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毓仍是愁眉不展,他的嘴唇不受控制地哆嗦了一会儿,顿了许久,才轻声说,“六万。”
李锐的嘴巴张成一个o形,眼睛瞪得老大,“六千块钱哥哥能给你,那可是六万块啊!我上哪给你整六万块去?”
而正在此时,一旁的赵启明放下了自己的笔。
一旁的赵启明不动声色的看着他俩抓耳挠腮,靠了过来,对程毓说,“我可以给你这六万块。”
程毓的脸上浮现一秒的错愕,正欲问赵启明有何条件,就被李锐制止,“程毓你别听他的,指不定什么坏水等着你呢,钱的事情,咱们一起想办法,总能解决。”
赵启明斜视了李锐一眼,盯着程毓的眼睛,说,“咱们借一步说话。”
赵启明知道,程毓拒绝不了这个。
·
离开学校后,程毓的卡里很快多出了六万块钱,收到钱后,他马上联系了医生,为周宏远安排了最早的手术。
手术前的一夜,周宏远虽极力保持镇静,却到底是个孩子,更何况事关自己的眼睛,又有几人能不放在心上?
程毓知道他心里怕,干脆连自己的陪护床都没上,一整晚都跟周宏远挤在小小一张病床上,两个人各怀心事,谁都没说话。
程毓听着周宏远的呼吸逐渐变地粗重,知他睡着了,才算稍稍放下心来。术前休息不好是大忌,不等周宏远睡着,程毓无论如何都放心不下。
这边儿周宏远虽是睡着了,程毓的心里却仍是七上八下,思绪来回地翻转,直到天亮。
清早,医务人员将周宏远推进手术室里,程毓则守在门外。
一张几厘米厚的大门,将两个人隔绝开来,腥红的“手术中”三个大字,让程毓忐忑不安。许是因为昨夜的未眠,又或许是因为过度的焦虑,程毓的心飞快的跳动着,“噗通”、“噗通”,有几个瞬间,程毓甚至怀疑它要从胸腔中一跃而起。他下意识的捂着胸口,在心里默默嘶喊着,“别跳了、别跳了”。
几个小时的煎熬,手术灯灭了,首先走出来的是满头大汗的医生,程毓步履虚浮,强撑着走上前,嘴唇上下张合,却没能发出声响,医生读懂了他的意思,说,“眼内伤口缝合得很成功,下周可以安排玻璃体切割了。”
听了医生的话,程毓悬着的心才落了地,就连双腿,也突然有力了起来。他清了清嗓子,“谢谢您,真的谢谢您。”
紧接着,医护人员将周宏远推出来。因为眼部手术的特殊性,未成年一般选择全麻,当程毓看到周宏远耷拉着惨白的小脸躺在病床上的刹那,狠狠地咬了一下自己的嘴唇,对侄子的怜惜将他整个吞噬,再分不出丝毫其他情绪来。
周宏远是下午渐渐恢复意识的,似醒非醒时,口中不停叫着“叔叔”,程毓几乎哽咽,他抓着周宏远的手,无数次轻声说着,“叔叔在呢,叔叔就在这儿。”
挣扎了许久,周宏远终于在程毓的声声安抚中恢复清明,他的嘴唇动了动,说不出话来。程毓瞧他嘴唇干裂,才想起什么似的抽出根棉棒,蘸了水在周宏远嘴唇上擦拭。
周宏远休息了好久,才渐渐能说出话来,“叔叔,我……”
“你感觉怎么样?疼不疼?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周宏远的眼睛上尚蒙着一层纱布,却在听到程毓的问询后,下意识地朝声音的方向看去,而眼前看到的,便只有白花花一片。
程毓安抚地轻轻摩挲着周宏远的手臂,说,“宏远再忍一忍,等我们做完第二个手术,就能回家了。”
虽然只是短短几天,可失去光明的日子实在太过漫长,一分一秒都在一片白茫茫的世界中无限延展,每一丝声音都在这触碰不到的未知中无限放大。他似乎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噗通”声,到最后,连血液在血管中的游走,都一清二楚。他心里怕极了,怕从此变成废人,更怕被程毓抛弃。
可程毓没有。他没日没夜的守着自己,看着自己,照顾着自己的身体,体贴着自己情绪,他知道自己的恐慌,明白自己的焦虑,可他却丝毫没有嫌弃,他只是静静地守着自己,对自己说一句,“叔叔在呢,叔叔一直在。”
周宏远觉得自己的世界原本是冰封的,他被周云伟夫妇冰封了整整十二年,同时,也被自己冰封了整整十二年。而程毓的出现仿佛是一道强劲的光,是一簇热烈的火,将他的冰层融化开来,刚开始,只是一个小小的口子,以这个小小的口子为据点,逐渐扩大、再扩大,到最后,那束光,那簇火,竟将他整个包裹。
这从天而降的幸福是他偷来的,是他命中本无强求来的,他如何能不珍惜?
