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道程声毫不领情,用力甩开肩膀上的手,吸了吸鼻子,转头跑回李小芸面前。
李小芸仍没回过神,虚虚看着面前这个她从前一直以为是张沉朋友的小伙子,一语不发。
可程声像受了极大刺激,一把抓住李小芸的手,哆嗦着张开嘴,话说得断断续续,“阿姨,对不起,你把张沉给我吧。”
李小芸反应不来这是什么意思,只是盯着程声的脸看。程声说完这句哽咽了一小会儿,很快就接着往下说:“你们家这么破烂怎么给他未来?他这么聪明,不该被你们拖累,更不该待在这种地方的,他在这里只能找一个条件还不如你们家的女人,这辈子就彻底毁了。可是我不一样,叔叔不是想要我帮衬他吗?我什么都能帮他,他以后想工作就工作,想出国就出国,你们能吗?”
李小芸被这番挑衅的话吓得不知所措,但程声的话正中她内心最提不得的地方,嘴唇哆哆嗦嗦试图张开,想反驳他,可半天,从嗓子里发出声响的只有压抑的喘气声。
原本冻住的那群邻居们终于回过神来,交头接耳,人群间冒出的话头全是“真和他妈一样骗男人的”、“你看那小伙子对他多痴情哈哈哈”。
这些话伴随夏天里的热风吹进程声耳朵里,他转过身,直愣愣走到这些人面前,一边扬手打他们一边大骂:“滚你妈个逼!管好自己家事,少腆着脸操心别人家!”
这帮人被刚刚还一脸委屈转眼就疯疯癫癫的小伙子吓得不轻,一时间没人反应,但很快大家就一副沾了晦气的样子躲开他,嘟囔着“神经病吧”,转身上楼回自己家去了。
程声不在乎这些人骂他,等人散了,周围只剩他们几个,他又去揪那个以为丈夫出轨的血嘴女人,那女人反应快,马上就扯着嗓子喊:“打女人了!这有个大小伙子要打女人。”
程声揪着她领口往自己面前扯,一只手指指张沉,一只手直直戳在女人脸上,“你要找他妈算账就找他妈,不要找错人,他妈是个婊子,但跟他有什么关系?”
他还想往下接着说,但旁边的张沉忽然架着他肩膀往外扔,他的表情很可怕,脸上的肌肉紧绷着,像要杀人一样,程声往上瞟了一眼,吓得噤了声,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敢再说出口。
张沉手上没个轻重,程声被他拉扯得踉踉跄跄几乎要摔倒,这时候他一丁点来云城时那股潇洒少爷的劲儿都没了,浑身上下写着狼狈。程声觉得自己此刻像个撒泼打滚无理取闹的怨妇,毫无自尊地被人往外扔,嘴上还念叨着“我错了我不该骂阿姨”。
但张沉没理他,半推半提溜着他的肩膀,三两下就把程声扔出家属院大门。
快到正午了,气温渐渐升上来,程声却出了身冷汗,浑身上下打着颤。他被连推带扔带到家属院大门外的绿树荫下,腿脚不稳,差点一屁股摔在大路上。
程声扶着栏杆勉强站直,为了维护最后一丁点尊严,扯了扯挂在身上一团糟的衣服。他越想越委屈,心里胃里全是硫酸,顺着他食管血管往上爬,连嗓子眼都是酸的,他觉得自己再不发泄就要死了,只能卯着劲打张沉的肩膀和胸口。
张沉也不躲,目不斜视任他打,等他打够了才正眼看他。程声喘着气,额头全是汗,衣服也被扯得皱巴巴,他看了眼这样的张沉,知道自己再不说点儿什么就彻底没余地了。他慢吞吞地说了几句“对不起”,接着快哭出来一样,抓着张沉的手说:“我好难受。”
这时候张沉已经彻底冷静下来,脸上紧绷的肌肉也逐渐放松,他打量着一身狼狈的程声,温和地摸摸他的脸颊,平静地说:“别来找我了。”
第18章 逃走还是回去
晚上没人做饭,家里只有张沉和李小芸两个人在。
李小芸浑身上下全是上午那墨镜女人掐出来的印子,还有磕在台阶上擦出的伤和淤青,她把自己锁在卧室里,拿着瓶红药水涂涂抹抹,后背的伤她看不到,只能凭感觉瞎涂一通,等磕磕绊绊涂完又坐在自己床上发呆。
期间张沉来敲了好几次门她都不开。
快九点的时候李小芸终于愿意出来了,那时候张沉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低着头,一只手在抚掌心李小芸掐出来的血印子,脑子里不知在想些什么。
天已经全黑,客厅没有开灯,窗户大开,窗帘和风一起摆,张沉坐在沙发上,他的身影在晚风中模糊不清,像只找不到家的鸟。李小芸没去开灯,凭感觉慢慢走到儿子面前,什么也没说。
张沉感觉到妈妈正朝自己走来,回过神刚站起身想问点什么,忽然就被迎面一巴掌打懵了。
这一巴掌力道不重,李小芸根本没多少劲儿,但张沉从小没挨过她的打,以往李小芸被学校老师叫去办公室训成孙子也没和张沉动过手,只是不停叹气。这当头一巴掌让张沉有些措手不及,被打得头偏在一侧,他努力撑着眼眶,眨眨干涩的眼睛,说了一声“对不起”。
好在他俩都站在黑夜中,没人看清对方的表情。
李小芸这巴掌打完,愈发冷静,问张沉:“那孩子呢?”
