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画外的人,羡慕插画上的灯。
律风露出笑,神情温柔的讲述着那个可能根本不存在的战士。
“他说:‘多好啊!希望战争胜利之后,孩子们也能在这样的灯光下读书。’”
殷以乔对课文,有着美好的想象。
那些编写给小孩子的读物,往往会给主人公类似十四行诗般的浪漫。
他勾起温柔的笑,问道:“所以那个人的梦想实现了,中国变得强大,现在人人都能用得上电灯了。”
律风点点头说:“梦想实现了,但是他却见不到了。”
“因为他在战争的夜晚,变成了指明道路的灯火,牺牲在了1947年的解放前夕。仅仅只有两年,战争就要胜利,新中国就会成立,向全世界发出属于我们的声音。”
那些战争年代遥远的故事,根本与他们毫无关系。
律风生活在条件优渥的大城市,更没有必要,再去铭记战争的故事。
不过,律风只是轻声说,“故事里的记者,替战士见到了梦想之中的电灯,而战士替千千万万生活在中国的孩子们,争取到了使用电灯的未来。”
“师兄,这只是一个故事,甚至可能是作者编造的。”
“然而我们中国,确实有许许多多这样的战士,存在于每一个中国人的记忆里。”
越江船工、国院吴华,还有数以万计的牺牲者,不求名利地为他们深爱的祖国奉献。
只为了让中华大地上的人们,拥有更好的生活。
“多好啊。“
律风凭栏远眺,忽然觉得战士羡慕的灯光,就像他所期待的图书馆那样。
“我为它在英国受到赞美和认可感到高兴。”
“但是——”
“如果中国也能建成这样的图书馆,我一定会落下泪来。”
作者有话要说:《灯光》(王愿坚所著文章)
“多好啊!”
第21章
曾经, 律风本能地抗拒去谈论这些。
因为他害怕在殷以乔的脸上,看到和别人相似的神情。
他听过太多点评,那些熟悉的中国话, 阐述着和他想象中截然不同的想法。
“傻子才会被故事感动。”
“没有回报的付出毫无意义。”
“这完全是道德绑架。”
当他跟身边的留学生格格不入的时候, 他就会变得沉默。
也许是利斯图书馆给了他勇气,又或者是乌雀山大桥令他感到骄傲。
律风勾起浅淡笑意, 坦然的说道:“师兄,当我意识到自己的思想变得如此狭隘的时候,也被自己吓了一跳。”
狭隘得心里只想祖国变得更好, 而不是像其他建筑师一样,愿意艺术在世界遍地开花。
殷以乔眼神暗藏诧异。
很多人都有这样的想法——
为国奉献, 一腔热血。
在五星红旗升起来时, 为它感到无比骄傲,仿佛全世界的文明都不及它十分之一美丽。
恨不得为它献上此生最宝贵的东西。
然而,大部分拥有这样想法的人, 又会在某个清晨,面对现实, 继续自己按部就班的生活。
但是,他从没想过, 律风也会有这样的想法。
“小风。”殷以乔的声音低沉,温柔里夹杂着别的什么情绪, “我没有想过阻止你热爱国家,如果你告诉我,希望你的毕业设计留在中国大地上,我绝对不会反对。”
他的话,全然没有让律风感到诧异。
律风只是笑出声。
“我在设计图书馆的时候,考虑的就是英国的自然风景和文化, 它是最适合英国的设计。”
他抓了抓头发,习惯了殷以乔的迁就,也清楚殷以乔对自己的纵容。
“我知道自己告诉你,希望这座图书馆建在哪里,你肯定会竭尽全力帮我完成。”
“可是……”律风的眉眼早就没有当年的迷茫。
他清晰的说道:“建筑师是为了创造艺术而存在的职业,他们不应该被私人情感左右,更不应该受限于国籍。任何优秀的建筑,都是全世界的瑰宝。”
律风谈起这些容易变得激动。
他说出的话,在夜风里微微扬起突兀的声音,迫使他降低音调。
“师兄,很多话我不想跟你说,因为我知道你总会迁就我。”
无论在英国还是中国。
律风永远忘不掉殷以乔。
这个男人,有时将他当做一个孩子,有时将他当做一个搭档。
有时深爱得令他无法克制心中隐藏的热血,恨不得留在英国和殷以乔共度一生。
