律风哪里都不舒服,哪里都疼,但不想显得娇气,回答得格外坚强。
医生们交流起那些复杂的检测数值,律风听得昏昏欲睡,把他们研究用药的声音当成了催眠曲,任由自己闭上眼睛。
他也不知道睡了多久,耳边又传来嗡嗡的对话声音。
“是不是发烧了?”
“护士,请你看一下。”
“发烧正常的,体温不算高,暂时不能用药,免得加重身体负担。”
男男女女的声音,模模糊糊作响。
律风好像在梦中,隐约感受到眼皮外明亮的光。
又好像醒着,清晰地察觉到伤口阵阵发痛。
半梦半醒之间,他皱着眉,呼吸沉重费劲,却有一只温热手掌,盖在他额头上。
片刻,小心翼翼帮他擦掉了沁出来的热汗。
这样的动作过于亲昵,惹得律风皱了皱眉。
他还没能掀开眼帘,就清楚听见一声——
“殷师兄,桑托斯先生说……”
那一声喊,在他纷乱意识里格外明晰。
律风骤然觉得心跳剧烈,听觉数以万倍敏锐起来。
即使眼皮沉重、头脑昏沉,他也想睁眼确认一下,自己是不是产生了幻觉。
律风感受到刺眼光线,痛苦眯着眼仰望着旁边高大的背影。
那个男人穿着简单的白色衬衫,宽阔的肩线下,袖口高高挽起,露出了结实有力的手臂。
他完全没有精力去辨别病房里的谈话内容,竭尽所能地盯着熟悉得令他眼眶发热的后背。
“嗯。”
熟悉的低沉回应,震得律风心脏猛然一跳。
他呼吸急促地想要出声,却又喉咙干裂得烧灼,发出了一丝丝气音。
律风努力闭了闭眼,再睁开,就见到梦里想了许久的眉梢挑起。
殷以乔表情无奈道:“醒了?”
这一看,律风再也不敢眨眼。
殷以乔来了。
“师兄……”
律风沙哑的声音,虚弱地从呼吸罩里溢出。
他几乎本能地想伸出手抓住殷以乔,偏偏只能动了动手掌,牵得垂落的输液管摇摇晃晃。
“要拿什么?”殷以乔皱着眉,温柔摁住他乱动的手,“我帮你拿。”
律风想摇头。
他的手终于贴住了殷以乔温热的掌心,便忍不住蜷起手指,将殷以乔牢牢握住。
钱旭阳站在一旁,见到律风的小动作,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发。
至少,殷师兄没发火,律风也没生气。
两个人都好好的,他这个没办好差事的罪魁祸首,总算放下了心里的大石头。
“额,我去给你们接点水。”
钱旭阳正找借口,留给他们独处空间,视线一扫,却见律风眼角流下泪来。
他吓了一跳,傻愣在原地。
钱旭阳和律风相识这么多年,见过他压抑怒火样子,见过他平静谴责的神情,还见过他熬了数个日日夜夜精神焕发的笑容。
但是,钱旭阳从没见过他落泪。
钱旭阳还没能出声关心,律风就被殷以乔的背影挡的严严实实。
殷以乔温柔指尖夹着纸巾,一点一点擦点了砸在他心上的泪水,才问道:“怎么了?我还没怪你骗我,怎么你先哭了。”
话里有埋怨有嘲笑有无奈。
律风却呜呜的任由泪水滑落,攥着他的手掌不肯松手。
“我想你了……”律风闭了闭眼,固执地看着他,“我想回家。”
虚弱的声音,带着殷以乔难得可以感受到的依赖,还有千丝万缕的牵挂。
好像他无论受了多重的伤,遭了多少的委屈,只要回家,就能回到安稳顺遂的生活,抚平全部痛苦。
他连握住殷以乔手的力气,都轻轻的,极容易挣脱开。
殷以乔却反手捏住他冰冷的指尖,慢慢摩挲,帮他找回温度。
“嗯,我知道。”殷以乔的声音,总是平静郑重。
他说:“我陪着你。和你一起回家。”
有殷以乔在,钱旭阳、易兴邦和同事,便知情识趣地离场,将病房交给真正的家属。
律风身体虚弱,仅有的精神都用来盯着殷以乔,断断续续地问出困惑。
“师兄……你为什么来了……”
“我看……钱旭阳的回复不错……师兄,你怎么发现的……”
“师兄……”
“少说话,攒点力气休息。”殷以乔伸手盖住他的眼眸,止住了他不断喘气的提问,“表现好了再告诉你。”
“我还在生气,没打算原谅你带着同事一起欺骗我。”
