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确实是王子,但宫殿早已无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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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便是唯一的王。”
手里拿着宝剑的男孩念叨着,他忽然举起剑,指着陈九星,一边解右臂的绷带,一边念叨着不为人知的咒语:“巴哼拉米多,找到你了,黑翼一族的天敌和我永恒的荣耀……”
陈九星睁圆了眼睛,眼看着黑翼一族唯一的王被他妈妈拖走了。
陈九星扭头看向陈封,小小的眼睛里全是不解:“爸爸,那个人是谁?”
“中二病。”
陈封拿了个苹果,躺在病床上继续看杂志。
这是一本本地发行的小杂志,除了前面放了几篇东拼西凑狗屁不通的婚恋文章外,后面几乎全是小广告。
陈封一个月前醒来时,连字都有些不认得,妻子赵琳琳觉得他拿智能手机太过于浪费,就拿他的智能手机去和楼下商店换了一部老人机和三条烟。
而陈封手里粗制滥造的小杂志,则是陈封在没有智能手机的情况下,获取外界消息的主要渠道。
比如他现在就在杂志的广告界面找到了修水龙头的广告。
昨天晚上,陈封就听见水龙头一直在滴滴答答地流水。
他本来是准备自己修的,可现在账户里多了十个亿,倒也不用再心疼这换水龙头的一百六十八块钱。
陈封一个电话打过去,那边的小哥立刻承诺今天之内把水龙头换好。
陈封放下心来。
昨天晚上水龙头滴滴答答的声音弄他一宿没睡好,甚至在梦里都是水龙头。
不过梦要比现实诡异得多,他竟然梦见那滴滴答答的水声不是因为水龙头,而是因为水龙头上方一个黑乎乎的伸着舌头流口水的怪物。
陈封笑着摇了摇头。
也许他陈封比想象中的更有想象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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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封只是因为恐高而昏倒了,身体其实没什么事,一瓶生理盐水挂完,就和儿子一起回家了。
陈封刚进小区就忽然想起昨天的电动车忘了放进地下室充电。
陈九星见陈封推着电动车往地下室去。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
他睁着一双水汪汪的小眼睛,胆怯地看着陈封,小声说:“爸爸,我不想下去,黑。”
陈封环顾了一下四周,有些为难。
他不放心把陈九星一个人撇在外面。
恰在这时,王八强带着他闺女王十美下来了。
王十美热情地和陈九星打招呼,两个小孩就欢快地聊了起来。
王八强对陈封说:“你先去推车吧,我帮你照顾一会儿孩子。”
说完,他就从怀里拿出一块巧克力,撕开包装,掰成两半,多的给陈九星,少的给王十美:“九星,十美,来吃巧克力了!”
“谢谢八强叔叔!”陈九星乐呵呵地接过巧克力。
陈封叹了口气。
王八强其实是个不错的邻居,不说别的,他对陈九星比赵琳琳都上心。
他和王八强说不定能当朋友——如果王八强没睡他老婆的话。
陈封回过神来,才发现车已经推到了地下室。
这个只有两栋楼的小区是违章建筑,地下室相当陈旧古老,黑暗狭小。
陈封想开一下车灯照明,打开车灯之后才想起来电动车灯已经坏了好几天。
没办法,只能摸黑往前走。
还好,眼睛逐渐适应黑暗。陈封摸索着找到自己家的地下室,开了门,开灯,然后把电动车充上电。
只是,关上灯关上地下室门之后,整个地下室重新陷入了比刚刚更黑暗的黑暗。
陈封只能扶着墙,一步一步朝前走。
地下室常年没有清理,走两步全是踩垃圾的声音。
陈封觉得前面很闷热,可后背却出奇地凉爽。
凉爽得有些阴森和诡异。
像是一只浑身冒冷汗的怪物一点一点朝着他走进,空气中似乎也传来腐肉的气息。
陈封忽然觉得身后的汗毛竖了起来。
紧接着,一个冰凉的,僵硬的,舌头一样的东西忽然舔上他的后颈。
陈封浑身僵直。
左手却缓缓摸向口袋里的老年机。
陈封掏出老年机,飞快调出手电筒,然后猛地朝后照去!
