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们应该没有交集……
“对了,我突然想起来。”她站起来拿了张名片,“你把那张名片给他了,我再给你一张吧。”
白石一惊:“他来找你了吗?”
商教员坐下,依回靠背,翘起腿:“是啊。”
白石急忙问:“他怎么了?”
商教员分了一个眼神看他:“你不知道吗?”
白石摇头。
“他也没有告诉我。”
商教员回想了一下:“他站在门口,应该站了很久,我出门的时候看到了他,他吓了一跳,想跑,我问他是不是找我有事,他把名片给我,说捡到了这个,来还给我,然后就走了。”
“他撒谎。”
“我猜也是。”
白石放下了手里的茶:“你能看出来吗?”
“怎么可能?”
“不要装傻。”白石坐直,“就像你一步步安排我一样,让我觉得我与众不同,总是暗示我我受到了不公平的待遇,鼓动我反抗我家里人,知道我最不堪的一面,怂恿我去做自己。不要装傻,我都知道。”
商教员笑容不减,平静地看着他。
“我不说只是因为我自己选择,不是因为你赢了。”白石看着她,口气有点不耐烦,“所以别给我装傻,告诉你看到了什么。”
商教员歪了歪头,也坐了起来,拿起茶壶给两人倒茶:“你知道么,这是媪尧的洗茶法,我刚学会的。”
白石看着她。
“像我刚才说的,”她倒了杯茶,洗了洗杯子,又泼出去,“被拉扯进成人的世界有很多种方法,有的会被引诱,有的会被哄骗,有的会被激怒,有的……”她抬眼看过来,“就只是被抓住了而已。”
白石有种很不好的预感,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出了一身冷汗。
商教员看着白石:“你可以去观察一下,看看他的伤,一般都在什么地方。”
白石抓住她的手,迫使她把茶杯放下:“说明白。”
“没有办法说明白,就连当事人都说不明白。”商教员顺从地把茶杯放下了,“如果你问我的观察,那么我认为,他快淹死了。”
第99章 倒吊人-4
不明白。
想不明白。
为什么会发生呢?
裴苍玉总是在想,一直在想,没有办法解释。你看,这件事情到底为什么会发生呢?因为裴越山是个坏人吗?从来没有预兆啊,为什么会发生呢?总要有个理由的吧,比如狼人变身是因为月亮,那么这件事发生的契机到底是什么呢?是那天喝的酒吗?是那天洗头发用的洗发水味道吗?是裴苍玉穿衣服大喇喇吗?是裴苍玉睡的时候碰到他了吗?
总要有个原因的吧。
总不能就突然这样吧。
他日复一日地想,怎么都想不到原因,像撞迷宫墙的羚羊,快把头上的角撞断了。
周一晚上并没有真的发生什么,他们动静太大,奶奶醒了,她在门口敲门,问怎么了,什么东西掉了?
裴越山压在他身上,扭头看了一眼门口,又直勾勾地望进裴苍玉的眼睛里。
裴苍玉一下子就发起抖来,裴越山的表情和平常一模一样,不慌不忙,甚至都不太在乎,他的气息喷在裴苍玉脸上,热热的,这个时候裴苍玉突然觉得裴越山不是人类,他是一种爬行类动物,蜥蜴,长着蜥蜴的脸,有冷冰冰的眼神,黏腻的躯干。
裴越山看了他一会儿,确定他不会再像刚才一样发疯跳起来打,才放开他,站起来去开门,跟奶奶说移了下床。
裴苍玉猛地坐起来,从这里望过去,在裴越山伸长的手臂下看见了日益萎缩的矮小老人身影,在夜里显得分外苍老,但只要看向她的儿子,就总是希望满满。
裴苍玉看着她,奶奶压着声音说话,不知道裴苍玉是醒的,交代说裴苍玉快要考试了,以后晚上多喝杯牛奶吧,裴越山点点头应下,送老太太离开。
裴苍玉坐在床上,看着裴越山关门进来,掀开被子一躺,继续睡觉去了。
裴苍玉抱着头坐在床上,总是想不明白。
这个星期里,他在想,要不要告诉谁。
他首先想到的是老师——毕竟是成年人。
他走进办公室的时候才发现不对,姐姐已经不是他的班主任了,现在的这个班主任是代理的,教英语,戴着厚厚的眼镜片,透着接手毕业班的不耐。
办公室里没有别人,英语老师叫他进来坐下,继续批改作业,分了个眼神:“怎么了?”
