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完号码,唐舟走到他跟前停住,似乎发现他身上没有其他口袋,递手机的动作做到一半,指尖拐了个弯,“我帮你放回去吧。”
“不用不用,我自己来。”陈原赶忙要弯腰放下手里的狗屎袋,结果唐舟又先他一步,身子向前倾靠,顿时将两人间的距离降到最低。
真是走近了才发现,唐舟比自己高了半个头,身上还喷了古龙水,是木质香调的,似乎跟昨晚的不一样。
妈的,陈原僵在原地,暗自警告自己闭脑。
唐舟贴着他的肩膀,认真地垂下头,左手拇指捏住紧贴他臀部的牛仔裤口袋边缘,右手将手机塞进了他的裤兜里。坚硬的手机壳刮过陈原的屁股,他寒毛直竖,往后退了半步,“谢谢啊。”
“客气。”唐舟再度勾起嘴角,露出两排洁白的牙,眼神却落在他脸上一动不动,“我会联系你的。”
“行,就等你联系我呢!”陈原嘴一咧,开始见鬼说鬼话。
与两人告别之后,陈原拽着拖拖的狗绳朝王子林家里走,塞在他牛仔裤口袋里的手机十分突兀地膈应着他。今天这一面下来,他觉得唐舟确实变了样,以前唐舟给他的距离感十分强烈,哪会一上来就跟人交换手机号,还帮人放手机呢?不过这是好事儿,他曾经还生怕唐舟放不开,太过于“刚正不阿”,进入社会了在人际交往上吃亏,现在想来真是多此一举,唐舟又不是傻子。
他们俩也算有好多年的交情了,如果点赞也算的话。兴许唐舟真的只是许久没跟他见面,想要跟他吃饭叙旧?总之他看唐舟没什么异常,上来说的第一句话还是“好久不见”,反倒是自己吓得冷汗直冒,这恰恰说明了平时不要做亏心事,更不要一个人出去买醉,夜路走多了总能碰见鬼。
对了,唐舟还说他有事相求。他能有什么事求自己?陈原百思不得其解,他陷在王子林的沙发里,坐姿歪七扭八,没一会儿就腰酸背痛,只得抽了个枕头垫在腰后。
他发现唐舟的脸变了,发型变了,身材变了,衣着也变了。陈原笑自己犯傻,总不能还期待他穿着高中校服出现在自己面前吧?
唯一没变的就是他左手腕上的红线。
那根断线本来被藏在唐舟西裤的口袋里,被熨贴平整的袖口完全遮住,直到他将手从口袋里抽出来,伸手要去拿陈原的手机时,他的手肘屈起,白色的衬衫袖口上移,陈原才看到他露出来的一截手腕上拴着一根突兀的红线。
哪怕在黑夜之中,哪怕唐舟身穿黑色的西装,哪怕头顶的路灯昏黄阴暗,那根红线就像被人用红色的细马克笔画在他手腕上一样突兀。断线的一头飘在空中,毫不受重力影响,简直就像只有陈原才可以读取的唐舟的身份证。
如他想象中一样,唐舟手上的断线没有发生一丝半点的变化,没有变长,没有变短。还好唐舟看不见,还好他尚不知道自己的未来会是怎样一种光景。
陈原周日起了个大早,王子林的会议在下午,加上昨夜回来得晚,今天估计不会早起,于是他便没有给对方留早饭。溜完拖拖他就乘地铁去市中心看房了,这也是他没有答应跟王子林出去喝酒的另一条原因。
陈原一上午看了三套近期能签的一居室,离公司最近的坐地铁十五分钟,租金最高,面积最小;再远些的面积虽大,但上班得转三条地铁线,开车一个半小时起;地理位置居中的在小区居民楼里,而且有半层在地下室。
陈原不喜欢地下室,这会让他有种睡棺材的感觉,地理位置差又是他最无法忍受的一点。他站在租金最高的二十八楼的落地窗前,想象着午夜时分的灯烛辉煌。
租赁合同要求住户押一付六,陈原粗略算了下,除去税、饭钱、酒钱、油钱,他起码还得在王子林家住两个月。
他喜欢豪华公寓,喜欢宽敞的房间,喜欢独栋别墅里螺旋状的红木楼梯,喜欢面前这一扇一扇狭长的落地窗。他伸手摸着眼前的玻璃窗,头微微右偏,视线投向远处一栋高耸的写字楼。
“陈先生,它虽然户型较小,但坐北朝南,附近四通八达,楼底下就是便利店和百货商城,非常适合快节奏的上班族,而且我们每个月会在楼顶的游泳池旁举行一次小小的酒会,届时会供应甜品、水果、和烧烤。”带他来看房的女士看向陈原左手上的婚戒,“您是一个人住吗?我们还有更大的户型。”