——他身后空无一人。
只有谁家地下室那条掉了一半的对联被他转身掀起的一阵风吹得舞动。
原来,刚刚抵在他脖颈的,只是对联而已。
陈封摸了下脖颈,那里因为刚刚的动作被对联划破了一个小口子,渗出了一线红血丝。
就在这时,地下室尽头忽然传来一声野兽般嘶吼与挣扎声。
陈封愣了一下,朝着地下室尽头走去,他走了两步,摸了一下身上的鸡皮疙瘩,停下。
又大步走向出口了。
是……谁家养在地下室的大狗吧。
陈封默默对自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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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见光亮袭来,陈封终于松了口气。
他看着几乎让他觉得久违的阳光,为自己刚刚的神经质感到可笑。
“再给九星一条巧克力,九星叫我一声爸爸好不好?”
王八强刻意压低的声音传入耳畔。
“爸爸!”陈九星毫不犹豫得叫了爸爸,然后一脸高兴地接过了王八强的巧克力。
“爸爸,我也要!”王十美伸出手。
一大两小三个人沐浴在阳光里,一模一样的豆豆眼,一模一样的三颗痣,一模一样略显稀少的头发,一模一样三层下巴,一模一样左脸上荡起的酒窝。
陈封忽然有了种醍醐灌顶的感觉。
陈封和赵琳琳在这里住了六年。
陈封和王八强做了六年的邻居。
陈九星今年五岁。
陈封知道王八强睡了他老婆,却忘了去计较自己头上的绿帽子是几年前收到的货。
陈封站在地下室的入口。
他分明是面向阳光的,可是却觉得自己快要被身后的黑暗吞没。
陈封往前走了一步。
让阳光能够完全照住他。
仿佛这样就能驱掉一些身上的寒意。
“九星,走了。”陈封仰起头,迎着阳光朝陈九星招了招手。
我没做错什么。
陈封想。
我用不着逃避或者难过。
陈封忽然庆幸自己一个月前失了忆。
他和陈九星也只做了一个月的父子。
否则,他还真不知道自己该用怎样的表情来接受这样的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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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陈封自觉得自己是还算大度的男人,可看着陈九星和王八强越看越像的脸,还是忍不住郁闷。
这么明显的三颗痣,这么明显的豆豆眼,他为什么才发现?
过去的五年他难道是瞎的吗?!
心情不畅快的男人总是会做出一些冲动的事情来发泄自己的情绪。
陈封也不例外。
于是,当修水龙头小哥拿着一堆工具出现,在他面前摆上168套餐,298套餐,和558套餐的时候。
陈封冲动地选择了最贵的那个。
这回,不光水龙头,连水池子都换了个彻底。
所以,当陈封晚上凌晨两点依旧听见水声的时候,他的心情变得更加不畅快了。
愤怒地拨打售后电话给小哥打了个差评,然后怒气冲冲地拿着螺丝刀冲进厨房。
“啪!”
陈封左手拿着螺丝刀,右手拿着大扳手,气势汹汹地打开厨房的灯。
然后和厨房顶部黏腻的,没有形状的,黑乎乎的怪物四目相对。
怪物似乎被吓了一跳。
红色的豆豆眼“咻”地一下缩回它乌黑黏腻的皮肉里,柔软而富有弹性的肉身如同果冻般剧烈地抖动了一下。
陈封:“……”
陈封心脏颤了颤,左手的螺丝刀和右手的扳手齐齐掉在了地上。
“我该把给小哥的差评撤掉。”陈封想。
另外,他现在真的很不想看见豆豆眼。
红的也不行。
第3章
螺丝刀和扳手都在地上。
是捡还是不捡,这是一个值得思索的问题。
如果低头去捡,怪物趁机袭来怎么办。
如果保持站姿不去捡,他手无寸铁的,着实是没有安全感。
继续和那个正在犹豫要不要把红色豆豆眼伸出来的怪物僵持了一会儿,陈封终于动了。
他眼睛眨也不眨地直视着怪物,然后操纵着僵硬的身体,一点一点,一寸一寸,蹲下了身子。
就在他指尖即将触碰到扳手的那一刻。
吸附在墙上的那个怪物如一卷黑色的飓风般急速冲着窗户冲了出去。
随着一声巨响,厨房的三块玻璃齐齐破裂,玻璃渣四处迸溅,落了满地,整个厨房所有的物品都像是经过了一阵狂风暴雨,瓶瓶罐罐掉了一地,锅碗瓢盆无一幸免。
唯有陈封一人,身上连半分划痕都没有。
只是有点儿冷。
没了玻璃,夜风肆虐地灌了进来,吹得陈封的大裤衩都猎猎作响。
陈封抬头看着怪物曾经停留的位置,墙上还留着乌黑的黏液,证明它曾经来过。
陈封盯着那团粘液看了许久,以至于他没注意到脚下发生的变化。
