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互相道完晚安之后,周周转头问唐舟:“你怎么没有请陈老师参加婚礼?你们是不是因为这个吵架的?”
唐舟想要说是,又想说不是,无奈这些事情他根本没法和周周讲——无论是自己和陈原之间的关系,还是取消婚礼的打算,周周都是不知情最好。可是周周也不傻,见哥哥半天不说话,他低下头,若无其事地点开视频软件,想要看一集动画片,嘴里说的话却和方媛如出一辙:“如果你要和陈老师道歉的话,你得早一点去找他才行。”
羽毛
109.
八月上旬正值盛夏,陈原向公司递交了辞职申请,三周之后他就要轻装上阵。同事们虽然惊讶,但也向他表达了祝福,他们都对这个选择所带来的后果避而不谈,两年的留学经验并不能保证事业上的飞跃。校友在得知这个消息后,若有所思地眯起双眼,陈原是懂得权衡利弊的人,看来自己不需要劝对方三思,他只是拍了拍陈原的肩膀,祝他好运。
八月中旬,陈原基本做完了交接工作,工作量难得降到了最低,这时距离出国还有一周,他挑了一个周末,买上飞机票,去了一趟养老院。
陈郑川对于儿子的到来喜出望外,一大早就去菜市场买来最新鲜的蔬菜和果肉;王雅丽的情况还和以前一样糟糕,见谁都是一头雾水,迷迷糊糊。陈原下午把母亲推到阳台上晒了会太阳,陈郑川给他泡上茉莉花茶的茶包,泡出茶味后再加满冰块,两人靠着阳台上的围栏俯瞰山脚下的小城镇,远处的湖面明亮得像一面圆形的镜子。
尽管是盛夏,因为养老院坐落于半山腰上,湖面的风一阵阵地吹来,倒也不觉得酷热难耐。
“那是你住的地方吗?”
陈原指了指山脚下的一座小平房。远远看去,那房子似乎比他的小拇指指甲盖还要小。
陈郑川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随后指了指相反的方向,“其实在那儿。”
陈原两只手肘搭在围栏上,往前探了探头,视线和跳跃的麻雀一起飞向远方。
“你一个人住习惯吗?”
“早习惯了。”陈郑川捧起杯子喝了一小口茉莉花茶。
陈原咧开嘴角,两只杏仁般的眼睛弯成了勾月,“没想过相亲啊?”
“我都一把年纪了,相什么亲?我一个人高兴得很……”
陈郑川越说声音越小,以往聊到这个话题时他们难免会吵上一架,今天陈原却说:“你高兴就好。”
陈郑川一时还不习惯,以为儿子在冷言冷语,可他侧头偷偷看了陈原一眼,发现他面上带笑,好似当真为自己的选择而高兴。
日落时分,养老院的探视时间就结束了。金色的圆盘悬浮在湖面上方,恍惚间让人觉得天上好似有两个太阳。两人坐大巴下山后,在狭窄的巷道里穿行。陈郑川慢吞吞地走在他前方,陈原便踩着父亲的影子,跟着放慢自己的步伐。从两旁的窗口里伸出来的晾衣架上,还挂着往下滴水的短袖。这里的旅游业并不发达,当初他选这里作为王雅丽的养老地点也是因为人少,环境好。不像城里,楼越盖越高,站在写字楼往下俯瞰时,难免会感到一阵眩晕。
头顶的云朵一片连着一片,好似撕扯开的、金灿灿的大片棉絮,就连平房上灰色的瓦顶都被染上一层温暖的余晖。陈郑川将钥匙插进锁孔,费了好半天劲才打开,他从鞋柜里拿出一双一次性拖鞋搁到陈原脚边,转身就进了厨房,从冰箱里拿出早上刚买的排骨和包菜,放到水龙头下冲洗起来。
陈原往厨房里探出一个头,“需要我帮忙吗?”
“不用、不用。”陈郑川转头摆了摆手,于是手上的水滴也撒了几滴到瓷砖地上,“你去看电视吧,我做好饭了就叫你。”
说完他就背过身继续忙活起来。厨房太小,只够一个人走动,陈原只好站在厨房门口望着他弓下腰在过分低矮的洗手池旁洗菜,看着他慢腾腾地撕下一片又一片的包菜。夕阳刚好从陈郑川头顶上方正的小窗户里射进来,打在他原本灰白的头发上,让陈原一时间以为他好像也没有自己想象中那样衰老。
二十年前,父母亲离婚的前夕,幼时的他站在厨房门口,不明白为什么陈郑川会经常望着窗口发呆。那时他以为父亲在开小差,于是跑上前,因为饥饿而吵闹着、催促着。后来他也有了相同的感受,人在面对坏消息时,第一反应永远是错愕。
陈郑川做好饭菜,端着碟子放到桌上,陈原帮忙盛好饭,两人在餐桌前坐下。陈郑川夹起一块排骨想要放到他碗里,却手腕一颤,筷子便跟着拐了个弯,落回自己碗中。
“你最近工作忙不忙啊?”平时陈原顶多只有过年时才会过来,陈郑川担心他因此影响工作。
“不忙。”
陈郑川点点头,往嘴里扒了两口饭,陈原垂下眼说:“我下周要出国了。”
“出差吗?要去多久啊?”