陈原点了点头,“是的,我一个人住。”
有床,有卫生间,还有一扇不大的落地窗,他什么都很满意,唯一不满意的就是自己的钱包。
陈原道了谢,走出公寓楼金碧辉煌的接待大厅,自动门往两旁刚一滑动,他便被下午四点的热浪打了个措手不及。周末的地下通道里人头攒动,地铁门前挤满了长队,他脚步匆匆地投身于人海之中,本来还打算乘下一班地铁,最后被后面几位年长雄壮的大妈硬生生挤进车门,仿佛连双脚都不属于自己。他就像一只干瘪的金枪鱼,同许多其他金枪鱼一起被塞进白色的金属罐头里,好不容易抽出一只肩膀,虚弱地勾住斜前方的吊环,一个刹车后就被其他人的胸膛和肩膀推来挤去。
等陈原出了地铁站,他的上衣已经湿透,两鬓的头发粘在一块。回王子林家之前,他先去附近的便利店里买了瓶水,挑了个靠近门口的位置蹭了会空调。拿出手机一看,有一通未接电话,备注是“唐舟”。
陈原的心脏瞬间就拔高了,像一小只红色的窜天猴。
他按在唐舟的电话号码上,正准备礼貌性地回个短信 ,表明自己刚才不方便,下一秒唐舟的电话就又打来了。
陈原等电话铃响了两声才接起来。
“陈老师?”唐舟语气一顿,“我没打错吧?”
“……是我,怎么了?”
“是这样的,我正好在看餐厅,好多地方都得提前一周预定,我想来问问你什么时候方便?”
陈原没想到他竟然还真的要约自己吃饭,他隐约听到对面有键盘的敲击声,“随便吃点就行了,不用搞那么特殊。”
“你看下周五晚上七点怎么样?你喜欢吃……牛肉?我没记错吧?”
陈原更没想到他竟然记得自己喜欢吃牛肉,于是赶紧应声,“……行,我都行。”
“那就下周五七点?。”
“……好的。”陈原小声答应。
这通电话出其不意,陈原虽然听起来不太情愿,实则只是没反应过来,唐舟沉默片刻,突然压低声音道,“你可别放我鸽子啊,否则我会生气的。”
他说得是那样一本正经,陈原一怔,刚想说不会,紧接着却听见听筒对面传来一声轻笑:
“我开玩笑的,陈老师,那我们下周五见。
总不好叫你全名
6.
双方约好周五见面,陈原却在周四晚上再度接到了唐舟的电话。
唐舟半开玩笑道,“我还以为陈老师又要不接我电话。”
陈原诚恳地表示,“不是的,上次我在地铁里,没有听到声音。”
拖拖正将两只前爪扒在他的大腿上,呼哧呼哧地喘着气,陈原按住她的脸,别过头小声说,“别闹。”
唐舟听到对面窸窸窣窣的声响,问道,“你在遛狗吗?我可以过一会儿再打给你。”
“没有没有,我今天已经带她出过两次门了。”陈原看了眼墙上的钟,“怎么了?出什么事儿吗?”
“没有,我只是想问问你住在哪儿,我好明天过去接你。”
“不用,”陈原笑道,“你是不知道周五晚上有多堵。”
“我怕你过来不方便,上次都忘了问你的地址。”
“还好啦,远的话我当时就告诉你了。”陈原按着拖拖的头不让她上沙发,“真的,我没跟你客气。”
次日唐舟下班后开车从公司出发,到达餐厅的时候时间刚过六点半,他来得早了些。与此同时,陈原被堵在地下通道里,被人群推来挤去,犹如一根晃晃悠悠的螺丝钉。餐厅并不算近,加之又是下班高峰期,一出地下通道,他气都来不及喘就盯着自己手机地图脚步匆忙地在下一个路口处右拐。进了餐厅,陈原一边四处张望,同时打开微信准备通知唐舟自己已经到达目的地。服务生及时上前询问,他侧头与对方说了两句话,随后便朝唐舟的方向看来。
视线相接的瞬间,陈原脸上立刻绽开笑容,熟练又自然,好像他天生就知道自己理应这样笑,什么角度最好,什么眼神合适,他似乎对此一清二楚。
陈原穿了一套浅蓝色的西服,因为天热,又挤了一路地铁,他脱了外套挂在手臂上,将两手的袖口卷到手肘,阔步向唐舟走来。
这让唐舟想到两人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
同样是夏天,二十一岁的陈原匆匆忙忙地赶到他家,站在门口左顾右盼。只不过比起现在,当时的陈原多少有点拘谨。唐舟家里当时只有一位做饭的保姆,陈原面对她时笑容腼腆,等他阔步走到唐舟面前,他朝唐舟伸手,眼里藏着光彩,脸上写着自信,“我是新来的老师,秋季就读大四了。”