真正爱着彼此的人,会在无形中互相影响。
殷以乔影响了他单纯执着的狭隘。
他影响了殷以乔对于建筑的包容广博。
但是,他最爱的,仍是坚持自我,站在建筑殿堂之上被全世界瞩目的殷以乔。
而不是愿意为他妥协的建筑师。
“师兄,我确实没有办法像朋友或者普通师兄弟一样坦然面对你。”
律风阐述爱意的声音,轻轻消失在夜色中,带着他曾经说分手时相同的冷漠。
“可我不愿意因为感情的事情,就让我们两个人同时失去了原则。”
“所以我们还是……不要再见面了。”
观景台空旷静谧,律风匆匆离开,只留下殷以乔沉默的凝视他的背影。
殷以乔终于知道了律风的真实心意。
却又焦躁茫然地不知道怎么去理清思绪。
因为,律风说的对。
他愿意为律风改变自己冷漠严苛的脾气,也愿意为律风去改变一座建筑的设计。
他们在一起之后,殷以乔认为自己的创作,比以前更加柔和温暖。
那些锋利得刺眼的线条,总会在他想起律风的时候,渲染出柔美的光。
殷以乔觉得,这就是他追求的一切。
从认识“建筑”开始,他走歪了的道路,终于慢慢的回归正轨,开始思考建筑与人文的互相作用。
可惜,给他带来一切感悟的人,并不这么认为。
殷知礼清晨起床,就发现自己的孙子面带愁容。
殷以乔向来冷静自持,殷知礼稍稍一想,大约明白了他又是为了谁。
“怎么了?以乔。”殷知礼伸手,等殷以乔帮他拿外套。
“昨晚,小风跟我说,希望利斯图书馆能够建设在中国。”
“哦。”殷知礼点一点头,扣好外套的扣子。
“但是,他又说,利斯图书馆适合英国,不应该建设在中国。”
殷知礼整理着袖口,听着殷以乔车轱辘一般的转述,端详着他眉间若有若无的忧愁。
这么迷茫的殷以乔,他只见过为数不多的一次。
那时候,律风和他彻夜详谈,不到一周,便收拾好东西果断回国。
当时的殷以乔,也是这样,神情凝重,难以理解为什么律风会走。
殷知礼年纪大了,看小辈为难,便忍不住幸灾乐祸。
他笑着说:“你觉得小风的想法矛盾?”
“不矛盾。”殷以乔立刻回答道,“他只是希望最好的建筑,能够存在于中国,又不希望利斯图书馆这样的英式建筑,去破坏中国本土化的人文。”
“哈哈。”殷知礼笑得开心,“你果然跟小风说的一样。”
殷以乔:?
殷知礼背着手,慢慢走出门去,早晨的古堡酒店已经繁忙的准备起待会的交流会行程。
热闹喧嚣的气氛,衬托得他腔调都有些高兴。
他说:“小风当初决定回国的时候,叫我什么都不要跟你说。因为他知道,你能够给他任何不合理的选择,做出合理的解释。他甚至害怕你跟着他一起回中国。”
“为什么怕?”殷以乔不能理解,“中国现在的发展环境,应该比其他国家更需要建筑师,我就算回了中国,事业也不会受到什么影响。”
“会。”
殷知礼时时刻刻关注中国,自然比埋头建筑的殷以乔,更了解自己的祖国。
他苍老的声音,带着无法藏起的疲倦。
“你是我的亲人,所以你留在英国成为优秀建筑师、获得国际荣誉的机会,远比你回到中国更多。想在西方把持的建筑世界,单纯凭借你在中国做出的建筑,很难得到广泛认可。因为,连中国人自己都更喜欢西方的建筑风格。”
英国人、荷兰人、德国人、美国人,都在中国大地上展现了自己优秀的建筑艺术,建造了全世界享受盛名的地标。
可是中国本土的建筑师,需要经过比外国人更艰难的磨难,拥有更加灿烂的履历,才能展露头角,为人所知。
殷知礼有些怅惘,中国在变得越来越好,并不能掩盖光辉之下的阴影。
但是他又为国家拥有国院设计师们这样的优秀团队感到高兴。
他说:“小风回国之前,我有好好的帮他列出回国的缺点。”
没有英国发达社会规范的休假、薪资,甚至存在不规范的施工条件,和难以预料的人为贪腐、疏忽。
中国的快速发展,直接导致了建筑行业存在的各种弊端。
殷知礼说:“可小风告诉我,正因为他知道祖国不完美,所以才想回去建设它。”
