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进度不能急。
就算是努力的冈萨,一周也有三四天不在状态,需要早点休息。
于是,人都散了,中方设计师聚集在酒店,为新报道的帮手们接风洗尘。
律风没跟钱旭阳说什么话,可止不住其他设计师打开话茬。
“钱工,你不是在二建吗?怎么也来援建了?”
钱旭阳在二建是出过名的。
国家设计院副院长亲儿子,摸鱼打卡混日子,活成了大部分人想要的模样。
根本就不需要用援建镀金,和一群没背景、没关系的设计师去拼一个加分项。
钱旭阳握着酒杯,笑得内敛。
他好像没以前那么喜欢社交,也没以前那么能说会道。
“年轻嘛,想多出国走走。”他把菲律宾说得像是什么英法美大都市,“公费旅游,还能跟大家多学学设计,一举两得!”
这话确实很像钱旭阳的风格。
想要打探他真实意图的设计师,也乐呵呵的接受了这个回答。
可律风吃饭喝汤沉默思考,总觉得钱旭阳跟他印象中的年轻人差别很大。
这家伙,不是只会坐着玩手机、顺便熟练甩锅么?
七大高手齐聚一堂,多一个附赠的二代,律风一点儿不介意。
第二天一早,他还没到办公室就已经心里规划好了。
这边周工负责阿克到亚拉段,那边许工负责巴戈到毛里段,然后陈工负责审一下鱼平地区前段引桥,以免设计有误。
安排得明明白白,律风打开办公室。
却发现,自己早起第一名的宝座,即日起退位让贤。
钱旭阳已经到了。
“律总师,早上好。”钱旭阳听到声音,从电脑屏幕前转过头,“我在看鱼平大桥的设计资料。”
他像在解释自己的行为,又像在挣表现,搞得律风一时困惑,不知道说什么好。
“哦。”律风点点头,皱着眉走到自己电脑前。
他想了想,还是说道:“你叫我律风吧,不用叫律总师。”
别人叫是客套,钱旭阳叫……
怪怪的,律风不习惯。
钱旭阳确实跟律风熟悉的那个二代,有了很大的差别。
虽然他没有从善如流地叫一声“律风”,但是他非常聪明地学着冈萨,叫起了“Mr.律”。
一众设计师里,律风对冈萨的态度最好。
不管是解释设计结构,还是纠正设计误差,律风的遣词用句、语气神态,都更像一位脾气温和的老师。
而不是冷漠严谨的律风。
钱旭阳端详律风,找准了鱼平大桥项目组的生存规则。
即使律风没有详细安排他做什么工作,他也聪明无比地选择了冈萨,待在了协助菲律宾人的小组里。
第一天,律风觉得奇怪。
第二天,律风觉得困惑。
第三天,冈萨高兴地和律风说,钱旭阳画的设计图又快又好,还教会了他不少中国的设计技巧。
律风觉得……
这不对劲。
律风:他是受了什么刺激,怎么想到来菲律宾了?
律风:虽然谁来帮忙我都十分感谢,但是钱旭阳真不像之前我看到的家伙。
律风:他像变了个人似的!
易兴邦翻着消息,延迟了五六个小时,接收到了律风的惊讶。
南海隧道金屿人工岛,易兴邦和瞿飞,完整见证了钱旭阳的变化,并且心怀猜测,认为是律风和钱旭阳说了什么,改变了一个胆小怕事、散漫拖沓二代的信念。
但是,看律风这诧异的发言,易兴邦摇了摇头。
大忙人果然已经忘记了这些不足挂心的事情,甚至对钱旭阳的印象,依旧停留在最初贪图享乐、不敢担责的状态。
于是,他快速敲击手机,发回了消息。
易兴邦:真的吗?太奇怪了!
易兴邦:可能在国内被人敲打了吧,不好好援建,就被永世流放菲律宾!
作者有话要说:瞿飞:你为什么不直接说,律风,是你改变了钱旭阳?
易兴邦:我如果这么说,律工肯定更震惊地表示不可能啊什么时候的事情啊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啊然后陷入纠结。哎,太麻烦了,影响他画图。
律风:???
