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明还记得,那是他警察工作生涯之中最难捱的几个月,整队人在高压之下,不眠不休地追查一个像是幽灵一般的凶手。到最后连队长都因此案遇难。
那天曲明真实感觉到自己逃过了一劫,和死神擦肩而过。
陆俊迟当年做过调查,也对那个案子稍微了解一点, 细沙是个连续作案的凶手,多次在城市之中放置爆炸|物。
开始的几次,爆炸现场发现了一些彩色细沙,他也因此得了这个代号。
特警那边的排爆专家过来给他们分析过,现场会留下细沙是因为在炸弹之中,凶手用沙粒做了隔绝层。所以爆炸之后,现场会有细沙留下。
当时,以刑警三队为主成立的专案组专门在追查这名罪犯,而细沙的技术却越来越娴熟,也越来越让人琢磨不透。
警方增加了人力,决定无论如何都要抓到这个炸弹客,可是在他们找到凶手的同时,也是一场惨剧的发生。
一栋建筑化为火海,数名警员伤亡,嫌疑人也死于爆炸之中。
这件事成为了整个华都警界的耻辱,也是总局中大家默契缄口不提的案件。
陆俊迟问曲明:“这个案子行为分析组有参与吗?”
曲明叹道:“那是当然。一直以来,细沙留下的线索并不多,当时的三队长常雨就求助于行为分析组,不过当时的很多证据都不是实证……”
听到了这里,陆俊迟皱眉。
两年以前,正是行为分析组最为辉煌的时候,领导对这个部门寄予厚望,刑警都极度依赖侧写的案件分析。在总局人们的观念里,侧写是神奇的,几乎无所不能的。
有人支持就有人反对。
这样的情况下,所有人都在关注着行为分析组的一举一动。诗人也曾经和他抱怨过压力很大,案子层出不穷,很多单靠侧写无法完成侦破。
随后陆俊迟又记起了苏回曾经和他说,他很排斥无实证侧写。而且他反复强调,一定要结合证据和实际情况进行分析……
曲明继续说着:“……最初的时候,行为分析组就根据犯罪特征给出了两份侧写,一份是月光的,一份是诗人的。两个人的侧写指向不同的方向,当时他们一直争论不下……”
“发生事故的那一天,爆炸是发生在一处餐厅里的,当时正在举行一场婚宴。行为分析组给出了具体位置,调动了警员,炸弹爆炸,引起了建筑饭店的坍塌,当日参加行动的有多名警员牺牲,此外还造成了民众多人死亡,重伤,失踪的后果。”
当年的爆炸案十分惨烈,直到事后很久才确定了死亡以及失踪名单。
“陆队……其他的,那就不是官方消息了。”曲明犹豫了一下,想起陆俊迟之前救过他,这么长时间也是待他不薄,还是说了,“陆队,关于这个案子和行为分析组的情况,我是还知道一些传闻的,不过传闻就不一定是真实的。你也知道,行为分析组由于匿名保护,很多消息是禁止讨论的。这些事出我的口,进你的耳,出了这个门,大家就当这话没说过。”
陆俊迟道:“你放心。”
曲明这才说了:“细沙案爆炸的时候,月光其实已经离开了警局。最后的侧写是诗人完成的。行动当天,诗人发布了侧写结果,警员们抓住了嫌疑人,炸弹却正好在这个时候爆炸。虽然当时撤离了少部分的群众,却没有能够阻止这场悲剧发生。”他说到这里低下头,“所以我个人来说,也不知道该怎么评述这件事。”
陆俊迟皱眉,消化着这些消息。
他不觉得诗人的做法存在问题,如果诗人没有进行侧写,凶手可能会逃离,可能当时细沙案会继续,会有更多的民众死亡。
一直以来诗人的侧写是有目共睹的,他的准确率很高,没人有能够保证一直正确,也没有人能够在第一时间参透谜题,爆炸会在那个时间发现,诗人可能也是没有防备的。
在处理这个案件时,诗人的不足之处可能在于,这次没有更早地找到凶手,没有能够阻止悲剧的发生。
陆俊迟心里这么想着,他却很清楚有些人会怎么想。
市局之中,反对犯罪心理侧写的人也不在少数,很多人对侧写的准确性,侧写会造成的后果保持怀疑态度。那些恶意的揣测大概会觉得,侧写是这次行动失败的原因,是诗人把那些人诱向了死亡。
月光离开,诗人失踪,侧写受到质疑。
也许这就是行为分析组解散的原因。
可这不是诗人造成的,更不会是他的本意。
陆俊迟凝眉沉思片刻,他还有一些问题想不明白,如果苏回就是诗人的话,他是在那次行动之中受伤了吗?为什么当时的伤者名单之中没有苏回的名字。
是因为特殊保护吗?或者有可能,当时他们外部看到的名单,本身就是进行过处理的?
