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思言末尾的话是最平静的一句,可犹如这世界上最尖最细的一把刀,从裴煜的心口扎进去,缓缓拧动,把他的五脏六腑都凌迟,周身窜起的痛楚吞没了他。
裴老爷子更是一下子站不稳,裴砚一把扶稳父亲,裴老爷子痛心疾首捶下手杖念着造孽啊造孽。
急诊室里,病床上还在昏睡的人安静极了,黑翅的睫毛低低阖着。医生已经给温南书清理了后面的伤口上药,魏思言当着裴煜的面撩起温南书衣衫,感染下的刀口再次映入眼眸,大概因为消毒太痛,病床上的人不自觉地紧紧蹙着眉心。
裴煜始终一言不发,垂着头看不清楚面容,直到凌晨温南书的液体输完了,护士进来拔针,裴煜的脚才终于动了,魏思言冷笑,裴煜干哑道:“....我回家给他拿点饭,他晚上就没吃多少...。醒了会饿...。”
“不需要你的假好心。”魏思言冷冷道:“裴煜,你就是个畜生,要是你还有那么一点心,就痛快离婚,放他一条生路。”
裴煜脚步一顿,出门了。
裴老爷子在急诊室门口差点气的昏过去,被裴砚夫妻赶紧搀扶回了老宅。
裴琢在外面等他,刚才他已经又去医护人员那里从头到尾问清楚了温南书今晚的情况和之前的手术病例,看见裴煜出来,恨不得踹死裴煜。
“你小子他妈的混账!我以前当你是收不住心玩玩而已,你看看南书现在成什么样了,”
裴煜结结实实被裴琢一把推搡到墙上去,裴琢看裴煜脸色白的吓人,忍了火,也不敢让他开车,一路回到裴家老宅。
凌晨两点,老宅却灯火通明,三层洋楼,曾是民国时期裴家的公馆。
裴琢和裴煜一进大厅,就听见怒火中烧的裴老爷子一下子砸碎了茶盏:“你给我跪下!”
在裴家,老爷子的话向来是不容违抗的圣旨,裴琢看见裴煜不动,直接朝裴煜膝弯上踹了一脚,裴煜一脚被踹的跪下了,膝盖噔的一声狠狠磕在大理石地板上,可裴琢又突然发现刚才裴煜似乎不是在犟,而是他没听到。
“你天大的胆子!敢在外面养那些乌糟的东西!裴家的家训是什么!这么多年让方玲那个女人欺负到南书头上去!”
“当初结婚是你自己的答应的!没人逼你!要是早知你如此混账不堪!我就不应该答应这桩婚事!”
“我把南书带回来,不是让你这么作践他的!!”
裴老爷子怒声呵斥,抬头拐杖一下下抡在裴煜背上,那根拐杖曾是英国收藏家的藏品,绝迹的独角鲸角骨而做,破风的轮上后背,换做成年男人估计几下都要打趴下。
裴煜硬生生的受着,裴老爷子在气头上,一下比一下狠,裴砚怕出事,喊了一声爸,可一点没止住老爷子,裴老爷子要再往下伦的时候,被跪在地上的裴煜一把伸手,握住下落的骨杖。
“你做什么?!我都管不了你了?!”
裴煜后背大片炸开的钝痛入骨入肉,他握着,眼眸红了一片:“...爷爷,南书还在医院,我要给他送东西,等他出院,您要打多少打多少。”
清晨,温南书才堪堪从昏睡中醒来,只觉得浑身像是被人打了一顿,又酸又疼。
很快,视线里就出现雪白的天花板、熟悉的输液袋和消毒水味儿,身后隐秘处在稍动的牵扯中一下作痛,温南书的身体一僵。
后面的药膏还黏腻一片,让他脑海里昨夜才刚在房间里发生的噩梦如海水倒灌,尊严被踩在脚下,在医院又被人赤露揭露。
温南书颤动着睫毛,避着光线阖上了眼睛。
魏思言早晨要去住院部查房已经走了,裴煜从老宅出来一整夜都守在他的病床边。他一夜没睡,温南书手指刚一动他就察觉到了。
可当裴煜慌着抬头的时候,却刚好看见温南闭上眼睛,这动作让裴煜心中酸涩难忍,昨夜被扔在油锅里是煎熬是温南书,如今换成他。
“南书....,”裴煜握上温南书的手,声音和呼吸都变得迟缓,“...我错了南书,我不知道你生了这么大一场病,我不知道你做了手术,昨晚是我疯了,我不是东西。”
整整一晚,对裴煜来说却是那么痛苦和漫长,他整个人生都不曾经历过像昨晚的那一夜,他被震惊慌乱、无措无助,愧疚悔恨这三座大山压向他。
过往脑子里每一帧画面都成了扇在他脸上的耳光,他一整夜心都在刀尖上,他害怕温南书再也不会原谅他,害怕他做什么都弥补不了了,温南书不发一言,裴煜就更怕了,他像个脾气恶劣又无助的孩子,握着温南书的手贴在脸边,终于忍不住红了眼眶。
“你骂我,打我,你别这样,我发誓再也没下次了,从今往后我们重新开始,我好好弥补你,等你好了,我把公司交给裴琢,带你去瑞士...”
