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原一愣,随即用食指将水龙头一抬,在玻璃杯里迅速搅动牙刷,语气轻描淡写,“我可没这么说啊。”
等他回到自己的卧室,他盘腿坐在床上,打开笔记本电脑,盯着桌面发了好一会儿呆,才打开了订票网站。
飞机票早已卖光,只有所剩不多的火车票还有得卖,而且还是要开两天两夜的那种。陈原不免感到有些烦躁,索性合上笔记本刷起朋友圈,当晚起夜的时候才记起这茬。其实他没有必要回去,反正也没有人在等他,没有人会像广告里的留守老人一样盼星星盼月亮地盼望他回家,他甚至连一通电话都不会等到。
陈原坐在唐舟的床沿,盯着因为太久没有操作而自动锁屏的手机屏幕发了好一会呆,最终还是在凌晨四点半定下了往返的车票。
事故
51.
“你的到来是个惊喜”——会说话的父母大约都会这样对孩子讲,王雅丽却说,“说意外那都好听了,你就是我人生里的一场重大事故。”
王雅丽白手起家,刚开始创业那会儿,她去西班牙见投资人,为了尽可能地省下每一分钱帮助公司发展,她一个创始人不住酒店,就睡在朋友家的车库里。
她雷厉风行,执行力极强。年会她上台讲话,第一句话就是我不喜欢形式主义,不喜欢勾心斗角。别人一天的工作量,你要是四个小时就能做完,那么你下午就可以下班回家。只要你觉得自己值得加薪、升职,我欢迎你直接来敲我办公室的门。在我这里,大家一律平起平坐,你什么身份、什么背景,我一点都不关心。
她是职场标杆,也是业界的女魔头,同行对她避而不及,却又巴不得往她手底下的团队里挖一脚。尽管公司里的人都知道,业界以绝对高效著称的“魔鬼敢死队”,其实都是被王雅丽一手“折磨”出来的。谁也不想惹怒她,与其被人当众羞辱,受尽冷嘲热讽,还不如多花点时间多检查几遍小数点。
王雅丽眼睛尖,例会时同事正在汇报成果,她大致扫了一眼PPT,随即眯起双眼,说,“这个结果看起来不合理啊。”
同事一听,两只手几乎是下意识地绞在一起,来回搓动着,“初期我们也有过同样的担忧,不过我们几个人来回检查了好几遍模型……”
王雅丽冷淡地打断她,“把原始数据发我。”
于是她就在早晨八点半,公司还在开例会,周围还坐着几十个同事的时候,直接打开附件检查起来。有几个同事耐心地等了一会,发现老板仍旧眉心紧锁,于是趁这个时候打开邮件回复起邮件,诺大的会议室里响起了接连不断地键盘的敲击声。王雅丽对这种事情一般都不在意,反之她觉得这样很好,这是在有效利用碎片时间。他们这一行往往要直接跟客户打交道,平均每人一天要接收一百到一百五十封邮件。她给每人发了一部工作手机,导致大家往往在上下班坐地铁的时候也会习惯性地查一查邮箱。
她跑了几个散点图,清了清嗓子,同事们应声抬头,齐齐望向会议室中央的大屏幕。
“这么明显的离群值都不剔除,PPT里也没见你们给出任何分析或解释,你们是完全没有看到这些数字吗?”
“我们以为是模型出了差错……”
“那么模型有错误吗?”
