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程声终于出声了,但只是几个沙哑的音节,他低着头说:“对不起,对不起,我那时候太喜欢他了。”
张立成摇摇头,转口道:“你觉得我们需要你的对不起?”他继续说:“我儿子好出息,他不在意这些,那么多人讨厌他,他根本无所谓。他从小学到高中每一次都考第一名,比我和他妈强多了,我们连一句英文都不会说,张沉后来做的工作可是拿英文编码呢。你知道吗?从小张沉就被老师说是神经病、自闭症,小时候其他小孩不喜欢他,污蔑他偷钱,说他骂老师,把他作业撕了扔在雪地里,在他校服背后写脏字,张沉他妈妈还在的时候就带着他去学校里跟校领导闹哇,说我们儿子根本不可能做这种事,张沉可是在学校里捡到一块钱都会交给老师、日记本里乖乖写老师今天教了什么的孩子,院子里的爷爷奶奶全都喜欢他。可你那一场闹完,他又被人说同性恋、艾滋病,这下连院子里的爷爷奶奶也避着他走。”
程声咽了口口水,来回摸着自己膝盖,嘴里反复念叨:“对不起,对不起。”
可张立成置若罔闻,他只是太久没和人说这些话,不需要别人回应,只需要源源不断向外排泄。
他还在讲,讲张沉小时候被其他小孩带去山上探险,大雪天里被扔在山上冻了一整晚,李小芸第二天把他从山上找回来,抱着冻僵的孩子哭,还讲他最初住院那几年总能看到张沉的手在流血,张立成问他,得到的答案有时是冻裂了,有时是在餐馆洗盘子时不小心划到手,有时是练琴练得太久。练琴这个答案很让张立成不屑,那时候他就会问:“张沉,你练什么琴?吉他?钢琴?就你还学钢琴?哪有人快二十岁才开始学钢琴?你为了融入上等社会就这么努力?你是不是被你从前那个相好的蛊红了眼?可人家是什么家庭你是什么家庭?你怎么就没点自知之明?”
张立成又想起一码事,仰着头晒太阳,悠闲地说:“可就这样,好多姑娘喜欢张沉呢,因为他搞些破音乐,还遗传了他妈妈的脸,你们这些文化人不知饥饱就搞些神神叨叨的东西,真是脑子有病,有一个甚至追到这里来找我,说自己为了爱情坐了十几小时火车才找来,我看着她想,这么漂亮一个姑娘怎么会喜欢张沉?所以我对她说,姑娘啊,你看我儿子像是能跟人产生爱情的人吗?他现在怕是连人类都不喜欢了。”
旁边程声的胳膊开始打哆嗦,央求着:“别说了,求求你,别说了。”
张立成转头拿那副骨碌碌上下转的眼睛打量程声,又问:“那你和我儿子谁是干的谁是被干的?还是换着来?”他琢磨着,看了程声消瘦的身体许久,像是恍然大悟:“你这么瘦,又不如张沉高,肯定是你被干。”
他又瞧上程声的脸,想到他家里,好像在某些方面扳回一局,点着头感慨道:“张沉搞同性恋能搞到你这样的也不亏,我儿子太好强了,什么都要最好的,哪怕搞男人也要搞最好的男人。”
程声腾地站起来,想往出走,可紧接着外面的门微弱响了一声,张沉拿着缴费单走进来,脚步声很轻,很温柔,程声听着这样的声音怎样也无法把刚刚张立成的话和张沉联系在一起。
屋里瞬间静下来,张立成靠着轮椅的背佝起来,闭上眼抿起嘴,悠然自得晒太阳。
张沉看着对面身体止不住打战的程声,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轻声问:“你怎么了?”