张沉老实回答她:“回他奶奶家去了。”
李小芸又问:“今天几号了?”
张沉说:“七月三十。”
李小芸没坐下,像樽石像一样站着,她“哦”了一声,慢吞吞地一字一字说:“还有一个月就要开学了。”
可她马上就变得失控,冲上去一把抓住张沉的衬衫领子,又给了他一巴掌,这巴掌比刚刚力道还重,张沉歪着脸,感受到刚刚扇在自己脸上的那只手颤巍巍的,好像憋了十来年对自己所有的怨气终于顺着这股力道轰然泄下。
这次张沉早有准备,冷静地再挨了一巴掌,没有惊讶也没有其他动作,又说了声“对不起”。
这两句连在一起的“对不起”让李小芸失控,他们母子俩在今天像换了种身份,从前李小芸从未对他动过手,张沉也从未说过“对不起”,可今天他们竟然不约而同做了平日里绝不会做的事。
李小芸扯着他袖子,忽然毫无章法地开始捶他胸口,使劲儿捶,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嗓子发出哽咽声,像某种濒死动物的呜咽,“你怎么这么傻?你没听你爸说过么?人家是什么人什么家庭,你是什么人什么家庭?人家想怎么潇洒就怎么潇洒,腻歪了拍拍屁股走人再换个地方,一毛也不会损失,你呢?你这一年怎么过?别人怎么骂你的你知道吗?人家说你为了攀高枝连男人都不放过……”
张沉的衣服被李小芸抓得一片狼藉,他很久没喝水,嗓子哑得厉害,隔了半晌才开口:“我已经和他说过了,他以后不会再来找我。”
这句话好像让张沉不舒服,他说完抬手摸摸刚才李小芸那一巴掌打上的右脸颊,那里有点发烫,可能肿了,张沉不在意自己的脸肿没肿,接着刚刚的话头继续,“别人说就说,我不在乎。”
李小芸重重呼了口气,肩膀骤然垮成座坍塌的桥,她突然坐下来,连带着扯了一把张沉的衬衫边,要他也坐下。
夜里很安静,张立成没有回来使得母子俩之间更安静。窗户仍大开着,没人管它,外面的风渐渐变大,燥热夏夜里膨胀着,带起一片沙沙声,母子俩在这阵树叶声中对坐沉默。
李小芸抓着儿子的手,在夜风中不知道回忆起什么,眼眶忽然迅速蒸上红,她轻轻吸了吸鼻子,主动开口,只不过没再提刚刚那件事,忽然讲起从前来,“和你爸结婚以前,我也谈过一次恋爱,就一次。”张沉没吭声,只静静地听。
“是七四年还是七五年?那时候我和你现在一般大,也是十七岁。当时家里的哥哥姐姐都下乡去了,只有我一个人留在咱云城。那时候家里穷,也没人再上学,我平时就帮你姥姥看店。当时总有个高个子男人来店里买东西,有时候买报纸饮料,有时候买螺丝刀钳子,后来我才知道他在国道上跑货,一趟下来能赚不少钱。他总来,明明眼熟也不主动找我说话,可他总是要看我,进来时盯着我看,离开时也盯着我。我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有次我终于忍不住和他搭话,他好像等我主动找他等了很久,一个大男人脸皮那么薄,还要女人家主动。”
说到这里李小芸忽然笑起来,只是她嗓子哑得厉害,笑起来不伦不类,像老旧零件卡在机器中间咔哒咔哒响。张沉听到妈妈笑,也跟着笑起来,还说:“不主动的男人真差劲。”
李小芸仍抓着张沉的手,摸着他手心,那里有几道结痂的血印子,是她早上亲手掐出来的,她摸着那几道凸起的血痂,继续说:“是啊,真差劲。我等了他好多年,他去跑货,一趟下来要好久,经常几个月见不到。我就一直等,一直等。”
张沉用另一只手摸上妈妈的手背,轻轻问她:“然后呢?”
“没有然后了,没有几个爱情故事有然后。”
两人安静了一会儿,李小芸忽然问:“你和他呢?”
