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烟点上,将音量调到六格,刚好盖过震耳欲聋的行驶声。
/哪里有彩虹告诉我
能不能把我的愿望还给我
为什么天这么安静
所有的云都跑到我这里/
陈原后来从同学那里借来了光碟,放进自己学英语用的移动DVD机里。第一次完整听到《彩虹》时,他也跟着望向窗外,心想,真烦,怎么都是乌云啊?
橙色的烟头被火车门缝里呼啸着涌进的风吹得时亮时暗,陈原仰头从火车小小的玻璃窗里向外望去,天早已黑了,连云都看不见。
他有些失望地低下头,百无聊赖地上下滑动着微信通讯录。唐舟的头像映入眼帘,对方依旧用着那张在咖啡店拍摄的半身照,陈原忍不住又点开他的头像放大看了看。
最后一条消息,是唐舟登机后发给他的,那天他开车送唐舟去了机场。
陈原咬上烟嘴,两只拇指在键盘上快速敲了几下。
一句[睡了吗?]在输入框停留了好久才发出去。
他盯着手机屏幕看了一分钟有余,直到这三个字都变得陌生,而后心烦意乱地猛吸一口香烟,右手拇指长按在绿色的信息框上,就要点击“撤回”。
[没呢]
陈原一怔,接着拿下烟嘴,呼出长长一串烟雾,一手抓了抓鬓角的头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鬼使神差的在凌晨三点给对方发了信息。
[怎么还不睡啊?]
发完他就后悔了。他觉得自己简直有毛病,明明是他先问别人睡了没有。
[一个人睡当然睡不着了]
陈原看着信息忍不住嗤笑一声,选了个无语的小鸡表情发过去。
万万没想到下一秒唐舟的视频电话就打过来了。耳机里的抒情音乐戛然而止,陈原吓得手机差点都没拿稳。唐舟的头像明晃晃地悬在屏幕正中间,照片里的男人笑得十分温和,午后的光线穿透咖啡厅的玻璃窗,将他的轮廓镀上暖金色的线条,乍一看真是人畜无害。陈原两手捧着手机看了又看,最终将视频电话转成了语音电话。
火车上信号微弱,唐舟的声音断断续续的。
“喂?喂?……”陈原叫了好几声。
“陈老师。”听筒那边的声音终于稳定下来,“怎么没接视频?”
“车厢里信号不好,能打语音就不错了。”陈原并不是很想露脸。
唐舟沉默了一会,“睡不着吗?”
“嗯。”
尽管知道对方看不见,陈原还是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数数绵羊。”
“试过了,没用。”
“听歌呢?”
“我正在听呢,你就打过来了。”
“那真是不好意思了。”唐舟笑道,“你听什么呢?”
“周杰伦的《彩虹》,你听过没?”
“喔,这不是你最喜欢的一首歌吗?”
陈原眉毛一挑,“嗯?”
“你以前总是哼这首歌。”
“什么时候?我怎么不记得。”
“那时候我还在念高中,你总是会在开车时哼这首歌。”
陈原对此完全没有印象,“是吗?我经常在你面前哼歌吗?”
“你到现在偶尔都会哼。”
“我五音不全。”陈原不好意思地笑起来,“不过这不是我最最喜欢的一首。”
“那是什么?”
陈原沉吟片刻,“不告诉你。”
“为什么不告诉我?”
“既然是最喜欢的歌,当然不能轻易告诉你了,我都把它藏在歌单的最后。”
唐舟在对面笑着,“我猜猜,还是周杰伦?”
陈原颇有点骄傲地说,“那当然了。”
“……真不给说?”
“不给说。”
“那算了。”
陈原换了个话题,“你怎么也不睡?”
“我睡眠一直都不好。”
“因为思虑太多?”
“可能吧?”
“想什么想得睡不着觉?”
唐舟停顿片刻,说,“大概是想你吧?”
陈原一愣,低头看向手机屏幕。
“你呢?”男人充满磁性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会有一点想我吗?”
