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一个“好”字,女人再没说过其他。
隔着一扇隔绝油烟的透明推拉门,女人在厨房里手握菜刀专心切葱,周周则将整张小脸都压在了门上,如果此时她稍稍转头的话,就会看见周周被压成小猪一样瘪平的五官。
发现她仍旧像以前一样对自己视若无睹之后,周周转身在餐桌前坐下,翘起双腿,在半空中百无聊赖地踢来踢去,没想到左手边的椅子却被人拉开了。
陈原在他身边坐下,两只手在笔记本键盘上敲得飞快。
周周被他的出现吓了一跳,而后又忍不住歪过脑袋凑上前去看。屏幕上印着密密麻麻的数字和表格,还有不少他压根儿没见过的英语单词,他抬眼看看陈原,又看看屏幕,再次看向陈原的时候忍不住问他,“陈老师,你工作累不累呀?”
“我还好啊,你呢,上学累不累?”
“一点点……有一点点。”
好像被人戳到痛处,周周低下头,用陈原几乎听不到的音量轻声问,“我是不是真的很笨呀?”
成绩并不重要——陈原差点就要脱口而出,可是现在他身份变了,他成了唐周周的辅导老师,他没有办法毫无负担地告诉他:人生嘛,开心最重要。在决定未来的众多因素之中,成绩确实算不上第一条,可是这也是为数不多的、最容易把握的一条。
这世上有两项回报与努力成正比的活动,除了健身,就是学习。
尽管陈原认为周周大可不必太过担心,无论如何,哪怕他当真沦落到了没学可上的地步,他家里都会帮他的,就像他们帮助唐舟那样——他们是世界上最好的销售员,把最好的资源捆绑在一块,再以免费的价格强行塞进唐舟手里,推着他上前、坐上高位。陈原要是有机会拿到其中任意一条,未来都可能过得与现在大相径庭。
可是他还是没法说出那样的话来。
高三的时候,陈原班里来了一位转学生。转学生家里条件不好,转到陈原班里以后也不跟人讲话,整天埋头苦读,据他同宿舍的同学说他晚上都不睡觉,在被窝里打着用一节纽扣电池供电的小手电看书。熬了这么些年,劳积成疾,还没等到高考就把眼睛熬坏了。
那时候,班里几个已经保送了的男同学将他围成一圈,抢他桌上的笔记本,几个人来回抛来抛去,扔篮球似的。
“那么拼命干嘛?有什么用?”
“复读多浪费生命啊,我要是你我早就离家打工去了,还复读两次!”
“喂,你要是真那么想上大学就跟我说,我去跟我爸说一声咯。”
陈原晚自习内急去上厕所的时候,发现翘了课的转学生在隔间里偷偷地哭。
转学生总是坐在班上的最靠边的角落里,翘了自习也没有人发现。
陈原一下没了尿意,他走上前,将一只手盖在隔间门上,思前想后还是轻手轻脚地溜到楼下去上厕所,没有打搅对方这唯一一点属于自己的时间。
“读书无用”这种话,陈原是讲不出来的,哪怕不是冷嘲热讽,而是当真发自内心的安慰,他也说不出口。他是应试教育的受益者,已经在学习这条路上将一个普通人能够抓住的资源使用到了极致。从某种程度上讲,陈原觉得自己得对唐周周的人生负责。
尽管唐周周与转学生的条件大不相同,他还是无法模仿出事不关己的口吻。
所以他只能说,“别担心,你尽力就好。你哥哥还说你上次正确率高了不少,这可是件好事儿,说明努力就有回报。”
保姆将两份撒着葱花的炒蛋端到桌前,周周沮丧地说,“其实是因为上次的作业比较简单……”他用银叉子在盘子上划拉着,“我什么时候才能做大人呀?做大人就不用写作业了。”
“大人也要写作业的。”
“真的?”周周往嘴里塞了一大口鸡蛋。
“你哥每天工作到那么晚,其实也是在写作业,只是写的科目跟你不一样而已。”
“那我不做他那样的工作不就好了?”
“那你想做什么工作呀?”
“……我想画画。”周周用叉子在盘里划着圈圈,“我想做大艺术家。”
说这话的时候,周周的语气柔软,眼神黯淡,好像在讲一件难以启齿的事情。如果是另一种家庭环境下成长起来的小孩,说这话的时候应该是骄傲且自信的。
这是陈原到现在也无法解决的人生难题,生活与生存总是难以平衡。他揉揉鼻子,换了个话题,“你说我是不是把你哥的那份早餐给吃了?”