“不是出差,我要出去读书了。”
陈郑川吞下嘴里的饭,仔细想了想似乎才理解其中的含义。
“……你不工作了吗?”
“是,我辞职了。”
陈郑川的反应和同事们的十分相似,眼神里除却惊讶,还带着许多不理解,他的筷子沿着饭碗边缘无声地滑动着,看来还在努力消化这个消息。陈原默不作声地吃着饭,他没指望陈郑川能理解。
短暂的沉默过后,陈郑川说:“我退休后攒了一点钱,你都拿去吧。”他讪笑着,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自己的脑门,“我知道这只是杯水车薪,但万一能帮上忙……”
听到他这样说,陈原多少有点意外,他省去了离婚分财产的细节,只是说:“我都工作这么多年了,存了不少钱,而且学校也发了一点奖学金。”
“学校发了奖学金?”陈郑川的眼神突然亮了起来,像两颗突然通电的小灯泡,“那你一定要好好学习,不能辜负学校的期望。”
陈原想起小时候他教导自己的话,一时忍俊不禁,“好,我一定好好学习。”
“你毕业后准备留在国外了吗?”
陈原摇摇头,似乎觉得不太可能,“那得看我能抓住什么样的机会了。”
“要是外面的机会好,你就留下来吧。你不用管我,我的钱够花。”
陈原笑道:“我出国了可就真没钱管你了。”
“管我干啥?我都多大人了!”陈郑川跟着“嘿嘿”笑了两声,“你过得好就行。”
晚饭过后,陈郑川邀请他过完周末再回去,没想到儿子竟然答应了,他赶忙从衣柜里拿出备用的毯子放到卧室床上,自己则抱着被子来到客厅。陈原自然不能让他打地铺,几番争论过后,他不由分说地抢过毯子率先在地上躺下,说自己奔波一天有点累了,就在这儿睡,没力气跟他争。陈郑川见状只好抱着被子回到了自己的卧室里。
客厅的灯熄灭了,陈原躺了没一会儿就被水泥地面硌得浑身疼,他翻过身,用毯子裹住身体,出神地望着面前的灰色墙壁,眼睛半天没有眨动,过了好一会儿才觉得眼眶酸涩,于是伸手揉了揉。他发现自己是不能闲下来的人,之前要做的交接工作实在太多,忙起来的时候大脑每天都在高速运转,难得像现在这样闲下下来了,身体反倒不适应了,自作主张地想要找点事情做。
他心想,下周这个时候他就落地了,到时他得更换电话卡,然后打车去公寓领取钥匙、开通水电和无线网……
组成大脑的无数零件在深夜里高速运转着,想到唐舟时却突然宕机,冒起故障的烟。
陈原在心中算了算日子,唐舟没几天就要结婚了——还是说他已经结婚了?跟周周通电话时他都没有细问,一方面是不敢,另一方面又不想知道。就算是形婚,未婚妻和她的家庭也会成为唐舟的责任,除此以外,还有唐太太,还有周周,随便哪一点拿起来似乎都比自己要重要。
周周和唐舟是亲兄弟,眉眼间有几分相似,摄像头拍到某一个角度时,陈原甚至会以为自己好像在和小时候的唐舟通话。然而周周马上就要念初三了,到时候日程会比现在还要满,加上两人之间又有十二个小时的时差,周周很快就会把他忘了。
到了那时,他和唐舟之间的最后一点联系就也就断掉了。陈原觉得自己好像一片轻飘飘的羽毛,无论落到谁身上,都会被人从肩膀上嫌恶地掸掉,于是他只能随着风飘来荡去,飘来荡去。
出国
110.