比蚂蚁还要小的黑色小虫从每个角落涌了出来。它们从墙角生出来,它们从柜底爬出来,它们从每一个黑暗的角落滋生出来。
一只分裂成两只,两只分裂成四只,四只分裂成八只……然后是成百上千,成万上亿。
密密麻麻的小虫汇聚在一起,不仔细看,如同一块移动的黑色的幕布。它们吃掉地上的玻璃渣,它们吃过倒下油桶留下来的污渍,它们经过的每一个地方都干净如初。
几千个小虫托起地上掉落的筷子,几万只小虫托起举起地上掉落的汤勺,几十万只小虫托起地上掉落的不锈钢碗。
它们把所有东西放回原来的位置,作为报酬,他们吞掉里面的灰尘和污渍。
当陈封注意到它们的时候,已经有密密麻麻一片的小虫举起不知道哪里搬来的崭新窗户,奋力煽动透明的羽翼,托着窗户飞起,重新安装在了墙上。
陈封揉了揉眼,低下头,才发现地上行走的小黑虫正在忙忙碌碌地收拾其他东西。
但奇怪的是,它们全都避开了陈封的脚。
黑色的,流动的幕布,自发性地在他周边空出一分米的空隙。
厨房很快变得完好如初。
小虫们开始吃掉自己的伙伴。
两只变成一只,四只变成一只,八只变成一只……一百,一千一万,十万,百万,千万的小虫都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减少,然后变成一个小小的黑虫,溜进看不见的角落。
陈封抬起头,看了眼已经没有任何乌黑粘液的墙壁,久久地伫立在原地。
陈封的腿很快就麻了。
“……是梦吧。”
陈封喃喃道,然后转身,走回卧室。
对了,忘记关灯了。
陈封转过身子。
可灯却在此刻忽然被关掉。
世界漆黑之前。
陈封看见一排逐渐变短的小黑虫顺着开关爬了下去。
小黑虫帮他关了灯。
陈封眨了眨眼睛。
他脑子刚刚一定是坏掉了,有那么一瞬间,竟然觉得它们好贴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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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封躺在床上的那一刻,忽然就觉得困意袭来,意识模糊之间,他隐约觉得有什么冰凉的东西落在了他的指尖。
陈封第二天早上起床的时候,只觉得脑子昏昏沉沉的,连今天是几月几日都有些记不清了。
陈封使劲晃了晃头,才清醒了些,记起自己昨天经历的,像梦一样不可思议的事情。
他被人逼得跳楼,挂在了晾衣杆上却幻想自己被天使救了。他爹是超级富豪,给了他十个亿。
还有,他儿子好像是王八强的种。
陈封按了按太阳穴。
还有……还有……
他好像做了一个梦,什么梦来着?好像……好像……好像是水龙头坏了,天花板脏了,玻璃碎了……芝麻撒了?
……这都是什么和什么?
真是匪夷所思。
陈封走到厨房,打开水龙头,又关上。
坏个毛线,好得很。
558套餐呢,怎么会坏。
忽然意识到不对劲,陈封缓缓把右手放在眼前。
右手的食指指尖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小小的齿痕。
陈封举起右手,跑到屋里拿给陈九星看:“九星,你昨天晚上是不是咬我了?”
“才没有!”陈九星一边穿衣服一边重重摇头,“我睡觉很听话的!”
陈封捏了捏他的小胖脸,然后笑着把他穿反的衣服脱下来,又重新穿了回去。
笑着笑着,陈封就想起来陈九星不是他的亲生儿子,心里忽然就有些惆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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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发红眸的王子殿下高高地坐在宝座上,他放下手中的幻明镜,右手撑着脸颊,语调慵懒散漫:“看来现在的程度还远远不够,我半点也不觉得他痛苦。”
带着半脸面具的护卫左岸看了眼幻明镜中正在给陈九星剥鸡蛋的陈封,神色凝重地点了点头。
他也随着殿下,从幻明镜里观察了一个月的陈封。这一个月来,陈封有累得浑身酸痛磨得满手茧子但仍要咬着牙搬砖的时候,有受了一天劳累回家却要被妻子讽刺辱骂的时候,有因为贫穷被他人侮辱嘲笑的时候,也有遇见妻子出轨,得知儿子生父另有他人的时候。
但是这个陈封,却永远冷静,永远从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