同事咽了下口水,深呼吸了一口,像是暗自给自己鼓气,“没有,模型是我们三个人一起建的。”
“模型没有错误,你们就不觉得这个预计值奇怪了?我看你们倒是挺自信的,我要是有你们一半自信,我早就破产了。”
没有人敢吱声,会议室里静得仿佛能够听见银针落地。
“你们入职多久了?”王雅丽问。
“……刚刚一年。”
“都一年了?”王雅丽手底下其他工作一年的下属都得抽空带实习生、教新人了,“我没有想到这么基础的分析对你们来说都成了挑战。”
王雅丽并不是脾气火爆,她只是无法忍受低级错误。她定期请专业人士来公司培训,在网上为公司员工购买国外财经讲师的网课,暑假还会邀请一流大学的教授过来合作做项目。她尽心尽力为他们扫除障碍,公司每年的财务报表上,培训这一栏上的支出林林总总加起来简直令人咂舌。
“我这里不养饭桶。”合上笔记本前,她这样说道。
三个人一起做的项目,三个人下午就从HR那儿领了箱子。
王雅丽四十岁结婚,将近五十岁才怀孕。怀孕是个意外,那时正值她事业上升期,有亲戚劝她,说你都五十岁的人了,还有啥事业可操心,能保孩子就保孩子吧,那样你的人生才算美满。
王雅丽冷笑一声,垂眼端着茶杯,从杯沿后悠悠冒出一句:您可别扯淡了。
他们不知道陈郑川跪在她面前,哀求她别把孩子打掉,他抱着她的腿说:算我求求你了,这终归是条生命,孩子生下来我养,你什么都不用操心,算我求求你了——
明明刚结婚那会儿,陈郑川还口口声声地说,有没有孩子都一样,有没有孩子我都一样爱你。
也许只是激素作祟,王雅丽还是没有将孩子打掉。
可是这样一位在创业初期主动招募女性、致力于改善职场环境的女老板,最终还是在面对无可避免的歧视时,将怒气撒在了肚子里的孩子身上。
那是位老客户了,见面时看她挺着肚子,寒暄完以后笑呵呵地说了几句“恭喜”,之后就开始旁敲侧击。
“我知道您在担心什么。”王雅丽身穿工整的职业装,两只小腿站得笔直,“不过您也不是第一天认识我了,您知道我的能力。”
可是妊娠反应并不可控,王雅丽难以与紊乱的激素抗衡,她可以逼自己一天在办公室里坐十二个小时,却无法控制自己开会时不上吐下泻。那个时候她的团队还没有打出名气,她一人就是整个公司的中流砥柱,她这样一个招牌倒了,客户自然会离她而去。他们说,没关系,你这段时间先休息休息,等你恢复好了我们再谈。可是资本市场不会等她,何况她同行内的朋友本就不多,随即就有竞争者落井下石,费尽心思地挤兑她,猎头也开始马不停蹄地挖人。
“一孕傻三年,她年纪那么大了,还有多少三年够用呢?”
要么就是借为她好之口中伤她。
“我看你差不多就得了,折腾这么多年,得亏你老公一直顺着你,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这类评价王雅丽已经听过无数遍,第一次听时她还会叉着腰、挺着肚子跟别人对骂,听到最后心如死灰,只觉得麻木,无论别人再说什么,那就像针尖扎在砧板上,她已经百毒不侵。
陈郑川一心沉浸在组建家庭的幸福之中,他兴致勃勃地布置了婴儿房,在网上选购了五花八门的幼儿用品,奇形怪状的玩具堆得家里满满当当。他知道妻子事业受到重创,却无法百分百地理解她。事实上,他并不是一个志向远大的男人,他喜欢跟在王雅丽身后端茶送水。亲戚说他吃软饭,他也只是憨憨地笑,王雅丽骂他怎么一点脸皮都不要,他也只是小声嘟囔着,那人家说的也没错嘛。
陈原出生以后,陈郑川欢天喜地,抱着孩子坐在病床边激动地双眼盈满泪水,浑然没有注意到鬼门关走过一趟的妻子情绪已经出现了变化。
公司几乎人去楼空,每隔几天HR都会发邮件通知她有人事变动。有时候她气得拿起电话就要拨回去,她花了这么多钱、这么多精力,到头来只是成为一块还不赖的垫脚石。员工到新公司面试,新公司问他们为什么跳槽,他们大约还会耸耸肩:老板办事不利咯。
陈郑川看她月子还没出就气势汹汹地要去公司,立马上前阻止她,他抱着陈原兴高采烈地说,我们都有孩子啦!你为什么还要每天闷闷不乐的?
王雅丽斜着眼看他,冷哼一声。
以往陈郑川每次被她这样斜眼打量都会下意识地当起缩头乌龟,尽可能避免一切吵架的契机,唯独这一次他挺直腰板,说,你能不能也考虑一下我?
我考虑你?你觉得我没考虑你?王雅丽气得太阳穴突突直跳。
陈原念小学三年级时,王雅丽与丈夫离了婚。
她拼命想要争夺陈原,法庭上涕泪涟涟,只是出于报复。
明明她已经做出了巨大的牺牲,唯独无能的陈郑川却得到了他所想要的一切。世界真是不公平,有人给点阳光就灿烂,有人却一生都无法与自己和解。
哪怕是儿童时期的陈原,也能发觉妈妈不喜欢自己。
“你后悔生我吗?”他问。
“这是什么问题?你希望我说不后悔吗?”王雅丽嗤笑一声,“你最好能让我有一天觉得不后悔。”
王雅丽很快就又东山再起,后来的“魔鬼敢死队”也在她复出之后迅速声名鹊起。也许是年纪大了,陈原在她眼里似乎也没有那么不顺眼了。
陈原念初三时,王雅丽已经六十多岁了,她早已到了功成身退的年纪,却还是每周一化着精致的淡妆去公司开例会。她终于不需要再日日熬夜加班,她拥有了财富、名声,她得到了她想要的一切,她成为了当代女性的职场偶像。
王雅丽回家的频率逐渐高了许多,她仍然经常和年轻的下属出去喝酒。酒桌上她从不讨论自己的家庭,导致大家以为她一辈子未婚。同事们都觉着这位老板虽然是个刀子嘴,不过心态却格外年轻。
陈原晚上刚下晚自习,就接到了母亲的电话。他刚赶回家门口,就看见王雅丽瘫坐在门口的阶梯上,他把母亲扶进电梯,扶到沙发上,王雅丽让他给自己倒杯热水,陈原却置若罔闻,他在她身边坐下。客厅里黑漆漆的,两人的膝盖几乎靠在一起。
王雅丽醉眼朦胧,向后陷在沙发里,陈原则弓着腰,身体前倾,两只手十指交叉搁在自己的大腿上。
“妈妈,你为什么要争我?”? 这个平时满口反问着“我对你还不好吗”的母亲好像第一次有了动摇,她仰头盯着天花板,缓慢地长吁一口气,“为什么你总是问我这种问题?”
