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程声从外面跑过来,慌张地敲着车窗,对里面的人说:“我忘拿包了,在副驾座上,你递给我一下!”
张沉把车窗摇下来,包递出去时一直盯着程声的脸看,忽然间他发现自己的确不认识程声了,这张脸上的表情变得一眼望不到心,身上藏着成片莫名其妙的淤青和伤疤,没人知道是在什么情形下出现在他身上。
送完程声后张沉去了趟海燕在的盲人按摩会所,老板娘和他相熟,任他坐在大厅里抱着电脑工作。
中午十二点海燕准时从二楼露头,拄着木拐杖一点点往楼下走,张沉见她下来马上收起电脑,挎着包和她一起出门找中午吃饭的馆子。
他们去了家小门脸炒面馆,两个人在前台点了两碗西红柿鸡蛋炒面,付账回来抢到一处绝佳位置,桌子正对空调,大热天里的避暑圣地。
等面上来,两人迎着凉风你一筷我一筷撇食,海燕靠着椅子跟张沉大讲特讲这些天客人的奇闻逸事,乐得碗里的炒面大半天也没往下减。
“你知道我们旁边那家会所么?里面好多白净小伙子,好多结了婚有孩子的男人还去里面找乐子,玩大了闪着老腰再来我们这儿按摩,脱了衣服一股子腥臭味,糟心死了。”海燕夹一筷子炒面,转脸嘿嘿道:“不过你要不要去玩玩?听说里面什么样的男孩都有。”
对面的张沉抬头瞥她一眼:“你不和我开玩笑很难受对吗?”
海燕在底下踢他一下,摆了张严肃脸,正儿八经道:“我没跟你开玩笑,你不就喜欢脸长得文文气气身上瘦得硌人的男人么,你不好意思我给你问问去,反正我一个瞎子能豁得出去老脸。”
话到一半她又苦恼地皱眉,“对了,我忘记你最喜欢嘴贫又事儿逼的人,学历要高,学校得比你强,最好还要上赶着来贴你,这就很难找了,目前只有一个人。”
张沉把筷子撂下,“你有完没完?”
“没完呢!”海燕也把筷子撂下,眼皮不受控制地往上翻,像是被无动于衷的张沉气得厉害,“你满世界找代替品,本人到跟前你却把人家推开,神经病!”
对面彻底静下来,可海燕还没停,不断朝着对面絮絮叨叨:“你跟我讲那个朋友多意气风发多骄傲,你多羡慕他多向往他多讨厌他多喜欢他,可我那天和他一起坐在后座,我靠在他身上,发现他的衣服包都是旧的,胳膊腿比姑娘还瘦,好几次想和你说话都没张开嘴,一丁点你嘴里骄傲的影子都没有,好可怜好窝囊一个男人。”
“你不要这么说他。”张沉再也吃不下去,原本板直的脊背一下松垮下来,整个人靠在椅背上,隔了很久又重新开口:“我没骗你,他以前的确是我说的那样。”
海燕哆嗦着手去拿桌子上的茶杯,嘴上仍不放过张沉,“我不能说他,七媛也不能说他,上礼拜咱们一起吃宵夜时秦老板说了一句和他一起穿开裆裤长大,你撂下一桌熟人回车里抽烟生闷气,所以只有你自己可以讨厌他恨他折磨他,其他人都碰不得是吗?”
海燕恨铁不成钢地在底下踢他,忿忿道:“张沉,张沉,你既不懂人也不懂爱。”
对面空调里的冷风飕飕朝他俩身上打,张沉有点冷,还有点想念昨晚怀里的火炉,但火炉此时不在他身边,他只能退而求其次给自己添了杯滚烫的热茶,双手捂着茶杯取暖,脸却冷着,一字一句问对面人:“你很懂人也很懂爱是吗?谁教你的?为什么没人教我?”