周周摇头,“没有,哥哥周末一般都是下午才起来。”
陈原若有所思,“昨天我来上课的时候他好像才刚睡醒。”
“他也有好多’作业’要写,不过他都是晚上写。”
陈原笑道,“其实我也是夜猫子。”
周周抬头问他,“什么是夜猫子?”
“就是喜欢熬夜的人——你可不要熬夜,会短寿的。”
“那你们为什么还要熬夜?”
“……要恰饭嘛。”
“那是什么意思?”
“就是要赚钱的意思,赚了钱才能吃自己想吃的东西。”
周周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陈老师,那你也会吃很多小糖片吗?”
“什么小糖片?”陈原感到莫名其妙。
“哥哥每天都会吃小糖片,晚上吃了,早上也会吃,有时候下午起来也会吃。”周周说到兴头上,把餐盘一推,跑到厨房的角落里朝陈原神秘兮兮地招手,让他过去。
保姆洗完碗,取下围裙,说了句“我先走了”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陈原给她关上门后才跟进厨房。周周踮起脚,伸出一只手指了指头顶最上方的柜子说,“他都把小糖片存在里面了。”
“你是想让我打开?”
“没有锁的,你开开看看呀。”
“这不好吧?”
“你看看嘛!”周周撇着嘴,“你帮我看看是什么口味的糖片呀,他都不给我吃。”
“这是你哥哥的小秘密吧,你就不怕他知道?”
“你别告诉他就好了呀!”周周有些着急,“等我再长高十厘米,我踩着椅子肯定就能够到了。”
陈原看周周用力伸直胳膊,摇摇欲坠的样子,一手扶住他的肩膀,另一只手捏住柜门把手说,“那就看一眼啊——”
柜门一开,满目琳琅的药瓶映入眼帘,陈原赫然看见Melatonin几个大字,那是褪黑素的英文。
虽然说现在褪黑素几乎已经成为年轻人的日常必需品,但是陈原自己都不会囤这么多辅助入睡的产品。
“看到了吗?什么味道的呀?”周周揪着陈原的衣角焦急地问。
陈原含糊其辞,“……上面写着英文,我也看不懂,应该是保健品吧?”
“保健品是什么?”
“就是对身体好的药,比如说钙片之类的。”
“是甜的吗?”
“是苦的。”
周周失望地撒开手。
陈原将柜子门关上,周周提醒他,“你别告诉他我让你开柜子了。”
“当然。”陈原领着他往客厅走,顺口问道,“你今天几点上课?”
周周这才想起正事,扭头一看挂钟,“呀,叔叔已经在楼下等我了。”他一把揽过桌上的作业本往书包里塞,嘴里念叨着,“迟到了迟到了……”
“别落了东西。”陈原帮他把掉在地上的笔袋捡起来,“要我送你下楼吗?”
“不用不用。”周周火急火燎地跑到玄关,踢掉拖鞋一屁股坐在地上穿起鞋子,没想到主卧的门却突然打开了。
“唐周周?还不去上课?”唐舟黑着脸从屋内探出头,看到陈原时明显一怔,而后才迟钝地意识到自己昨晚让他搬进来了。他放缓了语气道,“电话都打到我这儿来了。”
一听他哥的声音,周周抓著书包带就跑出了门,留下陈原在后面提醒他,“你鞋带还没系好……”
大门一关,一切潜在噪音被全然隔绝在外。两人对视了两秒,陈原挠挠头说,“……早上好。”
唐舟明显没有睡醒,“嗯”了一声,关上门回屋了。
陈原松了口气,他本来以为唐舟的起床气很大——也许是挺大的,碍于他这个外人在这才没发作。他去厨房里接了杯水,视线忍不住又朝那个角落里的小柜子飘去。
褪黑素填了半个柜子,而阿司匹林和安非他命则填满了剩下半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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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最近注意安全,勤戴口罩……
安非他命
19.
陈原下午回了一趟王子林家,本意是还了他的备用钥匙就走,可惜王子林家门口没有地毯,不好藏钥匙,他只得轻手轻脚地将钥匙插进锁孔,一手按住门,尽量将声响降到最低。
转了大半圈,还差最后一点就能打开锁芯,门却从里面被推开了。
拖拖看到是陈原,在王子林的脚后跟兴奋地跳来跳去。
“不是说不跟我住了么?”
