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十点钟,唐舟回到自己的公寓,他没开灯,换完鞋就径直走到客厅中央的懒人沙发里坐下,柔软的沙发立即将他腰背处的空隙填满。客厅里静悄悄的,堆叠两米多高的纸箱在地板上投下狭长的阴影,五光十色的人造光在透明的落地窗上打下零零碎碎的光斑。
他已经回国两周了,这两周之内,他只开了两个装衣服的行李箱。
公寓本该是一室一厅,结果因为弟弟要来这里上学,被唐太太强行换成了三室两厅。
无论是国内还是国外,唐舟的公寓总是空荡荡的,从来都只放必需用品——一张床,一把椅子,顶多再加一张餐桌,没有花草装饰,更别提宠物,储物柜里的药也都是他最需要的辅助入睡产品,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就好像他对自己的生活没有过多期待。
他望着面前高耸的大厦,在沙发里歇了一会,随后从口袋里摸出手机。嘀嘀嗒嗒的虚拟键盘的敲击声在空荡荡的客厅里回荡。
[我到家了。请给我一个邮箱地址吧,我好把他的课本发给你。]
陈原回完信息,没一会就收到了邮箱提醒,他点开收件箱,单手回复对方:[收到啦!早点休息吧]
除了课本,唐舟还顺手发来了学校的课程进度。陈原打开数学书随便翻了两页就觉得现在的小孩儿生活真惨,十岁出头的孩子要真有这么牛逼那还上学干什么?他又拿过英语课程表看了看。得,这还没开学作业就已经布置下来了。
陈原已经感到头大,他在沙里上躺下,伸手将一旁的落地灯亮度调暗,裹上毛毯,手速飞快。
[老师竟然要他们开学前写一篇针对全球变暖的英文议论文,我看干脆让他们把四六级也一起考了得了!]
刚按下发送键他就觉得此话不妥。他不想让人觉得自己在抱怨工作量大,这不是他的本意,他只是今天在见过唐舟以后,心情莫名其妙地、以一种几不可察地弧度微微上扬。他几乎已经将那一晚的“意外事件”抛之脑后,那位面目模糊的狗/逼到底是谁已然不再重要,反正不可能是彬彬有礼的唐舟。唐舟似乎过得很好,没有水土不服,更无经济压力,这让他感到高兴。唐舟的生活理应顺风顺水。
陈原还没来及的挑选表情包,对面已经发来了一连串的[哈哈哈]。唐舟知道他不是在发牢骚。
两人互道完晚安,陈原打开课程表,在沙发上翻了个身,忍不住连连感叹,成年人也不过是996,这位小朋友连周日都排到了晚上九点半。
说到课表,他也见过唐舟的,抛开课程花样和难度不说,唐舟的日程精确到分钟,别说放在十多年前,哪怕搁现在也不能称为正常。在这样一种“压榨”之下,唐舟难得表现出了一点青春期的叛逆——这种叛逆跟陈原想象中的专属于二世祖的叛逆不一样,不是撒泼打滚逃课打架,唐舟反倒将能落实的都落实了。他的成绩摆在那里,没有与老师、班级的矛盾,更没有人找他麻烦,他的生活稳定得令陈原艳羡。
然而陈原却注意到,当唐舟面对机会与资源的时候,他流露出了与自己完全相反的情绪:轻视,不满,甚至是反感。唐舟皱起眉头,将眉心挽成一个小小的结,尽管嘴上什么都没有说。当时陈原局促地笑了笑,他不明白对方的情绪来源,只得扭头看向唐舟的父母,生怕三人之间爆发争执——不过他们面露欣喜,互相说个不停,显然早已规划好唐舟未来的人生蓝图。两人明明白白地看向唐舟,却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现。
哪有那么多所谓的棱棱角角,不过是中二时期的自我意淫,如今的唐舟理应不该再对此感到厌恶。唯一令陈原感到不解的是,高中时期的唐舟性格沉稳,现在反倒透露出一股玩世不恭的富二代气质。
形容他玩世不恭似乎有点过头,陈原心想,或许只是因为那辆流光溢彩的跑车所带来的奇怪加成。
不如说他是自来熟?
说是自来熟似乎也不够贴切。从唐舟拿过他的手机开始,到他半开玩笑地“威胁”自己赴约,到他神不知鬼不觉地贴在自己耳边说话,以及车内那句突兀的“恭喜”,不知道为什么,陈原总是隐隐约约地感受到一股微妙的侵略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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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存稿有限,所以从今天起没法日更啦(毕竟到现在已经放了快3万字存稿了)。接下来的更新频率是每周2~4章,评论/收藏多的话会爆更,不过每周起码两章是可以稳定住的。谢谢~
赚外快
9.