背后空调里的冷风不断往海燕后脖颈上吹,她被迎面而来的三个问题打懵了,好几秒过后才反应过来自己刚刚那句话刺伤了张沉,手里的筷子忽然撂下,双手摸索着伸去对面,小心翼翼地覆上张沉的手,轻声说:“沉沉,姐姐错了,我也不懂,我们根本没人懂,我们连自己都不懂,怎么可能懂爱。”
周五是张沉来新公司报道的日子,他打扮得稍收敛了些,六点起床,洗澡吃早餐喷香水,随便套上一件黑t恤牛仔裤开车往新公司去。
程声和Frank的公司总共不过十几人,只租了写字楼一层。张沉背着双肩包,里面是自己的入职资料,他按着程声给的地址从一栋大楼上电梯,刚进门就被迎面而来的荧光彩纸出其不意喷了一身。
几个穿肥大t恤的年轻人拿着彩纸桶,眼睛放光地打量这个来公司报道的新同事,待看到他耳朵鼻子上闪着光的几颗钉和锁骨上隐隐约约露出来的文身后全面面相觑,不敢相信他们的新同事竟是一副艺术院校出来的打扮。
其中一个戴眼镜的小伙“哇”了一声,转头向电脑后的程声感叹:“老程,你招的人好野,和咱们这种技术民工好像不是一个人种。”
程声从电脑后面探出脑袋来,看了眼今天已经算收敛的张沉,回答的语气里全是得意:“他以前也是技术民工,平时没事可以和咱交流交流技术。”
张沉拍了拍自己的衣服,把身上花花绿绿的彩纸扫下身,笑着和大家打招呼,期间他眼睛环绕周围一圈,发现工位之间没有隔挡,同事全是二十来岁,程声和Frank混在同事的工位中,毫无一丝领导架子,谁也看不出这两个人是创始人。
程声今天没有亲自带张沉熟悉公司,Frank勉为其难接过这个奇怪工作,一头雾水地望向把这活儿推给他的程声,隔着老远给他做口型:不是你老朋友吗?怎么让我带?
程声指指自己电脑屏幕,同样拿口型回他:我这里忙疯了。
Frank觉得奇怪,但没法子,先带张沉在公司这层转了一圈,挨个介绍,又拐进会议室里开了一个一对一的小型会议,把之前的工作陈述分析一遍,紧接着讨论了几小时未来出口。
会议室半开放,四周是透明玻璃,张沉中途往外看去一眼,发现工位上的程声正闷头工作,半佝脊背蹙着眉,表情严肃。这种表情让张沉觉得这个人极陌生,好像自己在观察一个素昧平生的人。
等挨到晚餐时间,张沉主动走过去拍拍程声的肩,在背后问他:“晚上想吃什么?”
程声正调试代码,猛然间被人从背后拍来一掌,皱着眉回头,等看清后面人是张沉时吓一大跳,原本高度紧绷的肩膀桥一样塌陷,他呼一口气,顶着黑眼圈说:“随便吧。”
说完似乎觉得可以更进一步,又试探地问:“去你家吃?我给你做我的拿手好菜。”
外面的天黑透,窗帘也被几个同事临走前拉得严实,只有办公室里几盏顶灯闪着。张沉一只胳膊撑在程声办公桌上,整个上半身罩下来,程声被他压迫得身体连着椅子往后退,刚想说“你要不愿意就算了”,对面的张沉却忽然说:“录音棚太远了,去我另一个家吧,也在海淀,我们吃完饭你也来得及回家。”
程声还没来得及反应,张沉又问:“下周六你想和我们一起回一趟云城吗?我跟海燕吵架了,她不想和我一起,想叫你来。”
第44章 南无阿弥陀佛
回家的路上程声一直皱着眉头,红灯时张沉去看他,用比之前更探究的目光从头到脚把这个人打量一遍,发现他今天身上的白短袖大概已经穿了很多年,袖口领口处被磨得起出一层球,脸在车顶灯光下显出好几处阴影,眉头一直皱着,眼睛下的黑眼圈比外面的天还要黑。别家官二代装扮低调是为了不打眼,免得给自家老子惹是生非,可程声是实打实的破烂寒碜,他这身行头如果拉给陌生人来看,绝没有人相信他是哪个叫得上名字的领导家儿子。
绿灯亮起的时候张沉对他说:“你不想去也没事,云城早就大变样,现在既不算县城又和北上广差得远,没什么可看的。”
原本趴在窗户上想事的程声马上弹坐起来,眼睛避开张沉,犹豫着说:“你让我想想。”
张沉点点头,不再多说什么,只一心开车。
中途他们拐进一家家乐福,两人堆了满满一手推车蔬菜水果作今晚的食材,路过海鲜区时程声又跑去装了一斤新鲜带鱼草鱼,跟旁边的张沉念叨自己晚上要大显身手。
张沉跟在他旁边,看着他推车挑食材的模样,忽然觉得自己好像拥有一个家的雏形。他没忍住又往程声旁边凑近些,和他搭话:“没想到你现在做饭这么拿手。”
程声看着面前手推车里满满当当的食材,回他:“我还会做川菜和湘菜,Frank喜欢吃辣,我们研究生住在一起时我总做给他吃。”
听到这里,张沉忽然出声:“你和他住一起?”
“一个人住实在太贵了,我工作以后才有闲钱一个人住。”
张沉又问:“你们住一间?”
程声明显不习惯他这样的问法,手里推车的动作停下,莫名其妙侧头看他一眼,“两室一厅,我们一人一间,怎么可能住一间?”