谭局无疑是知道一些实情的,如果苏回就是诗人,如果真的是诗人的原因造成了严重的后果。他肯定不会让苏回再来做重案组顾问的。
只是事情中间的情况不明,他似乎更不好开口亲自问苏回这件事了……
陆俊迟对曲明提到的一件事还有些奇怪,继续问他:“月光为什么会离开?”
曲明道:“具体的我也不太清楚,有一种说法是他和诗人不合,所以才离开了警队。”
两个人正说到这里,有人敲了敲会议室的门。
陆俊迟忙回身开了门,只见乔泽站在门口道:“陆队,在双华区发生了一起案件,需要重案组出警。”
陆俊迟没想到新案子来得这么快,他回了办公室,点了乔泽和郑柏跟着,让夏明晰和老曲一起继续上个案子的文案工作。
听说有了新案子,苏回也主动拿着手杖站起了身。
一行四人下了楼,仍然是陆俊迟开车。
上午十点不到,路上的车已经开始逐渐少了。
乔泽坐在后座上,抓紧时间,捧着电脑,把情况先介绍了一下:“这个案子接警的是第七分局那边,他们接到报案以后,赶到了一处废弃厂房,在一个满是油的铁桶里发现了一具浸泡已久的男尸。”
郑柏奇道:“这案子听起来挺普通的啊,有什么奇怪的点?怎么这么快就通知了我们这里?”
陆俊迟握着方向盘道:“乔泽还没把案情说完吧。”
一般分局接到案件,就算是流程再快,通知到他们也得一个小时以后了,很难看到抛尸的第一现场。这个案子这么快通知了他们,那一定是加急了。
加急的重大案件恐怕不会只有一具尸体。
果然,乔泽继续道:“那是因为分局的刑警在发现尸体的不远处,发现了另外一个浸满了油的尸桶,里面也有一具男尸。”
“双桶油尸案?”郑柏终于惊讶了,“这回听起来不简单了。”
之前苏回一直侧头看向窗外。
听他们说到这里,他终于忍不住忍不住抬起头来说:“这个世界上,没有简单的杀人案……”
然后他又解释了一句。“无论是一具尸体,两具尸体,只要死了人,每个案件的犯罪动机,犯罪过程都会不同,再加上犯罪者的性别,性格,年龄等差异。犯案的年代,家庭,教育,宗教,等等因素,还有初犯,累犯,惯犯,故意,过失,有组织,共同犯罪……论述起来根本没有简单两个字。”
没有简单的案件,只有断案人自以为是的简单。
而他们的工作,就是探寻那些案子之后隐藏着的关系和秘密。
听苏回说到了这里,陆俊迟忽然想起了什么,他轻声接话道:“杀人的原因各种各样,甚至通过一个刀口,一个痕迹,会折射出人的一生,很多人误以为案子简单普通,其实是因为只看到了案子的表征,而没有了解到那些案子背后纠缠的人,了解到他们的经历,了解到背后的故事。在这其中,最让人捉摸不透的,就是人的心理……”
这就是当年诗人和陆俊迟说过的理论,他早就牢牢背了下来。
对比起来,诗人的声音更加好听,苏回的声音却更为沙哑。
两种声音跨越了时空,好像有瞬间重叠到了一起。
虽然有时候苏回的理论是和诗人相悖的,但是有的理论又是出奇的一致。
陆俊迟时常在苏回说话时感到一种恍惚,那是一种似曾相识之感,这种感觉在现在他开始怀疑苏回可能是诗人之后尤为强烈。
苏回听了他的话,觉得有些耳熟,他感觉陆俊迟好像是说了他想说的话,因这心有灵犀一时愣住了。
陆俊迟看苏回沉默不语,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对他身份的试探过于唐突了。
讨论到了这里,空气瞬间凝固了,车里坐了四个人,却安静到能够听到车载空调发出的丝丝换气声。
两位老大忽然都不说话,坐在后座的两位下属愣住了。
郑柏平时和乔泽开玩笑惯了,原本只是随口闲话,没想到引出了这些长篇大论。
还是乔泽先反应了过来,“那个那个,我觉得苏老师和陆队的话都特别有道理,我现在就记下来,回去以后每天背诵!”