两人最终将上课时间定为周六晚七点。陈原告诉王子林自己以后周六晚上都有安排,王子林问他什么安排,他说,“赚外快。”
“做什么的?”王子林一时无法理解。平时还不够他忙的么?
“教小孩写写作业。”
“……啊?”王子林更摸不着头脑了。
以前听陈原提过,他上大学时就在教小孩写作业,最忙的时候一周跑五家,后来毕业了,工作繁忙,就没再做过家教。王子林推测他这会儿重操旧业八成是因为前不久才净身出户,于是问他,“你很缺钱吗?缺钱的话跟我说。”
陈原从电脑屏幕跟前抬起头,“暂时还没缺到需要找你借钱的地步……谢啦。”
王子林从衣架上取下外套边穿边抱怨,“不能换个时间?非要周六?”
酒局大多设在周六晚上,陈原这一安排等同于一口气推掉了他的所有潜在邀请。
“你是不知道,现在的小孩比我们还忙。”
王子林又问,“一次课多久?”
“两小时。”
“那没事,”王子林舒了口气,“你教完再来正好,我跟他们说一声。”
陈原有些犹豫,“我一会下课回来换衣服也来不及啊……”
王子林瞟了一眼他身上熨贴工整的浅蓝色衬衫道,“黑灯瞎火的没人看得清你穿了什么,大不了你里面加件短袖,到时候把衬衫脱了呗?”他摆摆手,扭头出了门,“等你啊,别墨迹!”
陈原半句推辞还含在喉咙里,王子林就甩上门去别人家pre-game了。他倒不是不乐意跟王子林出去玩,王子林帮过他许多,陈原对他感激不尽,无论对方提出的是邀约还是请求,需要帮忙还是跑腿,陈原能做的全都做了,直到上次他们一伙人出去唱KTV的时候,王子林正在包厢的角落里与人激吻,一位酒局常客凑到陈原耳边,悄悄问他——“你们是开放式关系吗?”
直到那一刻陈原才意识到,无聊的圈子与寡淡的生活正是流言蜚语的最佳温床,就连左手无名指上的戒印到底意味如何都根本无人关心。
他不想别人说王子林闲话,也不愿别人说自己闲话。
可是掰着指头仔细数数,自那以后他放过王子林不少次鸽子。王子林不是愚笨的木头脑袋,恰恰相反,他精明、圆滑,却好似根本读不懂自己的暗示。同一场寻欢作乐的邀请,陈原推脱两次他便不再强求,顶多作出一副被辜负的可怜样儿,下一次却能依旧兴致勃勃地过来,热情丝毫不减。
陈原抬眼看了眼墙上的钟表,思前想后,还是在衬衫底下加了一件黑色的纯色短袖。王子林没必要跟他装傻,不如说他是对两人之间的友谊表达出了强烈的自信,这让陈原对自己这段日子里的一系列推辞感到内疚。
出了门,他如往常一般快步走向就近的地铁站,他的小丰田仍旧安安静静地躺在地下车库里,就快积满一层灰。对于中国人来说,尤其是陈原这一行,车就是脸面,再不济也得搞辆看得过眼的商务车,比如王子林的第一辆车是现代SUV,大学毕业买的,开了三四年就换成宝马三系,现在则升级成一辆白色卡宴。哪怕现在一切商务有关的会议都由公司全权安排出行,王子林还是时常琢磨着三十五岁之前成为一名手握三叉戟的男人。
其实陈原并没开过几次那辆婚后购买的小跑车,他只有带夏晓小出门吃饭的时候才会开。夏晓小几次让他把二手丰田卖掉,他嘴上说着“卖不了几个钱,手续还麻烦”,实则是舍不得卖。他曾经开着那辆万人嫌的破烂小轿车去图书馆备考,开着它赶往人生中的第一场面试,开着它去唐舟家里上课,开着它去见第一位客户。十年前的时候,路上不似今天这般拥堵,高架桥不像血管一般错综复杂,陈原的方向感很好,哪怕没有导航系统,他也只需在扣上安全带前简单扫一眼地图即可。
现在就不一样了,现在他很容易迷路。
陈原在六点四十五分来到了唐舟的住所。一楼大厅的前台在检查了他的证件以后,给唐舟打了电话,确认他今天的确有来访者以后才放陈原进去。陈原在六点五十五分的时候进入电梯,他一手提着电脑包,对着电梯里浅香槟色的镜子理了理头发,拉了拉领口,才昂首阔步地走出电梯,在六点五十七分时按响了唐舟家的门铃。
陈原暗自在心里读秒,这是他平复心情时的惯用招数,数到五秒的那一刻,面前两扇黑色的大门被拉开。唐舟身上穿了件白色的棉质短袖,灰色的运动短裤下露出两条结实的小腿。他侧过身子,两只弯弯的眼角挂着温和的笑意,“陈老师来了。”
陈原习惯性地问了一句:“没迟到吧?”