第75章
律风的诧异和惊讶一般持续不了多长时间。
因为没有空。
鱼平大桥细致的设计图, 每一张都会带来复杂的技术难题,让他全情投入跟工程师们探讨——
如何在菲律宾实现中国早就能够轻松完成的工程。
中国多年基础建设创造的专用设备、精密仪器,能够生产坚不可摧的桥梁钢材, 也能实现淤泥中浮吊打桩。
但是,现在他却得思考:这钢材是进口还是重新办厂本地制造, 这浮吊是拆分运到菲律宾还是就地再造?
设计图越完善, 产生的问题越多。
律风算是感受到什么叫“没有枪没有炮”的困境, 连续递交了好几份课题需求给建设公司,让他们去想办法。
反正, 他们已经尽量设计得符合菲律宾情况。
不行再改。
又是从早头秃到晚的一天。
律风盯着冈萨写完了本周报告, 确认无误地递交后,他谢绝了冈萨开车送他回酒店的好意, 选择走路散步。
鱼平大桥项目组位于盖达湾交通便利的一座空置楼里,距离鱼平地区不过半小时车程, 既能方便项目组设计师们居住、工作,也不影响他们前去工程现场实地勘察。
律风常常在下班暮色中, 独自走在街道上。
盖达湾和鱼平隔得那么近, 却像是另外一个世界。
车水马龙、商铺林立,摩托和汽车并道而行, 天空在交错的高压线之中露出漂亮的色泽。
等鱼平建起桥,盖达湾经过出口港送往全球的农产品, 就有了新的选择, 说不定几年之后, 它会改头换面,成为一座菲律宾的一线城市。
律风正在感慨桥梁改变城市,忽然听到一句熟悉的呼喊。
“律工?”
他转头一看,发现钱旭阳从路边海鲜店走出来。
“吃晚饭了么?这家海鲜还可以, 我刚吃了炒饭。”
“不了不了。”律风连连拒绝,实在不习惯钱旭阳的热情。
他们不算特别熟,虽然律风经手的乌雀山、南海隧道都跟钱旭阳有交集,但是在律风心里,他们根本不是一路人。
不是一路人的设计师,并排走在菲律宾喧嚣街道上。
本该沉默尴尬的气氛,却因为钱旭阳聊起冈萨的事情,稍稍活跃了一些。
律风很喜欢冈萨。
即使跟中国人比起来,他还缺了一点拼命的血性,可他的勤奋努力,已经足够在一众菲律宾建筑师里脱颖而出。
而钱旭阳像是知道这一点似的,聊得格外刻意。
连律风都察觉到了。
律风眺望天空,说道:“其实你没必要找共同话题似的,特地和我聊冈萨。”
正常的工作、突然的建议,确实是冈萨会做的事情。
但是,这位沉默寡言、埋头努力的建筑师,绝对不会像钱旭阳说的那样“激动得眼睛放光,用快速的英语表达情绪,他都有点儿听不清”。
当然,听不清可能是真的。
被律风忽然揭穿,钱旭阳显得有些不好意思。
他没有见过比律风更不配合演戏的成年人。
简单、直接、不留情面。
“因为我怕跟你聊别的,遭你讨厌。”
钱旭阳以为自己会很难说出这种话,等到话真正说出口,却勾起了自嘲的笑。
“毕竟我们上次见面,金屿人工岛的设计误差造成了上百万的损失,没给你留过什么好印象。”
“本来我都以为,金屿人工岛会是我这辈子最后一个项目了。”
南海隧道这样全球瞩目的工程,稍有差池都会成为国外借力打力的尖枪。
钱旭阳完成了跨海大桥-金屿人工岛修改项目之后,回到家里情绪低落,每一天睁眼都觉得会等到处分通报。
南海隧道项目组汇聚了全国的设计精英,人工岛建筑误差导致大桥无法圆满对接,到底是哪里的问题,他们花点儿时间,一查就知道。
那段时间,钱旭阳过得浑浑噩噩,上班画图都像坐在金屿海浪滔天的办公室,身边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他,无声控诉着他的失职。
一百万两百万的钱,不过是一套房子、一辆好车,对于生活优渥的钱旭阳来说,根本不痛不痒。
可是,国家项目的工程损失、设计责任高达百万,足够吊销他全部资格证,将他从国家建筑单位除名,不再录用。
钱旭阳一想到那种可能性,浑身手脚冰凉,绝望得血液凝固。
他学道桥,不只是因为父亲身居国院高位,能够为他铺平道路,更是因为喜欢。
他喜欢路、喜欢桥、喜欢黑白平面建设出的彩色立体。