“没事。”
张沉知道有事,却没问什么多余的话,最终只拍拍他的肩,说话语气放缓放柔和,“跟你说别来,你非要来。”
第49章 回家2
墓园在城郊,没人管理,风吹日晒倒了好几座碑。四周种着层层冬青树,这座墓园因为离城中心远才免于被夷为平地的命运,里面也不大讲究,地上盖着一茬茬枯黄短草,里面稀疏立着排排青灰色石碑,远看却是黑压压一片。但仔细看,一块最普通的石碑旁打了排扎眼的木桩,不知道的还以为谁在恶作剧,可再看,那排木桩正好打在墓碑旁,等齐等宽等高,好像要和那碑的主人共存亡,或是要守护她。
晚上去墓园时程声精神一直不好,黑夜里张沉看了他很多次,最后猜张立成跟他灌了些不入耳的难听话,于是把他往自己这边揽过些,眼睛看着黑夜里的碑,话却是对他说:“我爸那人神经病,他跟你说什么都不用在意。”
程声轻轻说了一句“好”,却猛地跪在李小芸墓碑前,连着磕了好几个响头。
原本在另一排碑前烧纸的海燕听到突如其来的动静吓了一大跳,等听清这一阵咚咚咚原来是程声对着碑磕头,倒是松了口气,嘴里嘟囔着:“有钱没钱,有权没权,该难受该愧疚倒是一样不少,没比我们好到哪里去。”
旁边的张沉站得笔直,朝墓碑的方向轻轻叫了声妈,周围寂静得慌人心,这短短一声在黑夜里还生出回音,张沉忽然想起那些赎罪的佛经,他以为没必要,因为已经过去太久,久到他快要忘记这个人的脸,再看到这张新面孔时他已经不想再记起这些事,他全都快要忘记了,小时候说他神经病的老师、冬天把他扔在山上的一群小孩、因为同性恋避着他走的老人,张沉早已不记得这些人长怎样一张脸。于是他又轻轻对着妈妈的墓碑说:“你原谅他吧,这个人比我还倔,你如果不原谅他,他这辈子都要和自己过不去。”
说完他把手搭在程声肩上,另一只手摸了摸他毛茸茸的头发,在空荡荡的墓园里说:“我替她原谅你了。”
他们三个人烧了许多纸钱包袱,张沉程声在这座碑前烧,海燕在紧挨着的另一排碑前烧,嘴里念叨着:“明明,我对你可够好了,这么多年还没忘记给你烧钱,要知道我自己都没什么钱可花。”
她拿手里的拐杖戳墓碑,耳边全是程声刚刚咚咚咚磕头的声音,忽然就笑了,朝着墓碑的方向说:“明明,我总以为你死得早,死得可惜,可你看,活着也没什么好,程老板这么有钱有势有学问一个人,不也和我们一样痛苦地活着熬着吗?你这样想,有没有舒服一点?”
空荡荡的墓园里回荡着她的话,一旁程声扑通一声坐在墓碑旁的枯草地里,手指时不时在身边这座粗粝的石碑表面摩挲着。
张沉把下午买来的东西全烧完,从随身包里拿出一只铁盒,把从疗养院出来后洗好的照片挑挑拣拣放进去。
程声靠着墓碑,双手抱着摸着,脸上一点害怕的神色都没有,他听到叮咣的声音仰头去看张沉,正好看到他手里一沓照片的边角,哑着嗓子问:“你在干什么?”
“给我妈妈看。”张沉动作很缓很轻,总让人以为被他摸到的东西都被他爱着,吉他、钢琴、人、甚至连照片都不外如此。
他把挑好的照片一张一张放进去,跟底下的程声讲起来:“我妈从来没出过云城,连省会都没有去过,这辈子最大的希望就是我能出去,所以我每去一个新地方就拍些照片寄给她,希望她能去世界其他地方走一走。”
程声忽然伸出手,扶着脏兮兮的土地站起来,因为跪得太久腿上漫上酸麻,刚站起来人就往前一踉跄。
张沉伸手扶他,把人扶稳当却见他盯着自己手里那沓照片,一只手在里面挑,抽出张早上在火车上拍的张沉。
那张照片有些模糊,张沉靠着窗,背后是大片翠绿的杨树林,他浸在一片温柔的光影里,脸上挂着程声从前从未见过的柔和表情。程声那时看着他的侧脸想,能露出这样表情的人心里总归有能撬开的地方。
程声被张沉扶稳,一只胳膊挂在他身上,说:“让阿姨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吧,她最想看的一定是你。”
张沉看了他一眼,没说话,手里却把这张照片放在最顶上,认真扣好铁盒的盖子,再仔细检查一遍才准备动工。他对这片没人管的墓园熟,利落地拿工具凿开碑前松软的土地,把刚刚封好的盒子规整摆进去,再一下一下凿着旁边的余土把它填平。
夜里风大,程声被一阵阵妖风吹得发抖,胳膊环上自己的身体寻求安全感,他在凉飕飕的夜风里跟着飘,但目光一直黏在张沉认真埋东西的背影上,看着看着随口问:“这东西埋在地下是不是很快会腐烂?”
前面的张沉连头都没回,“也许是吧,没准是因为我妈妈看到了。”
“没想到你也迷信。”
张沉说:“好事迷信,坏事就算了。”
程声开始笑,笑着笑着注意到旁边那排突兀的桩子,又问:“那排红色的桩是什么?”