单纯直白的念想,仅仅凭着一腔热情。
也因此,殷知礼担忧的和莱恩特讨论中国桥梁技术,并且请这位老朋友能去看看律风,到底过得好不好。
“他不做建筑师确实遗憾,可现在我见到了他设计的乌雀山大桥,才觉得……这孩子,把天赋用在了更需要他的地方。”
老人的眉目轻松,为自己见证了律风的改变和成长感到快乐。
他说:“如果你跟着他回了中国,会给他巨大的压力。他会愧疚,会难过,一旦你在中国的事业不顺——”
“当然,不顺肯定是因为你自己不行。”殷知礼毫不留情的补充,“但是小风这么善良的性格,必定会觉得是自己的错。”
“所以啊,他宁愿跟你断绝联系,也不想打扰你的事业。你也早点放手,当一个懂事的兄长,不要给他添麻烦。”
殷以乔保持沉默。
他可能……
是这世上唯一一个因为百依百顺导致分手的可怜人。
殷知礼误会了他的沉默。
“走,我想去看看,今天中国交流团会怎么面对那群唯恐天下不乱的媒体。”
因为克里姆发表的狂妄断言,第二天交流会前来的媒体,更像一群言论自由的记录者。
他们游荡在古堡酒店的每一条走廊、会客厅。
见到黑发黑眼的陌生人,就会大胆的走上前说——
“您好,我是《伦敦通讯》的记者,请问您是中国交流团的人吗?”
“您好,律风。关于克里姆先生的观点,您有什么想说的吗?”
“您好,我们《每日新闻》特别想知道,乌雀山大桥对于中国的意义,这么贫穷的国家真的需要一座荒无人烟的大桥吗?”
律风从早上出门,就不停的遇到记者的提问。
交流会现场,崇尚采访自由和新闻自由。
无数建筑师心情好,都会停下来跟记者们发表一下自己的观点。
然而,律风几乎被记者团团围住,铭记吴院交代,保持沉默。
他是一个成熟的代表,不能在吴院不知道的时候,对英国媒体发表惊人言论,被英媒抓住把柄。
律风习惯了像克里姆一样的质疑。
中国人在埋头默默发展,却总是被这样不了解实情的人挑刺。
即使他非常想义正言辞的告诉对方,要想富先修路,没有一条快捷便利的通路,怎么扶贫,怎么跨省交流,怎么发展经济?
但是考虑到英国媒体经验丰富的歪曲能力,他还是算了算了。
记者们格外执着,哪怕律风拒绝了数次,他们都还会前赴后继。
律风能够服从命令,忍下一腔反驳欲望。
吴赢启却忍不住了。
“既然是英国人先动手,我们也总不能忍气吞声。”
吴赢启说:“我跟团长汇报了,如果不好好反驳一下克里姆的观点,英国媒体肯定认为他是对的。”
可克里姆不对。
那些带有极端偏见的观点,并不是国际声音里的少数派。
于是,吴赢启直接批准律风随便说,敞开说,不用局限于乌雀山大桥的数据,更不用给英国人面子!
反正交流团的团长同意了。
在吴院希冀的目光下,律风终于正面回答了记者们的问题。
他说:“我尊重克里姆先生的意见,毕竟他没有到过中国,不清楚我们中国现有的工程能力。”
“是的,我相信接下来中国交流团讲解的曲水湾大桥,会更直观的告诉各位,中国桥梁的建设速度和建设水平,已经远远超过了克里姆先生的想象。”
“虽然乌雀山冬季气温低于-4℃,但是中国自古以来就有低温、高海拔地区工程建设桥梁的经验,乌雀山大桥的建设,也是经过了周密的测算,选出的最佳通路,所以乌雀山大桥建成之后,会成为中国繁忙高速公路的一部分,克里姆先生声称的废墟纯属无稽之谈。”
记者听到他的话,顿时兴趣盎然。
“那么,您所说的自古以来的经验是什么呢?”
律风记忆里无数建设奇迹浮现于脑海。
面对一群不是建筑专业的记者,他拥有比数据更好的例子,更符合他们的报道喜好。
他说:“早在七百年前,中国已经有了比乌雀山大桥更惊险的桥梁,而上个世纪五十年代,我们也建成了比乌雀山大桥海拔更高的桥梁。时至今日,它们也在供无数中国人穿行,从没有人质疑它们存在的必要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