裴苍玉看着他,没动。
英语老师改了一份80分的卷子,分数不高,字写得潦草,在作文里偷摸着加拼音,以为老师看不出来,真是烦。
他转头看裴苍玉,这小孩儿一脸呆滞的表情,于是他放下了笔,翘起腿,拿起桌上的热茶:“因为成绩吧?”
裴苍玉抬头看了一眼他,没有说话。
“你这个成绩像过山车,一会儿上一会儿下,”他在卷子堆里翻出来裴苍玉的卷子,“上次做的挺好的,你看看你这次,怎么给空着了,这篇阅读咱们都做了多少遍了?不是我说,你答案都要背下来了吧。你看看这个has done这个选项啊……”
裴苍玉开始跑神了。
“……对吧,怎么就不写呢?”老师推了推他的眼镜,伸手在裴苍玉面前打了个响指,“你看看,还跑神。”
裴苍玉回过神来,看了他一眼。
英语老师很年轻,也许二十六七,钱都花在买耳机上,是个连说话尾音都扬起来透着年轻的新老师,总是穿大红色的T恤,过于负责,却缺乏敏感,在人生的海上,还在踏板上乘浪,很难讲有没有碰过水。
他扶着裴苍玉的肩膀,语重心长:“成绩有起伏也是正常的,关键你要调整好心态。你想,你还年轻,没有什么是真正的烦恼,等你长到我这个年龄,就知道这时候有多好了,无忧无虑,只是学习。”
裴苍玉愣愣地听完,愣愣地站起来,愣愣地道别,走了。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不知道该想什么,不知道该怎么办,不知道自己要什么,什么也不知道。
在走廊上有人撞到了他,那人道个歉跑了,裴苍玉也懒得转头看一眼,但有几个人在走廊上闹,绕着柱子跑,偏偏有个绕到了裴苍玉旁边,几个一看就还小的学弟在裴苍玉前后跑来跑去,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让裴苍玉觉得很烦躁。他想让这帮人都离他远一点。
突然很生气。
不知道为什么。
走到商教员那里,裴苍玉也没能进去,这个开门的女人攻击性极强,她本身就是武器,与心理医生这个职业该有的形象大相径庭,正常人在看到她的第一眼应该就会丧失对她的信任感,从而离开这样的诊疗所,裴苍玉也不例外。
她看着裴苍玉,笑着问他能帮什么忙。眼神里都带着“解决问题”的意味,可裴苍玉带来的并不一定是个问题,他自己都不知道这是什么。这个领域的医生,如果司职专业“解决问题”,多半不会是个好医生。
于是裴苍玉继续在街上晃,学校里对他来说太闷了。
他在长笛街看见了一个小教堂,矮矮地嵌在公园前面,门口放了条长椅,墙上都是爬山虎。
他鬼使神差地朝里走了走,一进门就看见祭台上的十字架,扭曲痛苦的圣子,墙上的玻璃画有诡谲的光影。他坐在后面的一排椅子上,椅子特别的凉,向前移一下身子,就正好把手放在前排后背,可以做出祷告的姿势。
金发碧眼的神父正挽起袖子,给一对新人介绍在这里举办婚礼的特殊折扣,又出了什么优惠,抢到就是赚到。生意人神父用十字架对着婚礼套餐本指来指去,时不时用手臂擦擦汗。教堂里还有其他来逛的游客,大多是情侣,在挑地方结婚,只有真的动心了才会去找神父聊价钱。
裴苍玉呆得没意思,站起来要走。
他在门口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在扫地。
鲁鸣般也注意到了裴苍玉,缓慢地抬起手,向他打了个招呼,然后又转了转头,想如果裴苍玉在,那么其他人应该也在。
裴苍玉朝他走过去,指了指他身上的衣服:“你在这里打工?”
鲁鸣般点头:“一天二十。”
裴苍玉看着鲁鸣般脖子上的十字架:“这个管用吗?”
“啊?神能管什么用。”鲁鸣般稍微站直了些,发现自己比裴苍玉高太多,就又弓起背,“这里最近生意好。”
裴苍玉扭头看了一眼在商业化道路上撒丫子狂奔的神父:“他是神父?”
“可拉倒吧。”鲁鸣般笑了下,“修建成这样的,只要别让梵蒂冈发现,咱们就图个快活。”
裴苍玉发现鲁鸣般在外面和在学校差别很大,他转头看了一眼鲁鸣般,但鲁鸣般显然很不习惯被人正经地看,缩了一下,声音也压了下来,好像刚才自如谈话的人根本不是他。
裴苍玉踢了一下地上的石子,在想之后去哪儿,鲁鸣般小心地跟他搭话:“反正,都是实用性,求财信财神,求子信观音你要信基督吗?”
