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常彻面无表情地仰视着他,宗迟接着说:“不过另一方面来讲,我相信你也知道,有些时候家人做的再多,可能看起来不及外人的一点帮助。奶奶她年纪大了,平时难免寂寞,你好好地陪她、照顾她,我是真的很感激,到时候等奶奶出院,我一定会给你包个大红包。”
“红包?”简常彻表情变得有些怪。
宗迟说:“当然。”
简常彻眉毛动了动:“等会儿,你真是别人家属吗,不是纪委派来钓鱼的吧。”
宗迟万万没想到他想到那去了,噎了一口:“说什么呢,我当然是认真的家属。”
简常彻摆了摆手道:“红包什么的就算了吧,照顾你奶奶本来是我的工作。”
“是……”宗迟抿了抿嘴,话头绕了两圈,还是转了出来:“这就是我真正想说的——除了工作之外,若你还有其他多余的想法,我还希望你能收敛。”
这话虽然说得含糊,但如果对方真有别样的企图,应该也能明白他言下之意。
简常彻听罢并不显得羞愧,甚至也没被冒犯,几乎是没什么感想地问:“什么多余的想法?”
宗迟说:“之所以叫多余的想法,就是在理应之外的东西,比如工作范畴之外的话,或者期待着多余的奖赏什么的。”
听到这里,简常彻终于灭了烟,站起身来。他将烟头丢进旁边垃圾桶顶的烟灰缸里,转回身来直视着宗迟,才开口说:“有时候,外人给与的一点微不足道的好意和帮助尤其打动人,往往是因为身边的人本身做的就不够。”
这话意思就很明确了,宗迟皱了皱眉,简常彻接着不客气道:“我的工作内容限定在当班的这十几个小时里,但你作为家人却是二十四小时的。你有这个闲工夫和我说一些不清不楚的话,还不如抽空多陪陪老人家,别让人三催四请地才来医院一趟。”
宗迟忍不住道:“轮不到你来教训我怎么当晚辈,你这么有热情、有心得体会,还是多拿回去伺候自己家长辈的好。”
简常彻撩起眼皮不咸不淡地看了他一眼,语气再寻常不过:“没有这个机会,家里人全死了,就剩我一个。”
此话一出,宗迟猛地睁大了眼睛,顿时不知该如何反应,好似不小心一口吞掉了自己的舌头。简常彻却似乎被他这个哑口无言的样子给逗乐了,脸上浮现出一丝浅浅的笑意,正想开口说什么,背后却传来了一声尖锐的急刹车声——轮胎剧烈地刮擦马路,一声沉闷的撞击声之后,接下来是此起彼伏地高亢尖叫。
简常彻猛地扭头一看——出车祸了!他当即拔腿就跑,几乎有些不管不顾地冲上前去。医院门前大路车水马龙,此时又是绿灯。简常彻动作快、身形灵活,好险没被车撞到。
宗迟跟在他后面跑,连忙帮忙把来往车辆都拦下,也跟着奔到出事地点前。
柏油马路上仰躺着一位女性,还有意识,睁着眼正不住急喘。她左胳膊肘支出一截断骨,正在源源不断地出血。右大腿内侧还扎着一大片玻璃,应该来自于肇事车辆被撞碎的挡风窗。她的包和电话都掉在手边不远处,全溅上了血,电话屏幕还亮着,显示出正在通话中,估计是过马路的时候在打电话没注意来往车辆。
撞了人的司机连忙也下车来,低头一看差点被吓尿,他茫然地左顾右盼,试图能找点理智回来,却发现围观路人全都一脸警惕地盯着他。
但简常彻此刻没空搭理他——他连忙蹲下身,将那女人的头颈摆正,并把自己摘下来的袖套绑住她左臂伤处。与此同时,宗迟这头已经撕了自己的白衬衣,替她绑住右腿——衬衣迅速被鲜血浸红,鲜血从玻璃片两侧几乎是喷射出来,宗迟赶忙用双手施力按住止血点。
简常彻抬头看向他,两人对视,宗迟说:“快去!”
简常彻不需要他说第二次,站起来就往医院急诊室飞奔。
“你叫什么名字?你坚持一下,医院就在旁边,医生很快就来。”血很快渗透了白色的衬衣,宗迟每根手指和指甲里全是温热的血,他不断和受伤的女人说话,只觉度秒如年,不停焦急地抬头看去。很快,医院大厅门左右打开,简常彻带着另外两个医护人员拉着担架床冲了出来。
简常彻一阵风一般刮到他身边跪下,肩膀挤了挤他:“小心!”