火车驶进隧道,听筒那端传来一连串聒噪的杂音,陈原忍不住拿下一只耳机,走到门口往外看去。隧道里只有小小的指引灯勉力维持着微弱的光线,他望着极速后退的指引灯,以几不可闻的音量说,“可能有一点吧。”
再出隧道时,屏幕上依旧显示信号不稳定,陈原轻声“喂”了几次,终于听到唐舟应道,“我在。”
陈原挠了挠耳后,说,“信号太差了,下次再给你打电话吧。”
“好。”
他将一只耳机重新塞回耳中,还往里用力按了按,“晚安。”
电话挂断后,音乐继续播放起来。
/也许时间是一种解药
也是我现在正服下的毒药
看不见你的笑我怎么睡得着
你的身影这么近我却抱不到
没有地球 太阳还是会绕
没有理由 我也能自己走
你要离开 我知道很简单
你说依赖 是我们的阻碍
就算放开 但能不能别没收我的爱
当作我最后才明白/
陈原重新爬回自己的床位里,枕好枕头,取下耳机缠好收进口袋里。临睡前,他再次歪过头,看见头顶的百叶窗外云影绰绰,明黄的弯月正从云朵里探出头来。
对牛弹琴
53.
出发去养老院前,陈原在山脚下的水果铺里挑了一斤橘子装在白色的网兜里,然后拎着橘子坐上班车,来到半山腰的一家养老院,到前台登记。
养老院设施良好,因为坐落于半山腰,老人可以从公共的大阳台上俯瞰山脚下的城镇。签合同之前陈原来这里实地考察过,院内不仅设有棋牌室和小型电影院,每天下午还有专门晒太阳的社交时间。养老院门口有个被员工打理得整整齐齐的大草坪,夏天一到晚上七点半,一些身体较好的阿姨就会聚集在草坪上一起跳舞。
老人由专人照顾,院里还配有三位专业厨师,每人的口味几乎都能照顾到,然而养老服务费并不低,当年陈原升职以后,询问过夏晓小的意见,她一律说好,她说你妈就是我妈,我看他们广告上说一次性多付几年会员费还能打个小折扣呢!哎呀,你别担心这那的,我又不缺钱。
陈原在前台登记完名字,拎着橘子往楼上走。此时养老院里人并不多,因为赶上过年,好些都被儿女接了回去,所以一起留守在这的员工也少了大半,王雅丽是极少数还在这儿的老人。
陈原推开210的房门,径直走了进去,“还好我之前有钱的时候把你的养老费都给付了,否则你现在就得睡大街去了。”
屋里暖气开得很高,王雅丽正躺在躺椅上,大腿上铺了条毯子,听到这话她迷惑地转过头,盯着陈原上下打量了两眼,颤声问,“你是谁呀?”
“每次来每次说,每次照样还是不记得,我懒得和你说了。”
陈原将橘子放在她身边的小木桌上,将另一个躺椅挪到她身边,自己也抬腿躺上去。冬日里太阳难得暖洋洋的,两人齐齐面向窗户,将全身浸泡在暖阳里。
“你怎么坐在这啊?”王雅丽又问。
“我给你交了那么多钱,在这里坐一下都不行?”陈原自顾自地闭着眼,“建了那么多学校,捐了那么多钱出去,你名下资助的贫困学生都能凑成两个足球队打比赛了吧?你看看,现在竟然只有我来看你。”
王雅丽听不明白,困惑地摇了摇头,“你说什么呢?”
“怎么跟你说什么你都不明白?”陈原突然睁开眼瞪她。
王雅丽又老了,目光混沌,搁在毯子上的两只手背干得像皲裂的老树皮,暗沉的灰色的皮肤就这么皱巴巴地贴在她突出的骨节上,手腕处的老年斑像画笔甩上的褐色泥点。陈原扫了一眼,皱了皱眉,随即从躺椅里站起身,下楼找前台要了一只护手霜。
“天气冷了,自己记得涂个护手霜。”
他重新回到房内,没有为王雅丽涂抹护手霜,只是将它搁在放橘子的小桌上。
王雅丽疑惑地抬起头,“你是谁呀?”
陈原有点不耐烦地说,“你就当我是陪护得了。”
王雅丽又凑上前仔细瞧了瞧他的脸,自言自语道,“哦,换人了……”
陈原一愣,嘴唇微张,最终却是一个音节也没吐出来。他垂下眼,摇摇头,“这么多年了,我以为我适应得很好,能够做到把你所说的话全都当成耳旁风,可惜我是个小心眼,我就是在意得不得了,我就是能把你对我做出的每一个评论、每一句话里的每一个字都记得清清楚楚。”
“谁说你啦?”王雅丽睁大双眼,好奇道。
“你啊。”
“我说你什么了?”
“你说我贱,说我跟我爸一样窝囊,”陈原自说自话般苦笑一声,“说我费心尽力地想要获得你的关注,说我软弱无能,说我这样的人以后不会有作为。”
“不可能,我怎么会这么说你呢?”王雅丽的眉心挽出一个皱巴巴的疙瘩,“是谁这样说你?为什么他们这样说你?”