“我来还钥匙。”
陈原咽了下口水,拔出锁孔里的钥匙递过去,没想到却被人一把打掉。钥匙落在瓷砖地上又弹起,叮铃桄榔的,半空中转了个圈,最后平躺在地上不动了。
陈原弯腰捡起钥匙再次递过去,王子林不接,却没再拍掉。陈原这幅还完钥匙就绝交的姿态实在让他的心情好不到哪儿去,然而对方嘴角上的那一小块痂又像块压在他肩膀上的巨石。两人立在原地,王子林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看,陈原则躲避他的视线,偶尔抖动着眼皮。? 王子林本来只想为昨晚的鲁莽而道歉,谁料陈原竟然将手机关机了一整夜。明明自己已经低声下气地请他出来谈一谈了,对方却摆明了要划清界限。
“陈原,你非要这样才高兴吗?”
语气带刺,似曾相识,一下就点燃了一股无名火。陈原指指自己的嘴角道,“如果你跟拖拖一样不咬人,我也不至于这样。”
话音刚落,王子林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拽到跟前,额角冒起青筋,颇有暴怒的趋势。
王子林跑健身房的频率比他高多了,手劲可不小,陈原衬衣最上一颗的纽扣都被扯断了线,连着一根藕断丝连的线头掉落在地,然而他面无惧色,反手抓住王子林两只胳膊喝道,“怎么?现在还想揍我?”
王子林的拳头攥得更紧了。陈原也憋着一口气,明明被勒得喘不过气来,还是咬着后槽牙瞪他。
此时王子林大可以将他拖进屋里打一架——事后王子林想起这一刻,还是觉得自己当时明明有机会跟陈原互殴。互殴完要么握手言和,要么永不相见。总而言之,互殴是一项极有可能产生解决办法的男人之间的运动,总比这么不清不白要强。
可是陈原却因为呼吸不畅而突然轻咳一声,这一点轻微的震动立即顺着他的拳头传了过来。王子林顿时下不去手了,他松开陈原的衣领,推了他一把,甩上门之前骂道,“滚蛋!”
陈原踉跄着往后退了两步,扶着墙稳住身子时,大门已经关得严严实实。他看着门中央那个倒立的“福”字,顿时有些后悔,自己刚刚大可不必挖苦对方啃人的事儿。要是真如王子林所建议的那样,两人坐下来好好谈一谈,现在也不至于沦落到这种尴尬的地步。
只是被他亲了一口,有什么大不了的呢?再说他又不是没有跟男人接过吻。陈原揉着眉心,懊恼地直喘气。及时止损方为上策,他倒不是认为过错方是自己,只是觉得没必要。十几年的交情因为这点事没了,实在没有必要。
王子林隔着猫眼,看着陈原半垂着头在门口站了五分钟有余。等陈原进了电梯,他才在沙发里坐下,头向后靠,眉心紧皱。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动了歪心思?是从陈原离婚的当晚,失魂落魄地站在自家门口,还是他从自己公司离职跳槽的时候,还是自己第一次回母校为公司做宣讲会的时候?
王子林点了根烟,眯着眼将双臂架在沙发背上,回想着青涩的陈原系着领带,怀中抱着一摞各家公司分发的五颜六色的宣传单站在自己面前做自我介绍的时候。
很显然,陈原已经为此练习过许多次了,不过王子林却注意到他在紧张的时候会挠耳朵。他会微微歪过头,右手的两根手指在自己的耳后轻轻挠挠,像是冷不丁被哪只不识趣的蚊子叮了一口,不过他总会及时意识到自己的肢体动作,然后马上放下手,对话却是从头到尾都不打结。
这个动作其实是很明显的,不过因为陈原全程直视对方,面带笑容,倒并非显得十分不自然,反而让人觉得他腼腆又诚恳。
陈原离开王子林的住所以后,回了趟公司所在的写字楼,不是回去加班,只是在楼底下的咖啡厅里一个人坐了坐。离婚以后,他突然对独处有了需求,尽管他并非真的借此来追忆过去,反思自己。反正以后都要一个人过,现在应该早点适应才好。
除此以外,他还顺便将所有自己所带的所有实习生的ppt改了一遍,发给他们。
陈原六点十分的时候离开咖啡馆,六点二十分就回到了唐舟家里,毕竟公寓就在街对面,过条马路就到。客厅里黑漆漆的一片,看来周周还没有回来。陈原打开客厅的灯,放下手里的公文包,再一转身的时候吓了一跳。
唐舟就跟昨天一样,躺在沙发上睡着了,不过这回膝盖上倒是没有搁笔记本。陈原见状立即将客厅的吊灯亮度调到最低,仅到面前能看见路的程度,然后提起挂在沙发扶手上的毛毯,往唐舟身上盖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