如果不是喜欢,他怎么会耐着性子坐在电脑前,一遍又一遍地枯燥描绘两点一线,等待亲手绘制的桥梁建筑出现,骄傲的发在朋友圈炫耀:看到没?我的设计。
钱旭阳想不起来自己怎么熬过的那段时间。
只记得铺天盖地的跨海大桥建成消息,还有领导召集所有参与人工岛设计、建造的人员进行内部大会。
所有人等待着上面公布具体责任人,终结这场惶惶的猜测。
领导却说:金屿人工岛重大失误该罚,长浪人工岛设计建造取得重大突破该奖。
于是,每一个人都要针对金屿问题做出详细的自查自纠报告,二建公司全体成员年终评级降低一档。等到来年年初,大家再去领建设长浪人工岛的回报。
折磨了钱旭阳近半年的利剑,高高举起,轻轻落下。
一降一发,经济上没有额外收获,可也没有人遭遇吊销资格证的处分处罚。
他做好了认错担责的准备,又迎来了组织的宽宏大量。
哪怕是现在,他站在菲律宾的土地上,也能感受到一千公里外,祖国给予的温暖。
钱旭阳笑得傻气,“幸好,我还有资格以援建的身份来到菲律宾。”
他说:“我知道你欣赏的是冈萨这样的人,而不是我这种家伙。可我和他一样,也想为自己的国家,做点什么。”
“你们一直问我为什么来菲律宾,都觉得我爸是副院长,没必要来这么个地方受苦。”
钱旭阳没敢看他,盯着脚下,踢着石子喃喃说道:“但是我想,你在的地方,一定是祖国最需要人手的地方。”
回到房间,律风一直在想金屿人工岛的事情。
那场重大失误,完全可以严格按照程序,追究所有人的责任,做出强有力的警示作用。
然而,跨海大桥完美登陆金屿,全国上下一片欢腾。
承建两座人工岛的二建公司,派出来负责项目的人都经验丰富,成绩斐然,未来能够做出的贡献远超金屿损失的百万元。
所以,全部损失都归为了试错成本。
整个南海隧道项目组,都不想去做一件打击士气的恶事。
困难和人祸面前,更需要内部团结。
律风忙得不记得当时的钱旭阳有没有悔改,此时见了他努力想要挽回印象分,又说得真情实意的模样,忽然就觉得——
也许他真的是意识到了错误,回头是岸了。
稀奇、稀奇。
律风脑内重播钱旭阳玩手机摸鱼、嘲笑08年立项的乌雀山大桥一无所获的过去,十分怀疑这人惨遭夺舍。
他正准备拿出手机,跟师兄分享奇妙见闻。
就刷出了一排排震撼消息!
“哇,律工你知不知道殷师兄在搞什么大动作?”
“你师兄太厉害了吧?要不是我在贵州、云南遍布眼线,都不知道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
“律工,看在我们同事一场天天乌雀山加班的份上,快悄悄告诉我,殷建筑具体是要做什么?能不能合作一下?”
平时喜欢用聊天消息炸翻群聊的同事,纷纷打着师兄名义,冲击律风私聊。
本就消息繁杂的手机,变得特别吵闹。
律风翻了翻,就给师兄打去电话。
“怎么回事?你又做什么惊天地的大事情,我同事都快用消息把我埋了。”
“这么快?”殷以乔惊讶笑道,“其实是我打算去菲律宾接个建筑项目,被你同事发现了。”
律风心里一炸,脑子里全是劝说殷以乔不要来的理由。
他还没诧异地喊出声,忽然思绪一转。
“不对!”律风可是看得清清楚楚,“我同事明明说你在贵州、云南做什么!”
师弟走的路远了,不好糊弄了。
殷以乔显然没想到,编造自己要去菲律宾做设计的假消息,都盖不住律风得到的真消息。
“好吧,你的同事们果然神通广大。”
殷以乔的声音都泛着温柔笑意,轻描淡写说道:“反正你短时间回不来,我就约了几个政府方面的朋友,请他们看看《山水逍遥》。”
律风:?!
殷以乔确实考虑过,要不要随着律风的脚步,开拓一片菲律宾的市场。
他的设计作品遍布全球,也不是没有菲律宾的华人邀请他过去大展身手。
可惜,殷以乔每次端详南海以南那片领土,升起的不是设计欲望,而是强烈的渴望。
他更希望律风早点回来,而不是留恋他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