“...签字。”
裴煜的手僵住,病床上的温南书睁开眼眸,开口了:“...签字吧。”
温南书的语气很淡,像裴煜再也抓不到的烟,裴煜灰蒙蒙的眼睛里,眼底的红色成了无措的泪,他一晚上被万箭穿心的心让温南书这两个字给重新挖出来曝晒在了城楼上。
“南书,你再给我一次机会,过去是我混蛋,这些年是我瞎了眼,这几个月你离开让我知道我根本离不开你。你问我爱不爱你,温南书,我他妈从小就是个混蛋,我从来不会爱人,是你教我、陪我,我除了爱你还能爱谁...,以后我重新对你好,咱俩像上学时那样,好不好..。”
裴煜的泪掉在温南书手背上,热的,又像是凉的。
那滴泪里有他们初遇的那些年,他刚刚来到裴家公馆,正在局促不安时,抬头看见旋下的长长楼梯上,站着一个世上最矜贵俊美的少年,他高傲夺目、不羁於世。即便他早就清楚那样摄人心魂的光芒是抹了蜂蜜的刀刃,可他还是忍不住靠近。
最初他小心翼翼地喊裴少爷,再到喊裴煜,再到后来,在夜半有星光的房间里,两个少年相拥而眠,他喊阿煜。
温南书的眼角湿润,为什么最初的美好总是难以停留,可烧尽的死灰只能扬去,怎么可能复燃呢。
“...裴煜,你放过我吧...。”
第40章 灰烬(8)
签字那天,一派阴沉的天空被大片堆积的灰云压得低低的,像是要把人兜头扣进一个不透风的灰蒙玻璃。
温南书从民政局门口的台阶上下来,外面已经斜斜飘落下了阴郁的细雨,柏油路面湿了斑驳雨点的深色。
身后的裴煜迈不动步子,向前拉住了温南书的手,他的手腕是他过往曾察觉过但从没注意过的病瘦,裴煜的嗓音如在风沙里滚过:“....南书,我真的知道错了...,你的身体还没好,你给我时间弥补你,好吗?”
温南书垂下眼睫,他的手腕一僵,他已经厌恶他的碰触,手里的红皮本已经换了颜色,就像那个他爱过的少年,好似也远去在了某个地方。
那一晚的风波过去,裴煜差点整垮韩家的事也瞒不住了,知道裴煜做了这么多错事,裴家所有人几乎都再也开不了口挽留温南书,裴老爷子更是让裴煜每晚都跪在大厅里反省。
裴琢也在,他今天特意从公司过来陪裴煜签字离婚,就是有前车之鉴,怕裴煜再做出什么疯狂举动,他看着裴煜去抓温南书的手,一下警惕地拽住裴煜的胳膊:“裴煜,你够了!”
裴煜疼得身形一紧,这几天他已经叫裴老爷子打的从后背到胳膊都被一块好肉,布料摩擦都痛,裴琢似乎也想起了,箍着的手指又忍不住松了些。
裴煜红了眼圈,可他却也放手了,他放开了温南书的手,温南书没再说话,脚步迈开,下了台阶搭乘一辆计程车走了。
裴琢在一旁,看着温南书离开的背影,心里不忍长长叹息,谁也没想到当初这个少年来裴家的时候能和裴煜走到结婚这一步,更也谁也没想到是,他们最后竟然会到此境地。
“...走吧裴煜,去医院,给你上药。”
雨滴飘的很小很细,裴煜看着温南书离开,他明明瘦了那么多,可背影却还是让人觉得柔和干净,那种柔和与平静是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甚至能给人带来一种假象,——就像从前,你只以为他只要走那么一小会,他的心那么软,从不会忍心真的丢下你一个人。
裴煜心口痛的无法忍耐,全身的力气都被一丝丝的抽光了,不知想起了什么,他眉间越发痛苦了:“...他会不会很疼...,”
裴琢对裴煜没来由的话不解,却看见裴煜愈发崩溃了,他紧紧抓紧了裴琢的手腕,声音哽咽:“手术的那天...,他不是个怕疼的人,可他那天给我打电话了,他那时候是不是很害怕....,”
裴煜缓缓下滑,连裴琢也无法支撑起他,裴煜实在撑不住坐在了台阶上,裤腿溅上了台阶上的雨水,眼底尽是幡然回望后绞痛的痛楚:
“二叔,魏思言说的对,他本来就是一个人...,他什么都没有,他只有一个我,可我却不在他身边,还做了那么多伤害他的事....。”
他该怎么办呢,他该做什么弥补才能让那个人回来呢,他从前他总想着温南书会一直他身边的,温南书看向他的目光总是温柔爱恋,一直在这三个字好似被在那双眼眸里,变得没有时间期限。
他在那双目光里肆意妄为,他好像渐渐忽略了,那个人是把他自己全部的暖都掏给他了,才养成了他的有恃无恐,他不在,那个人会不会冷的无法入眠?