这回张沉停了动作,把榔头一下扔进旁边草丛里,随口说:“我闲得没事打着玩,陪陪我妈,怕她太孤单。”
程声知道张沉没说实话,他不是那样闲得没事做的人。但程声知道自己问不出什么,只能等前面那人主动来说,也就不再刨根问底。
他们三个人一共烧了几大包纸钱包袱,旁边还有好多个纸别墅纸汽车,生前没享到的全给他们烧了去,多得怕是天上人永远也享受不完。
程声额头和裤子上全是刚刚下跪磕头时沾上的土渣,一旁张沉看见了,从包里抽出包湿巾,仔细给他擦脸,动作轻柔又认真,程声看着他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额头看,忽然开口:“我记得那天,你额头上全是伤,还被雨淋了满身,好狼狈。”
张沉拿手挡了挡他的嘴,又挡了挡他的眼,来来回回观赏他只剩一半的脸,说:“我小时候真够傻的。”
程声低下头,沉默了很久忽然说:“不傻,我从没见过你那样,那时候我觉得你把自己全部交给我了。”
他还说:“那时候我只想带着你跑,跑去一个没人的地方,什么正事也不做了,每天只有我们两个人窝在一起就好。”
回家的路上飘起小雨,丝一样细,往下落也很难被察觉,他们三个人没带伞,就这样在满天银丝里走着。海燕拄着拐杖独自走在前面,墓园出来她拒绝和这两人走在一起,只说:“我有点难受,让我一个人待一会,不要和我说话。”
后面两个人肩蹭着肩,身上薄薄一层湿雨,张沉挨着程声说:“海燕姐平时不是没心没肺,是因为太有心有肺。”
程声点头,“我知道,我都知道,你们要保护自己,不然怎么活得下去。”
云城这座城市让张沉对程声卸下防备,这里不像首都,首都只留着他的外壳,上面贴着云云优秀标签,但云城里谁都知道他是同性恋,谁都知道妈妈被自己克死了,张沉在这里什么都无所谓,什么都能做,原本耷拉着的手忽然朝旁边抓去,抓到一根沾上雨水的湿润的手指后接着往上移,把旁边人整个手掌包进自己手心里。
程声在雨里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两个人湿漉漉走回酒店,身上裹着层雨天里特有的腥潮气。张沉让程声先去洗澡,等他穿着睡衣搭着毛巾从浴室出来自己才进去。浴室里有股暖烘烘的温柔,是前一个人留下来的温度。张沉想起前些年这一天,他一个人待在酒店,叫酒店餐洗冷水澡,夏天里带着一身寒和另一身寒的海燕一同去冷冰冰的墓园。
再出来时他看到床上的程声正握着杯子喝水,旁边桌子上有只药盒,是常用的止疼药。
他们两个一遇雨天就背疼的老毛病又犯了。
张沉再去看程声的脸,发现他和自己差不多,眉头紧紧皱着,嘴唇抿成条线,一条胳膊在后背来来回回捋,好像想通过这动作缓解疼痛。他走去床边坐下,拿起床头柜上的药盒,仔细读着背后印的说明,无意间问:“止疼片?”
程声点点头,“背疼,一下雨就疼。”他转头去看张沉的脸,发现他的嘴唇苍白得厉害,一副忍着疼的模样,想也是自己当年没轻没重那一棍下去让人害了伤,于是试探着问:“你是不是也不舒服?要不要吃一粒?”
张沉没推拒,抽出药板掰出一粒,接过程声手里的杯子,就着温水把止疼片咽下去。
外面雨有渐大趋势,没一会就听哗啦哗啦的流水声敲打在玻璃上,远处有打雷声,接连不断发出轰隆隆的巨响,整座城好像被淹在海底一般。
屋里两个人窝在两张单人床上,安静地听雨听雷,等待止疼片起效果。屋里只有床头灯亮着,只打出他们床头侧面一小片光晕,程声侧脸看靠在床头的张沉,忽然坦白讲起从前来:“我那时候骨折挺严重,做了一场不大不小的手术,之后每个下雨天都会背疼,全靠止疼片活命。”
他说着起身下床,挨到张沉床边缓缓坐下,把自己的睡衣掀开,留一个赤裸削瘦的后背给他。
前面闷闷的说话声传来:“你看我后面的疤,是不是不算太明显?”
张沉直了腰,眼前是一片又白又瘦的脊背,程声的背很薄,脊柱那条骨头尤其清晰,挨着后脖颈那块还有好几处凸起的骨节,上面分布着几颗黑色小痣。张沉再去细看,终于看清他背上一条短短的疤,挨着脊柱,算不上显眼。他伸手摸了摸,背的主人跟着他的手指颤动,他摸到哪里手底下的脊背连带骨头就颤在哪里,但前面的人什么也没说,任张沉的手在上面抚摸。
再过一会,程声把撩上去的睡衣拽下来,踢掉脚下拖鞋,利落地爬上张沉这张单人床,眼里闪着光,问他:“能不能让我看看你后背?”
张沉点点头。很快他感觉到一双手摸上自己脊背,那双手故意顺着他的脊柱来回摩挲,手指和掌心寻寻觅觅终于找到他肩胛骨旁的疤痕,一面爱惜地摸着,一面把整个身体往他怀里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