不是当年自怨自艾自暴自弃的黑化少年了,他的内心强大到,除了萧然,针扎不进水泼不进,谁也撼动不了。
关于穆家这对母子的种种非议,小时候萧然也听过很多,包括穆南城功成名就之后回到南江,世家里对他的评价也多是负面的,那时萧然不知就里,也对穆南城充满了负面的观感,甚至直到他们结婚,萧然内心里一度也是排斥这个男人的。
人言最是可畏,有多少人仅仅凭着立场和一己偏见就肆意地对他人指手画脚评头论足。
穆南城冷漠,尖锐,不近人情,但他也同样不虚伪,不伪善,不矫情。
宋萧然,你完了。
萧然在心里悄悄吐了吐舌头,哪怕是穆南城那些明晃晃的缺点,现在都被你看出闪光点来了,你已经具备一个脑.残粉的潜质了!
唉,人心呐。
天光渐渐泛白,橘黄色的光线透过舷窗照耀进来,穆南城望向窗外,眸光里满是涣散的初阳。
倾诉是会上瘾的,尤其是对着心爱的人,穆南城像是把自己当成个洋葱,恨不得把他所有的叶瓣都一次性剥开,好让萧然把他看个通透。
两个人的话题洋洋洒洒,慢慢说回了沈凤仪,当年沈凤仪在贺家大院当着众人的面责打穆南城给萧然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他自己是被贺乔捧在手心里长大的,所以不能理解母亲为什么会打自己的孩子。
穆南城抓着他的手把玩着,缓慢地说:
“其实很长一段时间,我跟我母亲相处得都不是很好。”
常言说庭院深深深如许,这说的便是普通人家和豪门结亲,往往会受到更多的排挤。
沈凤仪年轻时是南江有名的梨园名角,嫁进穆家那是传说中的“飞上枝头做凤凰”,婚姻的前几年因为丈夫宠爱,她很是过了一段风光日子,即使有人看不起她,也不敢当着她的面说三道四。
生下穆南城之后,她的地位就更稳固如山。
然而好景不长,穆南城的父亲意外去世,穆进淮掌控了穆家,把他们母子从梨湖庄园的主宅赶到了家里佣人居住的小楼里。
“其实父亲死后是给我们留了一笔钱的,如果她带我离开穆家,我们也能生活得很富足,但她不甘心,她把所有的钱都花在了维持自己上流社会人士的体面上,她宁可忍受佣人的羞辱也不愿意离开穆家,这里固然有一部分原因是她对我父亲的感情,但更多的,是‘穆夫人’已经成为一顶比她的生命和儿子都更加重要的冠冕。”
大户人家里连狗都知道从门缝里看人,更不用说人了,沈凤仪白天在佣人那里受了气,晚上在房间里就抱着小南城又哭又骂。
“她把人生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我身上,她生活在这个年代,却依然固守着‘妻凭夫贵’,‘母凭子贵’的思想,她以为只要我像父亲那样强大起来,就可以让她得回失去的一切富贵,她整天跟我说,我是穆家嫡系的长子嫡孙,要是在古代,我就是真正的皇太子,穆进淮他们不过是狼子野心鸠占鹊巢,”
穆南城勾起嘲漫的笑意,他始终握着萧然的手,拇指在萧然的虎口处不停摩挲着,这种无意识的小动作最是泄露人心里压抑烦躁的情绪。
“刚开始的时候我也不懂,我就按照她的要求好好读书,我听说你小学只读了两年,”
穆南城侧头笑看了萧然一眼,
“其实我小学也只读了三年,然后老师就说我已经没有必要再接受小学教育,建议我直接跳级,从那之后,穆进淮就让我留在了梨湖庄园里,每天让人带着我打鸟摸鱼,我母亲当然也知道穆进淮的心思,她确实为我做了很多,明知道南江那些贵夫人看不起她,每天在背后耻笑她,她还是汲汲营营地要跟她们来往,给她们唱戏,逗她们开心,刷足存在感的好处就是,我们母子成了上流社会许多人酒余饭后的谈资,关注的人多了,穆进淮就不能明目张胆地养废我,只好又把我送回学校,但他不让老师再给我跳级,直到我十一岁才让我去读初中。”
他捏了下萧然的脸颊,玩笑道,“那时候你还在包尿布呢。”
萧然没有说话,只是睁着大眼睛默默看他,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我隔三差五都会遇到意外,出课间操一群学生走在一起下楼,忽然有人就会推我一把,有时候走在大街上,也不知从哪里就能落下来一块板砖……吃一堑长一智,亏吃得多了,我慢慢就学乖了,我不再走读,也很少单独一个人外出,但那远远不够,我后来才意识到,只要穆进淮一天觉得我是威胁,我就不可能有太平日子,于是我开始跟混混玩在一块,学着抽烟,逃课,考试垫底,我演技很好,骗过了穆进淮,也骗过了我母亲。”
“她看到我这个样子,几乎发了疯。”
“她看不得我这样堕落,她每天都来学校,一到放学时候就盯着我,不许我再跟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来往,如果我不听她的,她就会不管不顾地打我……”
穆南城的脸没有明显的神色变化,但那双眼睛却凉了好几个度,
“我没有办法让她知道,如果我想要前程,就会没了命,她一个女人家,虽然有点心机,却怎么也不相信现在这个世道里,有人想要我的命不过是易如反掌的事。她拼命想逼我上进,我却恨她拎不清形势,她离不开穆家,一直幻想着能够重回梨湖庄园主宅,我也恨她的虚荣和懦弱把我们逼到了这一步……我们的关系越来越紧张压抑,母子之间不断地较量,像是两块坚硬的石头不停碰撞,直到彼此都头破血流,直到我出了国,我们才都松了一口气。”
“可是,”穆南城低落得像是在自言自语,“尽管这样,我们都是彼此唯一的亲人,她为我付出的,比任何人都多,道理我都懂,只是……”
只是错失的这些年,所谓情分,他们都不知从何开始弥补。
萧然不知道能说什么好,他哀伤地看着穆南城,只觉得有什么东西攫住他的喉咙,让他连呼吸都觉得难受。
穆南城看懂了萧然的眼神,额头轻轻碰了碰他:
“心疼我了?”
萧然诚实地说:“我很难过。”
穆南城闭了下眼:
“我给你讲这些,本来是故意想让你为我难过,但你真的难过了,我又很心疼。”
萧然揉了揉眼睛:“也不是很难过……就是一般般。”
穆南城心里软得一塌糊涂,他用指腹擦过萧然泛红的眼角:
“饿吗?”
“不饿?”
“那睡会?飞机还要开很久。”
“你不想说了吗?”
穆南城刮了刮萧然的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