张沉握着妈妈的手,妈妈的手是全世界唯一可信的手,张沉好像回到小时候,那时候家里还红火,爸妈也很少吵架,李小芸抱着他问以后想做什么,张沉说想当科学家,想改变世界。李小芸就笑,说自己儿子肯定没问题。张沉不知道为什么想起这些,他在黑夜里闭上眼睛,慢慢地讲起来。
“他也总看我,我能感觉到。第一次,我帮他搬鼓,路上他一直盯着我看。那天晚上我和他睡在一张床上,他以为我睡着了,偷看我,其实我都知道。”
李小芸依然握着儿子的手,来回抚摸他的掌心和手背,静静地听他接着往下讲。
“第二次,他把家里的暖气片砸坏了,故意要我去修,路上他抱着我的腰,故意抱得很紧,这些我也都知道。”
“第三次,他跑来咱们家,他是个疯子,居然爬窗户进来,还躲在我床底下。我一进门就看到他衣服露在外面,故意装不知道。”
“后来他回了北京,再回来那天下着暴雨,他说他坐了七个小时火车回来找我,那些天一直在想我。妈妈,你知道吗?他当时浑身湿透了,头发贴在额头上,衣服都被雨淋成透明的贴在身上。他怀里还抱着一摞他从北京带回来的课本和笔记本,他对我笑,从前别人也对我笑过,可不是嘲笑就是不怀好意的笑,可他只对我一个人那样笑。从来没有人这样对我过,他亲了我一下,我没有忍住。”
说完这些张沉就不再继续,李小芸原本抚着他手心的手放开了,她在黑暗中颤抖地摸上张沉的脸,在刚刚自己扇出红印的地方来回摸了很多下,轻轻问他:“疼不疼?”
按照张沉以往死鸭子嘴硬倔到底的性格,被人砍了手脚他八成也会说“不疼”,可妈妈摸着他的脸,摸着他身上的伤口,他忽然想缩进妈妈的怀里,嘴一松,说:“有点疼。”
这句松口话给了张沉一个当普通孩子的契机,他又磕磕绊绊地问李小芸:“妈妈,人永远这么难堪吗?”
这话让李小芸难过,刚刚还笑着,下一秒眼泪流出来,她温柔地摸着儿子被自己刚刚打得发红的右脸颊,说:“是啊,是啊,人永远都这么难堪,想要活体面很难的。”
她又接着说:“妈不想让你吃苦……别人骂我没关系,可我上楼的时候听到别人骂你,妈妈受不了。”
李小芸的嗓子越说越哑,不得不去茶几上拿水杯,不断往嘴里灌水,她灌了自己好几大口,继续,“咱们家惹不起那种人,就过咱们自己的普通生活好不好?等你明年考完换去一个新地方,谁也不知道现在这些事。爱情是最不值当的东西,更何况你们还算不上,听妈的话,把这些事都忘了,好不好?”
张沉点点头,说了一声“好”。
第二天早上,张沉挎着自己的黑色书包从卧室窗台翻下去,他觉得自己需要逃跑,哪怕只有短短一两周,他也不想继续囫于压抑的家里。
那天从早上起就是阴天,凋败绿色和尖锐鸟叫环绕整个小区,张沉走出家属院大门时,门口的杂货店老板正坐在层层铺满油墨味的报纸中听广播。广播里的声音清亮,正在播报最近环境污染的新闻,里面女主持人说云城坐吃山空,近年来黑色金子几乎被挖空不说,原本就难见的蓝天白云更是消失得干干净净,云城连续数月竟只见灰天。
向外跑的张沉像缕风一样,穿着带香皂味的白衬衣,肩上挂着黑色书包,他在风中正好听到广播里这段字正腔圆的播报,下意识抬头望向天空,发现云城竟然没有云。
*****
程声在火车站待了几乎一整天,他什么东西也没拿,孤零零地蹲在售票大厅的地板上,看大厅里熙熙攘攘来买票的人和保安。
云城火车站是老站,已经建了几十年,除了火红的“火车站”三个大字裹了层耀眼的红漆,其余设施和这座城市给人的第一印象无二异,哪里都灰扑扑,看一眼都觉得呛了一肚子灰尘。
程声已经退了两次票,第一次他排了一小时队,周围有提着编织袋的打工人,有抱着孩子哄的女人,还有几个学生模样的人围在一起,隔一会儿就哄笑着散开,接着又聚在一起叽叽喳喳,不知道在谈论什么。
队伍排得糟糕,不断有人旁若无人地滑着脚步插进队伍中,期间保安过来整顿好几次,人们又推搡着像海浪一样平移涌向另一个窗口。
程声秉着呼吸,在这处脏乱差且哄闹的地方排了足足一个多小时才隔着玻璃见到售票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