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睁开眼。
又是一天。
裴苍玉呼吸了几口,僵硬地转过头,那边的床上没有人。
一个无事发生的夜晚。
他数着,这九天,都没有事情发生。
也许是他求他起了效果,总之最近没什么事,也许这几天,他每天能睡几个小时。他敏感地要命,谁在远远的厨房叹口气,裴苍玉都能听到,他知道家里所有人的脚步声,时时刻刻知道他们在什么地方,朝那个方向走,他什么都知道,什么声音都听得到。
但在学校里,他常常跑神。
最近发脾气的时候也更多了,有时候也不是很生气,但就突然会上火,等反应过来又懒得道歉,看着别人失措的表情,又想想自己也没什么资格管,就索性趴在桌上,睡也睡不着,只是趴着而已。
周围人还是老样子,不知忧愁地快乐着,为了成绩烦恼,或者隔壁那个女生又多看了谁两眼,讨论个没完,要不就是游戏,忙里抽空打的游戏分外让人惦念,飞机整天唉声叹气,为了他的游戏。
皮狗很快就忘了裴苍玉发的火,他什么仇怨都记不住,在这周的大考完之后,几人又聚到了裴苍玉的桌旁。
裴苍玉仍旧在趴着,头也不太,苹果皱着眉敲了一下裴苍玉的头:“哎,他是不是一直趴着?”
他问的是白石,但裴苍玉伸手拨开了苹果的手。白石笑了下:“不全是吧。”
其实苹果心情也不太好,这两次他的成绩一直往下掉,最近的这次掉出了年级前三十,刚才的那场考试,手感也很差,最后一道大题根本没思路。
他们坐在裴苍玉桌子附近,其他的同学们在对答案,苹果恨不能捂着自己的耳朵,头一回觉得对答案这件事真是够无耻。他趴在桌上,脑袋挨着裴苍玉,直到对答案的贱人们都走出去了才抬了抬头,他随手又敲了一下裴苍玉:“唉,老趴着干什么?哥哥们很久没来了,来关爱一下你。”
裴苍玉没理他,苹果自讨没趣,感觉心情更烦了,他踢了踢飞机的腿:“妈的,你看什么呢,那么带劲?”
飞机压着声音,挤眉弄眼:“小片片。”
皮狗放下游戏机:“在教室里看,牛逼啊。”
猴子说不在乎,但也探过头。
苹果摆出一副专家的样子:“哎,这种事难道不应该让我给你指点一下吗?”他站起来,挤到最前面。“这什么?老师?护士?”
飞机推他一把:“这种都落伍了,这劲爆。”
皮狗把脑袋挤进来:“这什么?你放大点声音啊,听不见。”他说着按着音量放大键不松手,猛地一下,那“啊啊”的声音便传了出来。
说时迟那时快,几个男人同时扑了上去,飞机用扔暗器的速度按灭了手机,然后一巴掌拍在皮狗的肩上:“你是不是找死?”
苹果试图从飞机手里拿手机:“哎,这我为什么没看过?你又认识什么人了?”
“新的。”飞机挤眉弄眼,“有故事情节。”
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下,他揭晓答案:“强来的。”
苹果皱起眉:“我以前看过,太真了,感觉有点……”他形容不出来。
飞机赶紧摇头:“这肯定不是啊,大家都很happy的。”
于是他们又挤在一起,把声音放到最合适的大小,刚好能听见女方的拒绝变成欲拒还迎。
飞机为自己证明:“这会儿你问问她,她肯定愿意。”
裴苍玉抬起头:“去一边儿行不行?”
众人停下来,看着他,飞机按灭了手机:“绷着脸干什么,给你看给你看。苹果让个位置给他。”
“好嘞。”苹果跳下来,伸手拉裴苍玉,“你去坐我那儿。”
裴苍玉一把甩开他:“操/你妈,叫你们去一边儿没听见?!”
苹果被他这一甩,手打到了窗户上的刺角,马上就见了血。飞机看看苹果,看看裴苍玉,皮狗张着嘴发愣,猴子眨着眼,试图组织语言。
苹果本来心情就不好。
他什么也没说,转身要走,皮狗赶紧拉他:“哎哎,等等,裴苍玉……哎,不是……”
裴苍玉又趴下去,像什么都没发生,苹果挣开皮狗的手,却看着裴苍玉:“操谁妈?傻逼,你以为你是谁?”