裴琢看着裴煜这幅样子又痛又急,要伸手拽他:“起来!你看看你自己现在像什么样子!!你现在知道后悔了,当初为什么要妄作胡为!你就是被温南书宠坏了!现在他走了,没人惯着你的脾气!”
裴煜难掩疼痛的眼眸落进了冷雨,可他茫然一愣,突然被裴琢的话怔住,他的脸色猛然一变,急忙站起来朝跑下阶梯:
“....对,我不能让他走!他走了就不会回来了!”
裴琢被倏然发疯的裴煜吓了一跳,一个没注意已经拦不住,裴煜往温南书计程车的方向追,裴琢急忙下去拦住他,顾不得雨,可远去了柏油道上哪里还有计程车的影子。
“裴煜!!温南书已经走了!你们离婚了!你又跟我发什么疯!!”
裴煜被裴琢拦抱着,衬衫全乱了,他一连挨了好几日的责打又跪了好几夜,体力上挣脱不了,裴煜的视线渐渐模糊:“...我知道,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我他妈认错不行吗..!裴琢,你快去帮我把他找回来!温南书走了就再也不会原谅我了!你不能让他走!!”
“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做错了事就要付代价!人是你自己逼走的!这么多年你自己什么样自己心里清楚,没人应该给你擦屁股!你有什么资格在这里发疯!”
火极的裴琢骂着裴煜,裴煜胸腔被裴琢话里的刀刃塞满,冲撞的他快要爆炸,温南书真的走了,温南书不见了,是他亲手把他推走的,他让他流了那么多血,他让温南书失望绝望,是他刚才放手了,他怎么能放手呢!
裴煜五指紧紧抓着裴琢拦住他的胳膊,像抓着最后的浮萍,埋头在颤动中落下泪来:“...二叔,我不能让温南书走,我知道他,我犯错、我让他伤心,可他从来没丢下过我....!他走了就再也不会回来了!我就再也找不到他了!!你把他找回来,把他还给我....!”
分离是个让人抵触的过程,它在人走的时像在你心里静静地削去了一块,直到背影消失时才发现,鲜血已经淌了满手,疼痛撕心裂肺。
何寄留在门口立洲华庭的钥匙温南书始终没有拿走,他收拾好行李就去了小米那里接回了不及格和没毕业,谢谢她这段时间的照顾。
“不及格和没毕业都很乖啦,不麻烦的。”小米看温南书拖着一个行李箱,问他这是要去哪儿,温南书说:“准备换个地方住。”
说话时的他的神色有些落寞,又有些解脱。
这场离婚对他来说,就像是那晚从裴家下山的路,他已经在这场风雪里走了太久,眉间都结了冰,手指和心脏也冻僵了,而在终点处,他终于看见了伫立在雪中的站牌,他不敢回头,他上了车,离开了那个人。
在地铁上,他给魏思言发了个短信,说搬家了,搬到哪等安顿好再跟他说。
他在之前想要找工作的时候,就在网上看过要租的房子,没想到现在派上了用场。温南书看着银行卡的余额,K城几个繁华区的房子他租不起,但稍微偏远一点的地方,他手里的钱还是能应付一阵的。
魏思言问他需不需要帮忙,温南书说不用,他东西少。
他确实东西很少,从小他就没什么是自己的东西,在姑妈家所有东西都是弟弟的,在福利院连毛巾都是公用的,他攒了很久才买的心爱的钢笔也会被别人拿去借用,久而久之,好像就不再刻意去苛求属于自己的东西。
他这辈子最后一次、也是最大一次的妄想就是遇见裴煜吧,温南书后知后觉的想,直到今天从民政局出来,他都不知道他这样一个人,当初到底是起了多大的妄想,才曾奢望裴煜能属于他的。
他什么都没有,可他想给裴煜他能给的最好的,可这些年他掏空了,也不过是能拿出一颗心、一副身体来,在裴煜眼里这些又算得了什么呢。
可这些的确是他的全部了呀,如今他连身体都快要破败,他走了,他总要爱自己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