两名护士和一名医生一齐发力,将伤者稳稳抬上了担架床,宗迟按着止血点不敢松手,但手指头已经因为紧张和强度开始有点痉挛——玻璃片应该是扎到了大腿动脉,出血量太吓人了。
简常彻手盖在他手背上:“我来。”
宗迟还没反应过来,简常彻又更大声地说了一遍:“松手!”
宗迟这才回过神来,将手抽了出来,简常彻一跃跪上了担架床,用上半身的力量压在伤者大腿动脉上侧的止血点。几名医护推拽着担架车、载着伤者和简常彻往急救室里送。
宗迟目送担架车一路呼啸着过了医院大厅,简常彻大喊道:“让一下,往边上让一让!”
大厅里的人纷纷避让开来,担架床一拐弯,消失在走廊尽头不见了。
第3章 白衬衣和黑袜子
宗迟站在原地深呼吸了几次,心跳逐渐平复,抽筋的手指也逐渐舒展开来。他冲一个围观的男人吩咐道:“报警。”
“我报警了已经。”旁边的一个女孩儿说,她遥遥望了一眼,“啊,交警也过来了。”
近距离目睹了血腥场面,那女孩儿的脸色也有点苍白,双手握在胸前捏着手机,颇有些惊魂未定。她从包里取出一张卫生纸,想要把伤者沾着血污的手提包和手机捡起来,宗迟摊了摊反正已经满是鲜血的手,说:“我来吧。”
“你帮我看着他,等警察来。”宗迟指了指旁边已经完全吓傻的司机,姑娘点点头说:“我录像了。”
“我,我不会跑的,那什么,我真没看见她,我车速也不快,刚才还是绿灯。”司机抹了一把汗,大声叹了一口:“哎!这叫什么事儿!怎么会出这种事!”
那女孩儿转而把湿纸巾和卫生纸递给宗迟,宗迟摇了摇头,指着医院说:“没事,我进去洗洗就行。”
宗迟两根手指捏着伤者的电话和包,走进大厅冷气一吹,才发现自己额头背后全是汗。他正想张望一下把东西交给谁比较好,却发现简常彻刚好从走廊尽头的手术室往外走。
“你怎么出来了?”宗迟惊讶道。
“急救手术室有急救室当班的护士,他们在处理了。”简常彻说,他的袖口和护士服前襟也沾满了血迹,但神色淡定如常。
像是看出了宗迟心中所想,简常彻比划了一下:“别担心,就这点儿距离,又没伤到脏器,不会出事的。”
宗迟点点头,回身看向门外——交警已经到了,围观人群越来越多。简常彻说:“我带你去洗一洗吧。”
宗迟扭回脸,低头看了看自己鲜血斑点的西服,但好在是深色,并不太明显。衬衣就不太能看了,血浸染开的纹路十分骇人不说,下摆还被撕得一丝一缕。宗迟点点头,跟在简常彻后面走。简常彻带着他一路上楼,两人如此一幅狼狈相,在医院这个地方倒是没有收获太多关注。
到达三楼员工专用的盥洗间前,简常彻刷了工作证,用手肘推开门进去了。
一进门,他便毫不避讳地一扬手拽掉了上衣,朝台盆边一扔,趴在洗手池前开始洗手。他裸着精壮的上身,躬着腰,从手指甲到胳膊肘仔细地洗手消毒。宗迟随意看了一眼,发现他背上有好几道旧伤,虽然已经很淡了,但在线条流畅到几乎完美的肉体上显得异常显眼。还有一处印记大约也是个旧伤,却被做成了一个巨大的浮世绘风格骷髅纹身——由于纹身设计和覆盖得太完美,宗迟一时间不太能判断那到底是不是个伤疤,还是纹身设计的一部分。
穿着护士服的时候已经很明显,但脱了衣服之后才更清晰地展示出简常彻身材真的很有料。宗迟暗自琢磨,他这种白天晚上作息不规律的工作,浑身上下竟然一点赘肉都没有,光滑的皮肤包裹着饱满的肌肉,比固定上健身房和晨跑的自己还要结实,只能归结于体质问题。他盯着瞧了一会儿,一抬眼赫然发现简常彻正从镜子里看着自己,顿时有点尴尬。所幸简常彻没有多说什么,只随意地问:“伤者的?”
“嗯?”宗迟愣了一下,意识到对方是指那个包和手机,“对。”
简常彻甩了甩手上的水,抽了两张纸擦干,回身用钥匙打开一个储物间,拿出里面的一件白T恤和灰色运动长裤递给他:“不嫌弃的话。”
宗迟有些惊讶,愣了一下问:“那你穿什么?”