说完,他手往回收,律风却没能乖乖保持闭眼状态,立刻又睁开眼睛盯着他。
“可是……”
他还没“可是”完,殷以乔皱眉凶神恶煞瞪他。
不需要师兄呵斥,律风猛然闭上眼睛,凹陷消瘦的脸颊泛着不甘心的委屈。
“晚安。”他呼气如丝。
殷以乔勾起笑,一脸无奈。
“晚安。”
在医院陪床并不是什么好差事。
菲律宾的天气炎热,空调却不敢调得太低,殷以乔睡不到几分钟,就会被热醒,然后伸手摸一摸律风额头,看一看监控仪器。
律风在菲律宾晒得皮肤泛棕,本该属于健康麦色,却因为他凹陷的脸颊、青黑的眼眶,显露出令人心疼的病态。
殷以乔忍不住坐得更近,伸手一点一点捋顺律风微长的头发。
他一向忙碌起来不修边幅,不知道这次又是多少个月忙得忘记修剪,才会让上次视频通话里的小平头,长成头发能扎起来的潮男。
炎热难熬的夜晚,殷以乔却可以一直看着律风,渡过漫漫长夜。
再没有比得知他活着更好的事情,殷以乔甚至后悔,来得太晚。
当一个心里只有桥梁的人,没有出现在桥梁建设现场,就足够殷以乔动身出发。
那些视线敏锐的新闻记者不是傻子。
既然律风的影响力足够被菲律宾人视为偶像,记者们就算是赌上前程,也会想尽办法拍摄到偶像的身影,赚取关注度。
殷以乔想起微信里的消息都生气。
什么人在现场,什么等我回来,什么亲自收信。
虽然发送消息的是钱旭阳,但是背后只可能是律风的授意。
始作俑者呼呼大睡,他还不能欺负病号。
“这么大的事情,都敢叫人瞒着我。”
殷以乔狠狠捏着律风短发,百无聊赖地拴起发结,“我以后再也不会相信你了,小骗子。”
第86章 创造历史
殷以乔睡不着, 手就会变巧。
等律风迷迷糊糊醒来,只觉得一直被汗水浸湿的发际线,终于干爽清凉起来。
他本能的想抬手抓抓头发,手还没抬, 就被温暖手掌握住。
他混沌的脑子还没想明白, 便见殷以乔声音轻柔问道:“醒了?渴不渴?”
律风呼呼出气, 一如既往口干舌燥。
他却更关心另一件事。
“你没休息?”
律风声音虚弱, 动了动手指,勾住殷以乔掌心,担心意味溢于言表,“你昨天刚来……还是去休息一下……”
哪怕他精神状态比昨天好了许多,说起话来, 依旧感受到侧腹一片一片的痛感, 顺着伤口烧到心头,惹得他皱眉。
可他皱眉, 只会使得殷以乔身影在他眼里更加清晰。
师兄穿着的一身衬衫,经过一夜有了不少褶皱, 在明亮灯光下略显颓色。
他眼里的殷以乔, 永远是浑身氤氲微光的模样,与生俱来的温文尔雅,不应该狼狈得像现在这样。
“休息过了。”殷以乔一晚上都在注意律风状态,只睡了两三个小时, 但完全不觉得疲惫。
他像是知道律风想什么似的,安慰道:“放心, 我叫钱旭阳帮忙买几件衣服和日常用品,好好养病,不要操心我。”
殷以乔笑着伸手, 摸了摸律风的头,“病房的浴室还挺宽,可惜不能给你洗澡、洗头,不然我叫钱旭阳买个澡盆回来,亲自伺候你。”
律风被他摸得不好意思,忽然想起了头上的异样感,困惑问道:“我头发……”
殷以乔笑意更深,“要看吗?我的杰作。”
律风:……
在见到殷以乔愉快笑容的时候,律风就预感自己的头发不会太好。
经历了几天灾难级别的重伤不起,他应该已经浸进了污垢里,脏得惹人嫌弃。
然而,殷以乔浑然不觉,不知道从哪里借来了镜子,开心地照出了律风现在的样子。
脸色虚弱、视线疲惫、口戴着透明呼吸罩。
律风还没来得及唉声叹气,就发现自己一头微长短发,一缕一缕拴起来,变成了刺猬一样的发结支棱起来,搁在洁白的枕头上,好像头顶竖起无数个冲天辫,扎得律风十分朋克。
他忍不住笑。
还没能佯作生气,笑意就变成了一阵痛。
律风脸色扭曲忍痛,最终变为平静无奈。
他想问殷以乔是不是一晚没睡,尽忙着给他扎辫子了,又见师兄眼底尽是心疼。
“我想快点好起来……”律风直愣愣的看他。