裴苍玉摇头:“你信这个吗?”
鲁鸣般也摇了摇头。
“那这个。”他指了指鲁鸣般脖子上的十字架。
鲁鸣般拿起来看了看,十字架后面刻了BS两个字母,因为他前段时间心血来潮在这里信了一段时间耶稣,后来一读圣经就想笑,知道自己信不下去了,现在就当打个工。BS就是白石,他转来转去发现还是只有白石可信,白石坚定到不可思议,鲁鸣般觉得他真是人如其名,稳如磐石,没什么能动摇他。起码在鲁鸣般找到下一个可信的东西前,他还是打算听白石的话。
鲁鸣般把十字架摘下来:“你要吗?十块钱三个。”
裴苍玉摇摇头走了。
裴苍玉晃晃荡荡,直到晚上回家,他连书包都没有拿。
很神奇,他有时候会突然忘记了发生了什么事,跟人正常地交流,没有什么问题,可总是在某个特别的时刻,比如说他觉得有点轻松的时候,或者听到了什么好消息的时候,或者被人表扬的时候,或者对什么诞生了期待的时候,或者天特别黑的时候,或者周围特别安静的时候,这些时候,他就会想起来,像被人跟踪着,跟踪着直到给你一棒。
裴越山正在翻报纸吃饭,他最近加班,回来得很晚。看见裴苍玉进来,他把凳子移过去,招呼他过来吃饭,说给他买了牛奶。
牛奶是新鲜的,奶奶高兴地补充,裴越山特地跑了多远去买的,订了一年的。
裴苍玉面无表情地坐下来喝,谁也不看。
奶奶对他不知感恩颇有些责备,可就像她在这里说不上一句话一样,对于裴苍玉或是裴越山,她都已经管不住了。
裴越山今天干重活伤了手,只能用左手喝粥,他一边喝粥一边跟奶奶聊天,中途平平淡淡地对裴苍玉说,准备给他买个大一点的书桌,现在这个他写作业总是趴着,对脊椎不好。
裴苍玉手一顿,连奶都喝不下了。
这算什么?
如果不是裴苍玉了解蜥蜴,他会以为裴越山有那么一点点的抱歉,以及对这种天理不容的事的反思。裴苍玉觉得蜥蜴是不会反思的,裴越山只是照自己的想法活,因为裴越山是亡命之徒,他什么都不在乎。他在某个时刻可以是暴徒,在别的时候愿意当好父亲。裴苍玉不怀疑,如果现在一辆卡车撞过来,不管多危险,裴越山也会跳过去救他。
真恶心啊。
裴苍玉把牛奶倒掉,摔上了门回房间。
他看到另一张床的时候吓了一跳,两张床,两床被子。
——那就意味着……
裴苍玉不敢相信地翻了又翻,确定今晚他们会分开睡,那之前萦绕不散的痛苦既然因为这件事挥散了大半,裴苍玉甚至突然想,就此忘掉也可以,大家都忘掉也可以,就这样吧,放过我吧。
他有点颤抖,甚至不再觉得裴越山是蜥蜴,几乎要感恩戴德。真是可怕,他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打了个冷颤。
毕竟裴苍玉是男的,有些事说不定注定就要烂到肚子里去,只要不提,就永远不会有人知道,没有人知道,那就当它从来没有发生过。
就这样吧,不然还要怎么样?
难道要去告裴越山吗?怎么可能?告上法庭,人人都会知道在裴苍玉身上发生了什么,他从此以后就会被定义成“受害者”,更不要说是这种关系,怎么活呢?这样没法活的吧?裴苍玉没见过这样的人,但他听过议论,永远活在议论里的那些人。不行不行,怎么可以。不能说,说出来就真的发生了。
裴苍玉坐在椅子上,咬着自己的手指甲,他想,已经要结束了,再也不会有了,那就别说了。
人活在世上都要受委屈,没有关系,当没有发生过。
可以的,裴苍玉可以做到。
他环抱着这样的想法躺上了床,裴越山在另一张床上睡下。
黑漆漆的房间里,裴苍玉仍旧无法安睡,他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结束了,劝自己不要去多想,就当被咬了一口,人还是要长大的。
他睁着眼睛数秒,睡不着,说实话,他很愤怒。
就是很愤怒。
那个“他和裴越山总要死一个”的想法总在深夜里特别地明显,就坦诚地说吧,裴苍玉根本不能原谅。
他眼圈通红地咬着牙,说真的,就是特别地恨。
想死,或者他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