“我还有多余的工作制服,但便服就这一身。”简常彻说。
宗迟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这副模样的确不好出门,弄脏车子也很难洗,点点头道:“那谢谢了。”
简常彻将运动服放在更衣板凳上,又从墙上豪放地“唰唰唰”抽了好几张卫生纸擦拭伤者的皮包和手机。宗迟也赶紧收回注意力开始脱衣服裤子——西装西裤洗一洗也许还能抢救,他挺喜欢这一套的,衬衣就只能丢在一边了。
家教使然,在陌生人面前脱成只有内裤和袜子的造型,宗迟略有一点尴尬,尤其他几十分钟前才跑去和人放了翻狠话。
“你First Aid做得不错,应急反应很快。”这头简常彻已经利落地换上了干净的医院工作服——这次是长袖的,伤者的包和手机也擦干净,收在一个保鲜袋一样的一次性塑料封口袋里。
“学过,很久之前了,小时候有一阵儿想当医生的。”宗迟说。
简常彻动作顿了顿,倒是没有问他“后来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不当医生了”之类的话。毕竟人为什么不再做小时候的梦,不就是因为长大了呗。
还能是因为发生了什么,无非不就是生活发生了。
简常彻拿上自己换下来的脏工作服,拎起宗迟的血染衬衣问:“不要了?”
“也没法要了吧。”宗迟叹气道。
“嗯,那我帮你扔了,你慢慢弄,我先回去工作了。”简常彻利落地带上门,身后的洗手台收拾得很干净。
宗迟松了一口气,仔仔细细地把血迹洗了一番,用纸大略擦干,抖开了简常彻的便服。
他比划了一下,上衣合身,裤子却稍微短了一点,不过好在是收口的运动裤,倒也不太有所谓。
纯白的T恤从头上套下,没有烟味,鼻尖只掠过一股淡淡的洗衣液味道,摸起来还有那种被太阳晒过之后硬硬的质地。
宗迟回到住院楼楼上的时候,简常彻已经回到值班台后头工作了,刚才的插曲好像只是他每天工作里再正常不过的一个环节。
见他过去,简常彻问:“你还要回去看你奶奶吗?”
“不了,不然要怎么解释我换了一身衣服?”宗迟说,“说实话她不得吓死。”
“哦。”简常彻重新低下头,继续整理起电脑里的档案,等了一会儿复又抬起头来:“还有事?”
“衣服到时候洗干净还给你。”
简常彻:“嗯。”
“还有。”
简常彻再次抬起头来,脸上已经略微有点不耐烦了:“嗯?”
“别和我奶奶灌输些奇怪思想。”
简常彻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说:“那你也管不了我,你反正也不在。”
“不,我以后会经常来的。”宗迟潇洒地冲他挥了挥手指,“走了,拜拜。”
目送宗迟远去的背影,简常彻发觉自己的衣服穿在别人身上看着真挺奇怪,而且穿出来的效果也不太一样。对方身高和肩宽都比他胜出一截,穿西装的时候看着瘦,但其实不然,手臂、腰腹和双腿都匀称有力。运动裤下露着骨感的脚踝,还不伦不类地踩着一双皮鞋。
宗迟走进电梯后回过头来,电梯门关上之前又冲他摆了摆手,简常彻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挥手做了个“快走”的手势。
他收回目光,将注意力重新放在档案上——他当值的时间已经过了半个小时,但是手上还有一点文书工作等待收尾,估计一刻来钟就能搞完,他不想拖到明天。
好不容易全部弄好的时候,最后一批换着班吃完饭的同事们也全都回来了。在护士长几次催促下,简常彻终于收拾完毕准备下班。他没了可换的便服,便在护士制服外面直接背上斜挎运动包,迎着斜阳走出医院大门。
从早上七点一直忙到现在,简常彻和上班族的晚高峰碰上了,不过他的小电驴并不在意堵车。他开锁、打火,挂上耳机,打开音乐,回家。
简常彻先是上菜市场买了一小块肉和一把青菜——这个点,菜市场大部分的摊位已经撤了,除了相识的老板给他留了些东西,刚够一个人吃。他到家后简单搞了个一荤一素,搭配普法专栏吃下两碗米饭,就手洗了碗,又快速冲了个澡,换上家居服,总算舒舒服服地躺在沙发上,双腿惬意地叉着。
他看了一会儿电视,觉得没意思,又打开电脑点开一部美剧——这个续集怎么一点也不好看啊。
关掉网页,简常彻点开硬盘文件夹里的视频,随便拖动了一段进度条。低沉粗重的喘息从电脑音箱泄露出来,画面上两副热情的肉体激动地交叠在一起。
简常彻手往沙发底下一够,从包里掏出一个一次性口袋,里面是一件染血的衬衣。
准确地说是半件——下摆被撕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