等到阿姨去厨房里准备水果,陈原在他身旁坐下,脸颊上又染上一点粉,也许外头真的热坏他了,“你别把我当老师,我就是帮你写写作业,而且我的时间表非常灵活,你想学什么学什么。”他想到什么似的,语调上扬,藏不住的兴奋,“对了,我还刚买了辆车,你要是想出去玩,我们大学城附近有许多餐厅……呀,我是不是话太多了?你今天想要先学什么科目?别的咱课后再聊吧。”
唐舟从桌前站起,等着服务员将陈原引到餐桌前,为他拉开椅子。
“真不好意思,我下班晚了点,没迟到吧?”陈原尴尬地咧嘴笑了笑,伸手潦草地将乱发拨弄到耳后。
唐舟等陈原落座了自己才坐,他看看手腕上的表说,“刚刚好。”然后将陈原桌上的菜单往他跟前推了推,“慢慢来。”
陈原昨晚睡前查了一下这家餐厅,果真有着装要求,所以他干脆穿着上班时的衣服往这里赶,也算是一举两得。
唐舟则没有穿两人上次见面时的黑色西装,而是选了一套浅灰色的休闲西服,衬衫一侧的白色领口边缘露出两条红蓝色的条纹。餐厅的灯光昏暗,桌上又放了一小截白色的蜡烛,陈原一边喝水一边借着影影绰绰的光线偷偷打量正在看菜单的唐舟。唐舟今天没戴眼镜,没穿正装,陈原觉得他真像个才二十出头的小年轻。
十几来岁的唐舟就已经让陈原觉得早熟,没想到现在还是会让他有相同的感受,随后他便意识到自己还在拿原来的眼光看唐舟。唐舟现在是适宜得成熟。
哎呀,唐舟是大人了!他难得感到一点欣慰,就像看着亲手养大的苗结了一长串饱满的果实,还长得比别人的都好都甜,尽管他知道自己对唐舟的影响微不足道,所以并不好表露出过分的欣喜。
唐舟合上菜单,抬头看向陈原,他眼含笑意,似乎发现陈原在打量自己,“本来公司周五没有要求着装,但我想着要跟陈老师吃饭,所以多少得穿得正式一点。”
陈原多少有点紧张,他不是不习惯与人对视,只是与客户交谈的时候一般不会选择这样的餐厅。说来也真是奇怪,他这辈子什么样的客户没有见过,结果却有点紧张唐舟。喝酒果真误事,陈原认为自己这一系列的非正常反应都得归咎于那位长得像唐舟的狗/逼。唐舟对他谦恭有礼,他不能因为一点莫须有的原因就小题大做。
为了缓解尴尬气氛,以免话题随时终结,陈原摆摆手道,“你可别叫我陈老师了,太不习惯了。”
“以前叫了好几年了,都习惯了,”唐舟打趣道,“总不好叫你全名吧?”
陈原跟着笑了两声,“不过你才刚回国,怎么这么快就开始工作了?”
“公司的事情不少,我能帮多少就帮多少。”
陈原一听,推测他应该在给家里的公司工作。
“你要有什么事需要帮忙,比如搬家啊之类的,我说不定能搭把手。”
“谢谢,我已经差不多搬完了,就差把我弟接过来了。”
“你弟……你哪个弟弟?”
“亲生的弟弟。”
陈原停下动作的刀叉,迅速在脑海之中搜刮一圈,狐疑道,“你还有个亲生弟弟?我以前都没听你提过。”
“我家里工作忙,以前把他放在二叔那儿养着,现在他小学毕业了,要来这里念初中,所以才在我这儿住着。”
“你是因为你弟才回国的吗?”
“我是回国了才知道我爸妈想让他住到我的公寓里来。”唐舟无奈地摇头,“家里的房子又不是卖了,没地方住,找几个人过去给他做饭,送他上下学不是也可以吗?”
“他毕竟还小,一个人住多不安全,跟你一起也算有人照应。”
陈原说完就想起来,以前唐舟也是一个人住。
“我哪里照应得到他?我照样得找人过来做饭、送他上下学。”
“哎,这样也不赖,我听说现在市场上有些保姆坏得很,有成人在家还是好点。”陈原又问,“你们年龄差多少啊?”
唐舟想了想,像是自己也不清楚的样子,“十来岁吧。”
陈原用脚趾头想也能推出两人差十来岁,唐舟这话等于没答,他调笑道,“以后会不会跟你一起掌管集团?你们俩一起纵横商界。”
唐舟淡淡地说,“不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