“当然没有。”
陈原讪笑着,“我先换个鞋……”
唐舟俯身从鞋柜里拿出一双酒店样式的棉质拖鞋摆在他跟前,转身朝屋里走去,“我去叫他出来。”
玄关铺着一层米色的羊绒地毯,陈原趁着客厅里没人,两只脚在柔软的地毯上来回踩了两下才换上拖鞋。他向前走了两步,脚底板不再传来厚重绵密的触感,取而代之的则是坚硬的实木地板。一时半会他也不知道自己应该坐在哪儿才好,只得立在原地左右环顾,等着唐舟从里面出来。
唐舟家里一尘不染,左手边偌大的客厅里摆了一张沙发,右手边厨房前的用餐区搁了一张供四人用的餐桌。陈原以前去他家里做家教的时候,看到唐舟父母的家中挂满了油画,客厅的展览柜里满目琳琅,从唐舟的金牌,到唐代的瓷器、商周的青铜,简直跟商城里的货架柜一模一样。在这样一种熏陶下,唐舟却难得极简——陈原不禁想起王子林以前跟他讲过的趣事,说他出国留学的朋友有个室友,平时既不喝酒泡吧,也没见他开过豪车,穿衣服也都是同一款同一色,导致同学们都以为他没衣服穿,结果有一次他去这位室友的房间里借东西,看见对方书柜里散着几只表,他忍不住问:哇,我怎么不知道你玩表?
人家正为他找工具箱,嘴上淡淡地说,是父母的朋友送的。
王子林说到这语气故意一顿,眉毛一扬,好似自己才是当事人。他问陈原,你猜猜多少钱?
还没等陈原说话,他右手比了个三,道:三百万起,人家连个收藏盒都没有,就跟书和文具堆在一起。
陈原忍不住想,这人听起来跟唐舟如出一辙。
这时唐舟率先从屋内出来了,他走到厨房前的餐桌前,将手中厚厚一摞教科书搁在桌上,“陈老师,过来坐。”
陈原刚想问你弟呢,余光便瞟见最里头的卧室里探出半个脑袋。
小孩儿原本还盯着陈原偷偷打量,发觉对方望过来后却立即移开视线,而后才低着头不情不愿地挪动脚步从门后走出来,满脸写着不快。
唐舟立在餐桌前,“过来。”
小孩慢吞吞地走到餐桌跟前。
陈原将电脑包搁在桌上,弯下腰,两手撑着膝盖,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呀?”
小孩垂着头,哼哼唧唧了两声。
“说话大点声。”唐舟语气略微生硬。
小孩怯生生地抬头看了眼唐舟,而后才是陈原,他眼神躲闪,小声道,“唐周周……我叫唐周周。”
“喔……”
陈原干咳两声,原来不是他听错了。
这家人起名未免也太敷衍了。
以后我就叫你周周
10.
陈原拿著作业本,看着封面上方方正正的“周周”两字,心想:好吧,似乎也没那么敷衍。他还以为这哥俩一个叫唐舟,一个叫唐舟舟,结果等他坐下来真正开始讲课了,他才发现唐周周这名字叫快了以后,最后一个叠字的发音容易被弱化,这让他时常觉得自己在叫唐舟。
好巧不巧,唐舟一直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唐周周显然并不想让他呆在客厅,上课前他对他哥说:“你的房间有桌椅呀……”
话故意只讲一半,好遮掩自己的真实意图。
唐舟不像其他家长一样,非要找个煞有介事的理由留下来监督孩子,他望着电脑屏幕,敲击键盘的手指一点都不卡顿,“我乐意。”
三个字就把小孩儿噎了回去,唐周周吃了瘪,只好默不作声地将试卷在桌面上摊开。回想起他小心翼翼的眼神,陈原有些心疼,“别紧张,你有什么不会的都可以问我,想问什么就问什么。”他凑到唐周周耳边,以唐舟听不见的音量悄悄告诉他,“不过你这书上的奥数题我可不保证每一题都会……这可比我们那会儿难多啦!”
唐周周听闻睁大了眼睛,然后怔怔地点了点头。
每个月有四周,每周一次课,每堂课两小时,一小时就是两千五,不做白不做。陈原掏出iPad,拿出一支Apple Pencil在公式旁边写起注脚,唐舟则全程低头盯着电脑屏幕,下巴抵在左手的手背之上,想事情想得十分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