张沉也觉得自己的问法奇怪,原本肩碰肩的距离被他拉远了些,有意让程声推着一车食材走在自己前面。
从超市出来后天已经彻底黑透,今晚风格外猛,程声的衣服在风里晃荡得沙沙作响,整个人像一根漂浮在空气中的骨头。张沉拎着满满两大袋食材走在他身边,看着身旁这人弱不禁风的模样,忽然有些担心他这样一个人,万一晕在家里都没人发现,脑子一热竟转头对他说:“你周末要不要住在我家,我有点担心你的身体。”
“啊?”程声脸上原本紧绷的表情马上松散开来,不可置信地再重新确认一遍,嘴边一个劲地说:“好,当然没问题,我回趟家拿东西。”
程声就这样在张沉家窝了一整个周末,但他们的相处仅限于朋友间的正常交流,张沉不会越界,程声似乎也慢慢体会到当普通朋友的惬意,一直没再做出格事。
两个人白天在客厅抱着电脑工作,晚上各睡一间卧室,互不干涉。程声觉得舒服,张沉却不自在,他每晚都会听到隔壁卧室传来一连串宽且长的怪声,好像有人持续不断在念什么听不懂的语言。
周日那晚张沉终于忍不住,洗澡时他又听到那阵熟悉的怪声,草草把泡沫冲干净便擦干身体,披着睡衣搭着毛巾往程声那屋快步走去。
他在程声门前站定,先听了一会儿里面的动静,很明显里面的人已经极力控制自己的音量,但奈何这阵声音宽长,穿透力实在太强,像天上洒下来的声音,张沉隔着门依然听得一清二楚。
他敲了敲程声房门,但里面的人似乎听不到,奇怪的声音依然不断往门外溢,张沉在门外等了很久,终于忍无可忍,直接推门而入。
房里只亮着一盏床头小灯,程声正闭眼跪在地板上,床上摆了一本那天早上张沉送他上班时无意发现的佛经。
他面朝大床,模样虔诚,嘴里念念有词,专注到连旁人的呼唤都入不了耳,张沉在旁边叫他好几声,程声才一脸恍然如梦的表情从自己的世界中回神。
张沉没去仔细看程声被发现时惊慌失措的表情,转头回自己卧室抱来空调被,直接扔在程声这屋大床上,不由他拒绝,强硬道:“我今天在你这里睡。”
床上散的佛经已经被收拾干净,程声像等老师批评的学生一样,一直低头捏着自己手指,嘴巴紧紧闭着,什么解释也不愿说。
张沉先翻身上床,上半身靠在床头,看了眼挨门低头罚站的程声,表情绷着,伸手招他:“你过来,我们说说话。”
程声犹豫着挪过去,身体刚挨床边就被张沉拉着胳膊一把拽上床。
张沉用力捏着他手腕,因为眼前这人没有一丁点以前的影子而生气得厉害,脸颊上的肌肉线条紧绷,说出口的话难得带了脾气,“你是不是偷偷换了一个人,你这种人会信教?”
旁边的人耷拉着脑袋沉默了很久,久到张沉以为他要装哑巴蒙混过关,程声却忽然咬牙下定什么决心一样,仰头靠在床头,眼睛并不看一旁的张沉,原先兢兢战战的表情也彻底消失,平静道:“我给你讲故事吧,你想听吗?”
对面空调风像夹着冰刀子,张沉有点冷,往程声那边凑去些,等感受到旁边人皮肤上不断传来的微微热度时终于好受了些,侧头看他说:“你讲吧,我想听。”
程声依然保持着仰头靠在床头的姿势,真慢慢讲起来:“我有个高中同学在格拉斯哥读博,苏格兰那个地方你知道吗?总是阴森森,每天晚上他都觉得身体不舒服,好像有人一直在黑暗里盯着他,偶尔起夜还能听到脚步声和撞钟声。他一个学分子遗传的博士,从前是彻头彻尾的无神论者,那段时间里却总觉得自己撞鬼,还不止一个鬼,有时候是巨大的黑影,有时候声音尖细的女人,有时候是不及胸口的侏儒。从那年起他精神开始变得不正常,说话神神叨叨,人也疑神疑鬼,一丁点小动静都能把他一个一米八几的男人吓得浑身哆嗦。最后博士没念完就回了国,他家人从西藏那边给他找来一个大师,大师在他家待了几天驱邪,说他八字轻招脏东西,走的时候要他循序渐进诵经修行,他坚持读了好几个月,状态真的一天比一天好。”
张沉靠着他,手上拿遥控板调高空调温度,并不对程声这位高中同学修行抱有什么意外,反而随口问:“亚洲的教能治得了欧美的鬼吗?”
“谁知道呢。”程声合着睡衣躺下来,接着说:“我们见面时他把这件事告诉了我,所以我也开始念。”
这次张沉低下头看他,认真问道:“你也撞鬼了?所以变得和以前完全不一样?”
程声平躺着,反问:“我身上要是有鬼你怕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