快点令师兄不再担心,快点脱离这样笑都不能尽兴的状态。
快点走出这间病房,去看看自己记挂的桥梁。
也好早日回到祖国,回到他心心念念的地方。
有了殷以乔的精心照料,律风的状态迅速变好。
他醒来的时间多了,竟然获得了殷以乔特别提供的养病娱乐——
听新闻。
殷以乔每天都会拿到菲律宾的新闻报纸,刷一刷手机上的国际新闻,帮他挑感兴趣的内容念一念。
鱼平大桥作为菲律宾复苏计划的重点项目,随时都能找到关于它的专题报道。
那座横亘于宽阔海峡,坚实躯体深入淤泥的大桥,以黄昏火烧云为景,映照出别样的磅礴气势。
律风在设计它的时候,便知道它会成为这样一座桥。
不畏风雨、昂首矗立。
凝结了中华民族的智慧,承载了菲律宾人民的期望,他们想要的复苏与振兴,都将会通过这座桥梁的建成,遍布每一座海岛。
即使律风不在,鱼平大桥也顺利地按照规划,步步前行。
主桥合龙、桥面铺设、灯光调试。
殷以乔一天天的陪着律风养病、复健,那座不远的桥梁便一天天的向着验收迈步。
终于有一天,殷以乔问道:“想去看看鱼平大桥吗?”
身体状况好转的律风,除了偶尔能够感受到侧腹的痛感,自觉跟正常人已经没有什么区别。
但他仍是特别听话特别乖巧,眼神期待地看着师兄,“我可以去吗?”
等待允许的态度真诚,殷以乔又怎么可能提起话头又浇灭他的希望。
“我问过医生了,说你可以散散步,稍微锻炼一下。”
殷以乔说,“既然锻炼,不如走远一点,也免得你整天看手机,伤眼。”
师兄轻描淡写一句话,说得律风不好意思。
同事们都知道殷以乔来了,全都表示让他安心养伤,不要担心工作。
只有钱旭阳,时不时发来桥梁照片,每天给他汇报鱼平大桥的进展,问他身体好不好。
律风不过是偶尔看一看,在殷以乔眼里,却是时时刻刻在牵挂。
做建筑这一行,无论是设计还是施工,都放不下手上的事情。
殷以乔无比了解,所以特地安排好了时间,挑了一个天气晴朗的日子,带着律风驱车前往鱼平大桥。
纪念医院到鱼平大桥的路途,律风并不陌生。
他每次去参加菲律宾方面的会议,都会乘车经过繁华街道,穿过低矮居民楼。
时隔一个多月,律风坐在车里眺望,仍是觉得亲切熟悉。
心里充满雀跃。
当车辆驶上鱼平大桥长长的引桥路段,律风的情绪显然变得亢奋,还有精神跟殷以乔介绍,这一段是谁负责的桥。
“许工办事沉稳,但是菲律宾的工程师不太配合,经常在改图、用材上起争执,说许工画的图不切实际,得按他的想法改。”
“但是你猜怎么着?许工有次发了火,亲自去工地按图施工,支模板、扎钢筋、打灰抹灰一气呵成,连质量员都挑不出错。这工程师才知道,我们中国来的设计,不是什么纸上谈兵的画家,都有真本事。”
律风说着就笑,“后来,工程师追着许工叫师父,想当许工的徒弟。”
中国人的师徒传统,比普通的师生关系更近一层。
拜师礼、尊师道,想做许工徒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律风高兴说着别人的事情,殷以乔安静的听。
他却在车辆轰鸣里,回忆起爷爷讲述律风的记忆。
那时候,他们不过是见过几面的表面师兄弟。
殷知礼这么多年,带过无数留学生,还是第一次告诉殷以乔,“我收了个学生。”
收学生对殷知礼的意义,就像认了律风做徒弟一样。
不用敬茶、不用随时伺候,却与其他课堂上教过的学生格外不同。
律风频频出现在c.e,出现在殷以乔的世界里。
也让这个心里只有建筑的人,腾出了一片寂寞,留给了心上人。
越靠近鱼平大桥主桥,律风的话语越少。
当这座桥梁宏伟的躯体近在眼前的时候,律风才像叹息般感慨道:“师兄,我不后悔设计这座桥,也不后悔参与它的建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