飞机跳下来拉苹果:“哎别别别……”
苹果抓起裴苍玉的文具盒,准备摔在裴苍玉身上,他犹豫了一下,摔倒了裴苍玉的肩膀上而不是头上:“哎,你趴着干什么?你刚说谁,再说一遍。”
裴苍玉坐起来,捡起自己的文具盒,站起来,抬头看苹果。
然后用力砸在了苹果头上,凑近看他:“说你。”
苹果愣了一秒,两手去抓裴苍玉的衣领:“我操/你大爷!你他妈有病?!”
飞机他们都拦着苹果,皮狗绕过来晃裴苍玉:“你没睡好你睡啊,不至于不至于……”
裴苍玉看着他们拦苹果,什么都没说,又坐下来,趴了回去。
班上的同学越来越多,他们不明所以地看过来,议论着这场争吵。
飞机拦着苹果:“算了,算了,他肯定不是故意的,别别别……”
苹果用力挣开他,转身要走,皮狗又去拦他:“苹果,那什么……”
苹果转身一把推开皮狗:“苹你妈的头,老子没名吗?”
他推开其他人,直接回了自己座位。
上课了。
他们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又各自回了座位。
白石转头看裴苍玉,他趴着没动,脸朝这边,闭着眼睛,看不出表情,但手一直在颤抖。
一下课猴子就来了,面容严肃的飞机和皮狗跟在他旁边,猴子拍了拍裴苍玉的肩膀,裴苍玉抬起头看他。猴子郑重地跟他讲:“裴苍玉,聊一下。”
裴苍玉吊儿郎当地瞥他一眼:“不。滚蛋。”
猴子坚持:“总要有个理由吧。”
裴苍玉不耐烦地翻了个白眼,又趴了回去。
猴子又试图叫了几声,最后他们对视了一眼,放弃了。
裴苍玉就趴着没动。
他没睡,他当然没睡,他握着拳头,身上一直出冷汗,从他听见“强来的”开始就一直心跳加速,像被什么人闯进了脑子,他猜白石是不会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更不要提告诉别人,所以应该没人知道,没人知道。
可他还是觉得恶心,身上一层层地起热,他连眼睛都闭不上,耳朵一直听着他们的议论,祈祷他们快点看完,快点走,就离开,离远一点。
但他们非要来招他,非要来碰他,非要来撞断他摇摇欲坠的弦。
裴苍玉在发泄怒火的时候,有那么一会儿甚至觉得很快乐,简直好像飘一样,简直忘掉了他从来没有睡好觉过。
惹怒他们让他感觉好了很多。
然后他看到了白石坦荡的眼神。
裴苍玉趴在桌上,只想让大家都离他远一点,再远一点,最好别来靠近他。要不然逃学吧,这间教室太挤了。
可惹怒朋友的快/感没有持续多久,到了晚上裴苍玉突然很后悔,这种后悔就像是发生了那件不可逆转的事一样,他远远地瞥了一眼苹果的背影,看他跟别人说话,上午的怒气好了很多,在不经意对视眼神的时候,苹果冷漠地翻了眼,转开头。
这一眼让裴苍玉快要难过死了。
他知道他做了错事,可真的又不能讲,为什么非要这样呢。好像总是一件后悔的事摞着另一件,怎么做都是错。觉得特别委屈。
裴苍玉觉得快要吐了,他头疼得要命,他总是想去看他的朋友们,可他的朋友们像是约定好了,各自开辟了新的谈话圈,再没有朝他看一眼。
裴苍玉口干舌燥。
他在想要不要去道个歉,可苹果那一眼就让他不敢去,而且为什么要他去道歉,就因为打了他一下,苹果也打他了,也要道歉吗。
妈的,妈的,妈的。
裴苍玉捏着他的书包,不想抬头。算了,反正毕业了,各走各的路,何必。
反正要散了,反正毕业了。
管他妈的。
裴苍玉虽然这么想,但今天他在教室里磨蹭到了最后一个,内心里有一点小小的愿望,如果他们有人叫他一起走,那这件事就过去了,也不用特别说什么,就算了。
这样也可以。
于是他一直等,一直瞟向那边,但什么都没有发生,他们直到走,也没有看这边,更不要提过来了。
裴苍玉只好站起来,颓丧地朝外走,正好碰见了刘瑶笙。
她热情地问书看完了吗,要看可以继续向她借,然后被来接她的爸妈一起带走了。
裴苍玉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手里还拿着刘瑶笙给他的书,不知道该去哪儿。他一抬头看见楼道尽头的灯是亮的,就走了过去,绿灯指着向上,他就向上走。