程毓絮絮叨叨的声音一直在耳边想着,而这一刻,周宏远却不觉得烦躁了,那平静而温柔的字字句句,像个温暖的小熨斗,将他心里的那些愤愤不平,那些怨天尤人一一熨平,他不再焦躁,也不再害怕,整个人放松下来,他知道,自己是被程毓爱着的。
术后,程毓不敢再跟周宏远挤在一起睡,又回到了自己的陪护床,可两张床拼在一起,只需动动手指头,就能触碰到彼此的衣角。
周宏远往常明明是极其不喜身体接触的,而他最为厌恶的,莫过于旁人湿淋淋的汗水。可此时的他,仿佛是脱胎换骨,每天睡觉时,都要靠程毓近一点、再近一点,有时程毓晚上觉得热了,出了汗了,整个人黏黏腻腻的,他也不嫌弃,仿佛一定要碰触到,才觉得安心。
程毓倒没觉得有什么。他一向大大咧咧,对什么都蛮不在乎惯了,只觉得周宏远是眼睛看不着了,心里发慌,也就由着他粘着自己,不仅如此,还对周宏远更为怜惜,每天晚上都要说上好一阵子的话,有时是为了让周宏远宽心的刻意为之,有时只是闲聊,不过,大多时候周宏远都只是静静地听着,并不插话。程毓不以为意,反正周宏远一向是个闷葫芦,又不是第一天了。
叔侄两个人周遭的气氛慢慢发生着变化,虽身处医院,却有了家的温暖。他俩对这些许的改变心知肚明,可谁都未曾提起。
作者有话要说:
别慌!眼睛会好的!
第15章
周宏远的第二次手术很成功,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后,终于得了医生的指令,可以出院了。
拆掉纱布那天,周宏远重现光明,当第一丝光亮照进他的视线,周宏远迫不及待地抬头去寻对面的程毓。他盯着这个熟悉而又近乎于陌生的面孔,一时间,犹如怀中揣了个兔子,“怦怦”跳个不停。
阳光穿过医院轻薄的窗帘,洒在程毓略显凌乱的发丝上,落在他苍白的脸颊上,周宏远细细地打量着程毓的每一寸的皮肤,他的视线越过那双透着关切与温柔的眼睛,越过那高挺的鼻,最后落到一张薄薄的唇上,一时间,周遭的一切仿佛都模糊了,唯有眼前的这个人,是那么的清晰而明亮。
程毓感受到了周宏远过分炽热的目光,一时间有些难为情,他摸摸自己的头发,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说,“你看我干什么?”
周宏远这才大梦方醒似的移开目光,却只是片刻,便又偷偷地望了回来。怎么能忍得住呢?他已经想了自己小叔叔这么多天。
程毓“噗嗤”笑了出来,往前探了探身子,揉了揉周宏远的头发,说,“别看啦,傻乎乎的,叔叔带你回家。”
程毓这些天在医院里与周宏远同吃同住,叔侄俩均是大半个月没着家,地板上落了层尘,两个人却都无力去收拾,一同瘫倒在床上,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随后都笑了。
周宏远的眼睛虽能看着了,视力却尚未完全恢复,更不能过分用眼,是以程毓给他请了假,安心待在家里休养生息。反正程毓自己就是周宏远最好的老师,水平高、脾气好,还是VIP一对一教学,不愁周宏远跟不上课。
叔侄俩的日子平淡而温馨,吃饭、学习、睡觉,日子过得单调,却别有一番滋味。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健康地像城市里保温杯泡枸杞,每天早晨打太极的老年人。
程毓没提过手术的钱来自于何,周宏远更不会主动去问。程毓是不想提,不愿提,他从来一开始收养周宏远就不是为了周宏远有天能对他铭感五内,更何况事情已经解决了,此时就更没必要提了。周宏远则是开不了口,他无数次想问一问程毓,手术到底花了多少钱,这钱又到底从何而来,可他知道,问也是白问,问也只是徒劳,他欠程毓的太多,是怎么都还不清的。
正如同周宏远不愿将学校里遭受霸凌的事情告诉程毓一样,程毓也绝不愿用钱的事情平添周宏远的心烦。他们中间隔了十年的距离,若是三年一代沟,他俩隔得就是马里亚纳海沟。岁月割断了他们交心的可能,饶是日日相伴,吃睡都在一起,很多时候,却仍是两不相知。
李锐来找过程毓一次,两个人反常地没待在家里,只说要一起出门逛逛,便做贼似得走了。
两个人都穷,被周宏远的后期护理费用掏光了钱包,此时再拿不出钱来“寻欢作乐”,便也没走远,灰溜溜地爬上天台待了会儿。
李锐蹲在地上,手中刁了跟烟,吸了一口,问,“你不去北京也不读研了,那赵菲怎么办?”