眼前这幅躯体里装着的已经不再是王雅丽,陈原知道自己是在对牛弹琴,可就算是对牛弹琴也好,就算真正的王雅丽永远也不可能知晓他的想法,此时能够亲口说出这些已经实属难得。一时间他不禁笑自己可怜又可悲,以前倒是从来都不敢对她说这些话,现在只不过是在自欺欺人地拿陌生人发泄。
也许他不是不敢说,而是怕听到她的肯定,怕她顺着自己的话端冷嘲热讽,怕她说自己还算有一点自知之明。
陈原深吸一口气,体内好似藏了一个正在急速涨大的皮球,他双肩微微耸动,似乎被这个坚硬的皮球撑得连胸前的肋骨都跟着疼,最后却只是从胸腔里挤出一声轻微的叹息,“可能因为我对她来说就像累赘。”
“累赘?什么是累赘?”
“就是想要扔掉的东西。”
“他们想要扔掉你吗?”
“是。”
“为什么?”
“因为知道我什么也把握不住吧?”
皮球表面撕裂出成千上万细密的裂缝,陈原一动不动地躺在躺椅里,好像被人抽掉了脊梁,语气逐渐变得疲软,“我经常会想——这个想法总是很让我恐惧,无论是小时候还是现在,光是想一想都让我胆颤……”他语气一顿,“你说,她会不会是对的?”
王雅丽似乎并不理解他这句话的意思,她望着陈原,思绪却像飘到了天际。
陈原望向窗外,山腰上的树枝皆是光秃秃的一片,没了生命力旺盛的树叶拥簇,山看起来空旷又贫瘠,“你知道吗?我现在没了工作,在别人家借宿,一不小心就会被扫地出门。”
“没有工作可不行哦,”王雅丽摇摇头,“你这么年轻,还有很多机会,不要自暴自弃,年轻人不可以自暴自弃。”
陈原扭头怔怔地望向她。
他以往也会来看王雅丽,不过每次都是意气风发,神采飞扬。他偶尔说起工作上的事情,会谈起几个大学同学的近况,还会告诉她自己刚刚付掉了房子的首付,王雅丽每次都是安静地听着,她用那双混沌的眼睛似懂非懂地望向窗外,看起来好似在神游。陈原对着空气滔滔不绝,说多了也就腻了,他已经永远无法从她这里得到想要的回应。
如此对比之下,往事历历在目。
陈原从躺椅里坐起来,侧过身背对王雅丽,两只手肘抵在膝盖上,背压得很低。
母亲从未对自己说过的话,他却可以轻易从陌生人口中听到。
陈原用两只手捂住脸,无助地哭了起来。
王雅丽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话,攥着毛毯的边缘小心翼翼地问他,“不高兴啦?”她往陈原那儿探头探脑,“我说错话了?”
压抑的喘息声戛然而止,陈原揉着眉心说了句“没有”,起身急匆匆地出了房间,低头快步走到楼梯拐角处的公用卫生间里。
有了流水声的掩盖,他才敢继续张开嘴喘气。他紧闭双眼,流水将他的脸颊洗刷得冰冰凉。他的胸膛抵在低矮的洗手台上,喘息时被坚硬的大理石压得生疼。他觉得世界好像两片沉重的黑色石墙,他被夹在中间动弹不得。
陈原勉强撑开眼皮,望向面前的镜子,任凭脸上的水珠滴滴答答地往下坠。镜子里的男人十分陌生,对方的双肩不自觉向下压去,好似背上背了一块虚无的巨石。
他好像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打量过自己。以往每次照镜子时,他想的都是别人,想的是要怎样笑才能更自信,脊背要挺直到什么角度才会更有底气。他从来没有以自己的眼光去打量过他自己。
当他再次回到王雅丽的房间里时,王雅丽没有向往常一样问他是谁,她已经躺在椅子里睡着了,毯子松松垮垮地挂在膝盖上,随时就要滑落。
陈原走到她身边,伸手将毯子往上拉了拉,盖过了她的手腕。
他看到王雅丽的红线则如往常一般穿透玻璃窗,指向遥远的天边,指向她永远也到达不了的远方。
“以前你总说,我这样的人,一辈子都无法得到幸福……”
陈原站在她身后,目光平静如水,“你也是,妈妈。”
橘子
54.
陈原在养老院里呆了两个小时不到便准备离开,他叮嘱前台多拿点护手霜给210的老人,一旁正在登记的男人听到这里抬头一看,惊喜地合不拢嘴,“陈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