郑柏也跟着道:“老大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吐槽案子简单了,每个案子都是人命案,我一定万分重视……我他妈再说一次,年底考核你记我不及格。”
苏回这才像是如梦初醒,低低地嗯了一声。
还好众人并没有尴尬太久,抛尸现场很快到了。
他们走到厂房的外面,远远的,已经拉起了黄白色的警戒线。
这是一个废旧的小工厂的厂房,只有一层,窗户被打的大部分破损,就连楼顶上都长满了青黄色的杂草,地上都是砖块瓦砾。
陆俊迟走在前面,走过厂房门前的那片草丛时,地面踩着咯脚,他怕苏回摔倒,回身伸手扶住了他,苏回的眼中,是朦胧一片的。手被陆俊迟牵了以后,走得稳了很多。陆俊迟走得很慢,小心翼翼地把苏顾问拉了过来。
有小警察迎上来给他们介绍具体的情况。
这个废旧厂房之前忽然换过一把新锁,附近捡破烂的看到里面的墙角多了个油桶,闻着还有油的味道,就想着来偷油,没想到抹黑进去以后打开来发现油下面浸泡了一具尸体,吓得急忙报了警。
警方在现场搜寻时,在不远处一个相隔了不到百米的废弃小型养殖场里又发现了一具男尸。这才叫了重案组来。
陆俊迟让乔泽和郑柏去另外一边的现场,拉着苏回进入了厂房内,这里环境废旧,从那些破碎的窗洞里投进来阳光。
油桶很大,足足半人多高,一米多的直径,由于油桶的盖子被打开,屋内都是浓郁的油味,苏回被呛得咳了几声,掩住了口鼻,有个小法医过来,给他们递过去口罩和手套。
那油桶锈迹班班的,远远看着有些慎人,里面的油已经被舀出来了一些,透过那些半透明的黄色粘稠液体,可以看到下面透出来的脚,那是一具头冲下倒着蜷缩着的男性尸体。
“陆队!”有物证抬起头来提醒他们,“这边有油,让你下面的人小心,不能有明火。”
陆俊迟道:“放心吧,我们队里的都不抽烟。”
有法医已经在换衣服,准备进行尸体的打捞,为了小心不打火,他们需要穿棉服胶鞋,也不能佩戴金属物品。
各种照片拍好,很快尸体被打捞了出来,放置在一旁的帆布上,由于浸泡在油里,尸体被很好的保存了下来,腐烂并不严重,味道也没有一般尸体那么难闻。
第98章
刚刚从废弃油桶里捞取出来的尸体是一位年轻男性。
尸体上的衣服还穿着, 就是普通的体恤衬衣还有一条黑裤子,尸体的鞋被脱了,一双脚是光着的。
苏回看不清楚尸体, 眯着眼睛戴上口罩俯身去看。
尸体脸上的肉就像是被从里面挖走了, 眼球内陷, 脸颊也凹着,皮肤是一种诡异的焦黄色,面部的软组织变成了薄薄的一层,就像是一层人皮贴在了头骨之上。
被浸泡了一段时间以后, 尸体变得十分柔软,那些关节像是从骨槽里面滑脱出来了, 血肉已经改变了状态, 像是一滩柔软的黄油。
法医撩开了衣服的一角,苏回可以看到尸体的胸骨以下是凹陷进去的,前腹壁几乎贴着脊骨, 像是一条船。
在医学和法医学中,这被称为舟型凹陷。
在尸体的肋下,可以看出来多处刀痕,那些刀痕密密麻麻的,可能有个十几刀, 也许细数还会更多。
苏回蹲下身看着那些刀伤, 很多刀口挨得很近,可以看出凶手的疯狂以及暴躁。
陆俊迟抬起头来问小法医:“能够根据腐烂程度确定遇害时间吗?”
在这种多具尸体的连环案件之中,确定死亡时间有助于理清案件的状况。
那小法医大概是实习的,支支吾吾地说:“尸体被油浸泡了,一般衡量时间的方法就都没用了,你等静姐吧, 她应该知道。”
正这时,邢静从外面走进来说:“这边也捞好了?”
然后她气定神闲地看了看地上的尸体,伸出戴着胶皮手套的手按了按尸体的肌肤还有腹部,那些刀口里渗透出一些汽油。看起来,汽油把尸体从里到外都浸透了。
她判断了一会说:“这一具是先前遇害的,浸泡时间大约两个月,另外一具新鲜一些,应该是一个月多一些,所以,无论是从发现的时间还是遇害时间来说,你们面前的这一具,就是一号男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