程毓滞了一下,从李锐手里把烟抢过来,吸了两口,有些呛,他强撑着不咳嗽出来,迎着风把这半根烟抽完了。
程毓跟赵菲一进大学就认识了,彼时,两个人都在图书馆里做兼职,程毓脾气好,性格佳,人又长得好看,一米八的个子杵那儿,最是抢眼不过,图书馆里的活儿多而杂,程毓没少帮了赵菲,一来二去,两个人就熟络起来。
程毓跟赵菲一个学数学,一个学中文,两个人都爱学习,常常待到保安大爷往外赶人才匆匆离开自习室。S大抠搜,夜里十二点钟,连路灯都灭了,程毓不放心赵菲一个人走,便常常做护花使者,先将赵菲送到楼下,自己再穿过整个校园回宿舍。时日多了,被碰见的次数也多,班里的系里的,都知道程毓跟赵菲颇有瓜葛。他们两个人都是学霸,又都长了副好面孔,在S大里,算得上是金童玉女。
程毓对赵菲有过无数次的心动,图书馆里收拾书架时偶尔探出的身影,自习室里挺拔的背影,月色下的娓娓道来与妙语连珠……
这样一个女孩,相处久了,不喜欢都难。
程毓心动过,那曼妙的身影无数次入梦,那动听的声音如华美乐章,程毓也冲动过,他无数次跑到赵菲楼下,甚至在赵菲生日时偷偷准备过鲜花,可他的第一场爱恋还未曾开始,就被接二连三的事故打断,从此,他们之间,再无风月。
他们仍像以往一般地相处着,却不动声色的回避退让,一个懵懂无知,一个刻意为之,直到周宏远出现,直到周宏远需要手术,直到程毓放弃保研,这个让赵菲第一次心动的男孩,彻底消失在了她的生活里。
赵菲曾旁敲侧击地问过李锐程毓到底怎么回事,得到的却永远是避重就轻和支支吾吾。赵菲伤心过、难过过,却终是没什么办法,她甚至连质问程毓的理由都找不到,只能选择接受。
放弃保研后,程毓给赵菲发过邮件,算是个仓促的告别,也是个惨淡的句号。
程毓想,还好他们未曾开始过,对他们而言,无疾而终已是最好的结局。
程毓将烟头掐灭,自嘲地笑了笑,说,“还能怎么办,我不能害了她。”
回到家,程毓明显带着颓态,一身的烟气让周宏远嗓子发干,他眉心深深皱起,却在看到了程毓的疲惫后,将口中的责怪,统统咽下肚里。
那个下午,程毓一反常态的没有说话,搬了个凳子坐在窗边,一坐就是几个小时。直到太阳落山,直到华灯初上,才随手煮了个面给周宏远吃,而他自己,却连餐桌都没上,倒头就睡下了。
周宏远心里怕极了,事实上,程毓任何一点的反常他都怕,反常意味着改变,意味着有什么事情的发生,或是即将发生。他没敢像平日一样黏在程毓身边,一个人将锅碗洗了收拾好,早早地洗了澡,睡在程毓身边。
他怕极了这个颓败的程毓,怕到连问一句都不敢,只能静静地陪在他身边。
这一夜,两个人都没睡安稳,却都没说话,直到东方吐白。
第16章
程毓一整晚都没睡好。天蒙蒙亮,便起身了。饶是他唯恐饶了周宏远的清梦,蹑手蹑脚,周宏远却还是在他走出卧室的刹那睁开眼睛。
洗漱后,程毓悄没声的收拾好自己的一厚摞文稿,披星戴月的去学校了。
为了照顾需要手术的周宏远,程毓手上的课题停滞了几个星期,如今尚有一些收尾工作未完成。他要尽快将手上的事情做完,既是给一直待自己颇好的张教授一个交代,也是给自己的理想划伤一个句号。
踏进图书馆后,程毓竟生出恍若隔世的错觉,四处打量一番后,才惊觉是学校图书馆里装了一排新的电脑桌。他不禁苦笑,数学专业用电脑很多,当初未收养周宏远时,每天泡在图书馆里,称得上是一座难求,为了抢位置,学生们恨不得每天五六点起。如今,他没时间来图书馆了,学校竟多加了桌椅。
程毓寻了个位置坐下,摊开手中的文稿,打开电脑,一待就是一上午,直到阳光透过窗户,将他的脸烧得滚烫,才发现已是正午。
他来不及回家,只得去宿舍寻李锐,让他去家里照顾一下小宏远。李锐看了他两眼,知他此时疲惫至极,又孤立无援,只得将一肚子的话咽下去,拿着车钥匙走了。李锐平日虽爱贫两句,却是个再义气不过的人,程毓与他交好三年,他无论如何都不能放任程毓不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