临走前,陈原在厨房的储物柜里藏了一个牛皮纸袋,里面的钱足够支付王雅丽接下来两年的养老费。陈郑川将儿子送到机场,陈原拎着登机箱往前走了两步,又折返回来,和他短暂地拥抱了一下。
陈郑川小声说:“要是在外面呆得不高兴,就回来吧。”
陈原轻轻拍了拍他的背,闭上眼说:“好。”
一周之后,他拎着两个二十八寸的行李箱,背着装有自己所有电子用品的书包站在了国际机场。他提前两个小时到达机场,安检完后时间还很充裕,于是买了一杯咖啡,又在免税店里转了一圈,买了一小盒巧克力揣在口袋里,来到登机口前候机。
还有半个小时就要登机了,陈原背着沉甸甸的书包,这才意识到这杯咖啡买得实在没有必要——安检后买咖啡早已成为了他和同事们的习惯。以前大家一起出差,候机时都要拿出笔记本,连上手机热点看两眼数据,现在不一样了,学校没有开学,作业自然也还未布置下来,他无所事事地坐在椅子上,一时间还有点不习惯,觉得自己好像在浪费时间。
飞行时间有十几个小时,陈原登机后戴上眼罩和耳塞,蜷在经济舱狭窄的座位里睡着了,中途空姐过来送餐,他才摘下眼罩,接过盒饭,选了部喜剧片边吃边看。然而飞机上附赠的耳机隔音效果接近于无,他将电影音量调大,依然盖不过引擎转动时的巨大嗡鸣声,看了没一会儿就觉得耳朵不舒服,只好取下耳机,专心吃饭。坐在他旁边的男孩看起来也是留学生,穿着破洞牛仔裤,一只脚翘在旁边空出的座位上,从登机后就在玩手机游戏。陈原偷偷看了一眼,那么小的屏幕,打游戏眼睛不会累吗?光是看到对方歪七扭八的坐姿,他就觉得自己开始腰酸背痛,于是摸过一旁的小枕头垫在腰后。
空姐收完餐盒后,陈原从口袋里拿出巧克力掰了一块塞进嘴里,他坐在靠窗的位置,右手边就是舷窗。天空似乎也和照明灯一起暗了下去,灰色的云朵从他脚下掠过,城市已经被甩在几千公里之外,就算没有云层遮盖,也一点都看不见了。
他尝试连接无线网,发现竟然还要交钱,只好作罢。因为断网,许多程序都无法使用,能翻的就剩下相册,他发现有一个相册叫“人物”,点开一看,原来是将照片按照识别出的人脸分类了。显示出的类别中,除了他自己,还有唐舟和周周。
第一张照片拍摄于二零二零年春天,那天他三十岁,趁唐舟不备将一把奶油按在了他脸上;相册的右下角,还有一张他偷拍唐舟睡觉时的照片,他往对方脑袋上比了一个“胜利”的手势,露出半张得逞后笑嘻嘻的脸。
陈原一张张地选中这个分类里的所有照片,点击删除,屏幕里接着弹出了确认窗口,他盯着手机屏幕半天没有动作,耳边嗡嗡直响,好似一位紧张兮兮的拆弹专家,担心自己的一举一动都会对将来造成蝴蝶效应。飞机冷不丁遇上一阵强烈的气流,猛地颠簸起来,他浑身一晃,拇指因此落在了确认键之外。广播里空姐让大家系紧安全带,陈原回过神来,收起手机,重新靠向一边的舱壁,抱着双臂,望着舷窗外千篇一律的云层。
落地后,他和身旁的男孩一块下了飞机,两人一前一后地乘坐电梯、进入机场,排队入关时也站在一起。他们全程都没有对话,哪怕是在飞机上中途上厕所时,对方也只是默契地站在过道里等陈原回来了才坐下。过完海关美国已是正午,陈原站在到达大厅,被头顶的烈日刺得无法完全睁开双眼。面前的马路上车水马龙,人来人往,他拖着两个行李箱朝一旁的保安笨拙地走去。飞机上的男孩站在人行道边,正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机,他在听到陈原报出目的地时,转头看了他一眼。
“我也住那个公寓。”他冲陈原晃了晃手机,“我叫了Uber,咱们平摊车费?”
保安噼里啪啦地说了一通出租车的接客地点,因为口音很重,陈原基本没有听懂,他照例说了许多句谢谢,又拖着箱子慢吞吞地走到男孩身边,不好意思地说:“我行李很多,你车上估计放不下……你知道哪儿可以打出租车吗?”
“从这里到学校要一个多小时,坐出租车得要一两百美金了。”男孩看了一眼他的箱子,“我只有一个箱子,放副驾驶就行,你的放在后备箱,我们刚好能坐后座。”他看了一眼程序里的报价,“平摊下来一人也就四五十块。”
以前出差无论什么都是公司报销,陈原在内心将五十乘以七,然后在男孩身边站定,讪笑道:“谢谢啊……我到了就给你车费。”
前往学校的路上,两人交换了微信,陈原问他叫什么名字,男孩说Max,和微信名称一样,陈原便叫他Max。
这是Max来美国的第四年,专业是市场营销,明年夏天就要大学毕业了。陈原告诉他自己是“新人”,来这里读MBA,Max“喔”了一声,“那我们俩都在商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