只有在她喝醉以后——无论是不是为了应酬,好像只有在这种时候,她看向陈原时的眼神才会稍有不同。王雅丽难得以一种平静的、不再满含讥讽的语气说,“你会觉得……我对你不好吗?”
她眯着眼靠在枕头上,脸歪向一边,看起来就像是睡着了。
陈原听见她说,“你也有自己的人生要打拼……我什么也给不了你。”
大概是想你吧
52.
半夜,陈原从噩梦中惊醒。
硬卧的床铺很窄,稍微翻个身,肚子就贴上一侧防摔落的小栏杆。陈原平躺在狭窄的床铺上,睡在自己对面的大哥呼噜打得震天响,他歪过头,朝头顶上方的玻璃窗望去。
粗大的百叶窗帘盖不严实,偶尔路过火车站时,外面的光亮就从窗帘间隙里直直地投/射/进来。对面忽然驶来一辆相反方向的火车,两道铁轨贴得极近,陈原明显感觉到自己所在的这节火车被气流压向了对面。
他从床上爬起来,一不小心头就撞到了上面的床铺。睡他上铺的女人不耐烦地翻了个身,陈原小声说了句“不好意思”,弓着腰爬到床脚,顺着冰凉的金属梯子爬下去,坐到了窗边。
铁轨规律地撞击着轨道,像在演奏一出重金属风的安眠曲。他从口袋里掏出耳机戴上,手机里调出音乐软件,选了半天都不知道应该听些什么。歌单越往下滑,周杰伦的歌愈多,每一首似乎都和某一段隐秘的记忆关联。
二零零七年冬天,陈原在期中考试后骑着自行车一路蹬到三公里外的音像店里去排队买专辑。他背着三公斤重的书包,身体直立,借着自身的重量一上一下地蹬着自行车踏板,额前的碎发被风吹得全部往后飞去。
书包里有一层夹层,夹层里放着一个黑色的金属笔盒,笔盒上层放着2B铅笔和黑色圆珠笔,下层放着他从牙缝里省下来的零花钱。
他有很多梦想,最想实现的就是买把吉他。那个时候班上有吉他的男同学都特别受欢迎,课间拿出来弹个小星星就能收获一片欢呼。
结果歌才听到第二首,周杰伦才刚唱道“也许时间是一种解药”,王雅丽就下班回家了。陈原手忙脚乱地把光盘从光碟机里取出来,塞进盒子里,此时王雅丽刚刚推开家门,他余光一扫,手腕灵活地一转,在她发现之前及时将光盘盒塞在屁股底下。
塑料盒子没碎,银色的光碟却被他一屁股坐碎了。
现在的生活当真是比以前好多了,动动手指就能买到电子专辑,不需要夏天三十九度的时候汗流浃背地在音像店门口排队。以前他为了跟老板套近乎,隔三差五就去对方店里转转,还给他儿子买了一个电动溜溜球,为的就是希望他以后都能给自己留一份专辑。
陈原并不怀念自己的读书时代,他不喜欢象牙塔,念大学时日日夜夜盼着赶紧毕业,然而自从他开始工作,有了闲钱以后,听歌的时间反而是少得近乎没有,更别说抽出一个下午躺在床上翘着腿来来回回地欣赏别人的专辑了。
陈原走到车厢连接处,背靠着墙蹲下。现在是凌晨两点半,车厢里静悄悄的,只有幽暗的夜灯散发出诡异的绿色荧光。偶尔有起夜的男人从楼梯上爬下,刚走到厕所门口,竟然发现车厢连接处蹲着个人。男人一只脚刚刚踏进卫生间,一手还按着皮带,陈原仰头跟他四目相对,顿时感到有些尴尬,于是换了一面蹲下,这个方向只能看到车厢之间的透明玻璃门,看不见卫生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