一直走到教学楼的天台。
他推开门的时候,凉风猛地扑过来,抱得他简直想哭。
他磨蹭地朝前走,走到了台边,倚在上面朝远处望,月亮下是万家灯火。
低头看,是遥远的地。
真好啊,活在天地里。家里也好,学校也好,世界对他来说都太小了。想挣脱出去。
裴苍玉盯了一会儿,坐了上去。
他晃着腿,风把他的刘海温温柔柔地吹起来。
他突然就哭了出来,身上还背着他的书包,手里还攥着他根本不想看的书,趴在腿上涕泪交加。
他摸着装订精良的书,书上不事生活的作者编了个美好虚假的故事,偏偏有人要活人照着学,为什么世上就有人能如此心安理得地教育别人,为什么她们从来体会不到这种感觉,这种被捆住的,觉得命不好的感觉。
裴苍玉简直想撕书,不过他哭得简直没力气,下面的黑暗冒着幽气,你得猜这么温柔的凉一定是天堂。
他一点一点地往前蹭,自己都没有感觉。
也不是别的,就是太累了。
想的很多,太累了。
他闭上眼,感觉踩着云。
然后他的手机响了。
裴苍玉摸着自己的泪眼,抹掉眼前的模糊,掏出手机看了一眼。
奶奶发的。
“今晚夜宵吃饺子,我包了一天呢,回来的时候带包醋。”
裴苍玉突然觉得很委屈,他好像没做错什么。
他盯着短信,哭得更厉害。他翻过身回到天台里面的时候,哭得撕心裂肺,因为决定不下去了,不知道为什么反而哭得更加大声。
他跪在地上,边哭边觉得自己可笑。
怎么办呢。
应该怎么办呢。
太难了。
他把头抵在墙上,感到有人走来了他的身边,轻轻地蹲了下来,伸手摸了摸他的头。
白石说:“你想要什么?”
裴苍玉颤抖地挥开他的手,叫他滚远点。
白石从他手里拿过了那边皱巴巴的书,随手甩在了一旁:“你知道,我不会滚的,你要什么,告诉我。”
裴苍玉试图躲避白石扶着他的双手,但挣不脱,于是他说:“那你来吧,你来解决,好了吧?别问我了,别管我了。”
白石抹掉他脸上的泪:“拜托我吧裴苍玉,你拜托我我就来做。”
裴苍玉简直觉得好笑,他想站起来,但白石抓他的手好像钳子一样,裴苍玉甩不掉,就使劲挣:“好好好,我拜托你,我求你行了吧,离我远点。”
白石松开了手,裴苍玉蹿了出去,背着书包逃走了。
第102章 死神-1
“我昨天听了个新闻,在出租车上。”白石盯着商教员。
商教员打了个哈欠,伸展纤长的手指捂了下,因为清晨的阳光太薄,零落地照进办公室来,显得那只手分外苍白,有种鬼森森的感觉。商教员自己也发现了,她拿下手,搓了搓,搓出点红润的意味:“你昨晚没睡?”她指了指自己的眼圈,示意白石有很严重的黑眼圈。
“没有。”白石随便应了一句,又说到自己的话题上,“但我要说的是那个新闻。”
商教员点了点头:“嗯。”
“出租车放的电台广播,一位女士打进电话,说她五岁的小女儿有天回家说‘不喜欢吃老师的棒棒糖,太粗了’,然后那位女士说她一下子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她的丈夫是一位警察,她说如果她告诉丈夫,以他的脾气一定不会放过那位老师。问题就来了,他们家只是一户普通人家,有份普通的工作,如果那位男老师无处可去,被开除了,缠上他们家怎么办,就算关一段时间,出来以后不放过他们怎么办。男方的工作是警察,并不是那么好跳槽的职业,双方老人也都在这里,难道要搬家吗。如果不搬家,事情闹大了,女孩儿的名字大家都知道,一传十十传百,以后她还怎么上学……她讲了很多,最后她说她默默地把女儿转校了,并没有告诉任何人,为此她感到很愧疚,所以想倾诉一下。”
商教员听完:“然后呢?”
白石皱起眉:“她问是不是她错了,你觉得她错了吗?”
“我觉得这很难判断。”
“你看,对于一方来说,既要承受侮辱,又要担心风险,怎么走都是错,这算什么道理?”
商教员看着他:“所以这一方是受害人。”
白石摇头:“说的太简单了,受害人承受的太多了,什么惩罚能匹配这样的施暴?毕竟施暴是没有理由的,惩罚是有理由的,单从这一点看,就没有惩罚能匹配暴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