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车渐渐停下,在距离主桥不过百米的地方,感受到它的肃穆庄严。
“嗯,我知道。”
殷以乔永远知道,“能够亲自见到这座大桥建成,任何人都会感到骄傲。”
菲律宾炎热海风,卷起了湿热的气息。
宽阔的鱼平大桥,安静矗立的模样,正如等待检阅的士兵般挺括凛然。
银白色的桥面,与椰树似的路灯,成为了海岸线全新的风景。
不会有人记得,牢固稳定的钢铁桥梁之下,满是脚印深陷的淤泥,长达百年的举步维艰。
桥梁尚未通行,他们停下车,步行在宽敞空荡的新桥上。
律风的伤口仍旧会疼,但是习惯了疼痛的频率,走起路来只觉得神清气爽。
再过一周时间,鱼平大桥就会成为岛屿之间主干道,承载起繁忙的航运,为复苏计划后续工程输送更多力量。
无论那些暗藏在阴影里的人,多么不希望它存在,它都如自己期望一般顺利建成。
律风恨不得在桥面奔跑,却只能微微张开双臂,惬意地感受迎面而来的海风。
“这么高兴?”殷以乔倚着栏杆笑着看他。
律风收敛不住笑容,精神奕奕地贴着师兄站在桥边。
他不能奔跑,不能大笑,却可以和自己所爱的人一起,欣赏这座美丽的桥梁。
“因为我每次站在我们自己建成的大桥上,都克制不住激动的心跳。”
律风手握白色栏杆,入手的冰凉使他浑身血液沸腾,“师兄,你明白那种感受吗?”
“成百上千的桥座,数以万计的横梁,全是我们一手设计、一手建造的。每攻克一道难题,前进的不止是工程进度,还有我们中国桥梁建设的高度、深度、广度。”
他站立的,是属于菲律宾的桥,也是属于中国人的桥。
它们诞生于海洋对面的神州大地,却可以随着中国人行走的足迹,遍布这片百废待兴的土壤。
菲律宾复苏计划的野心,需要众多基础建设的支持。
而鱼平大桥,是一切基建的标杆和基础,与中国建造的每一座桥梁、每一条道路、每一道铁轨联系在一起,激活崭新的异国脉动。
律风说到桥梁,眼睛闪闪发光。
他说:“师兄,我们在创造历史。”
第87章 去尽你的责任
鱼平大桥主桥不过短短千米, 足够律风和殷以乔慢慢走上很久。
律风待在病房的时候,特地避免聊到工作。
此时,像是灵魂挣脱了枷锁,对自己熟悉热爱的事业畅所欲言。
“这下面有40个桥墩, 269根桩基。本来设计上每个桥墩6根支撑桩, 等真正建设的时候才发现, 桥头桥尾、海床最深处, 6根不够,得改图。”
“我们做设计的时候,以为有了南海隧道的经验,跨海部分肯定没问题,结果一钻孔, 下面密密麻麻的海底岩石脆得跟豆腐渣似的, 又要改图。”
“不到最后动工,我们完全没想过, 居然是陆地淤泥区的工程进度最快,改图最少, 跟我们一开始的设计没什么区别。跨海桥部分改了又改, 本来援建结束准备回国的设计师,都被我们调过来了。”
律风踩着鱼平大桥壮阔躯体,每一句话都在说困难,但每一句都透着骄傲。
永无止境地繁复改图工作, 贯穿了他们整个工程。
他讲述起来,语气轻松、快乐, 甚至告诉殷以乔,“因为有了英雄榜,工人进度比他们预计还要快, 有时候他们都得熬夜改图,才能保证第二天可以正常开工。”
施工追着设计要图的建设体验,律风在国内感受了千百万次。
却没想到在菲律宾也能常常感受。
他聊大桥,聊英雄榜。
谈起菲律宾人对金钱的执着渴望,还有对接受表彰、登上报纸的异样狂热。
殷以乔听着听着,竟想起钱旭阳模仿律风所说的自吹自擂。
“我怎么听说,菲律宾人想把你供起来?”
师兄一句轻描淡写,律风尴尬得头皮发麻。
“那是钱旭阳为了、为了帮我瞒住你,胡乱编造的!”
律风坚决不承认这种诡异的个人崇拜,“我给出了一个英雄榜的概念,具体内容和文件起草都是交给专家负责,菲律宾人再喜欢英雄榜,也跟我没什么关系。”
殷以乔难得可以找到令律风尴尬局促的话题。
他挑起眉梢,语气悠然说道:“哦——我还以为,是你告诉他要这么编写消息的。”
秋后算账,为时不晚。
师兄一声腔调悠长的“哦”,炸得律风汗毛竖立,连侧腹都一阵一阵地发麻。
殷以乔从来没有在医院里质问他、责怪他。
更没有提及这件事。
然而,律风心里的好奇翻来覆去地烧,既觉得幸福又觉得赧然。
他们漫步在宽阔空旷的跨海大桥,像是独处于水天一色的浪漫长河之上。
耳边风声呼啸,律风无所顾忌地靠近殷以乔,声音低了低。
“当时,我们组团来菲律宾,领队叫我们写了备忘。我本来……不想写的,后来写了,也很敷衍。”
他以为只是参加一星期的交流会,还写近似遗书的备忘毫无必要。
翁承先却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律风心里的万一,也不过是车祸、染病这种小意外。
谁知道,不禁枪的国度,他一个普通设计师,还能面临这辈子都想象不到的枪击事件。
律风顿了顿,说:“因为写得太敷衍了,才会说让他们不要告诉你,我出事的消息。钱旭阳……他性格比较跳脱,危急情况下没考虑太多。你不要怪他,是我做错了。”
律风隐瞒了自己写“只要还没死”的前置条件,诚恳地承认错误。
师兄要骂要责备,他都做好了准备。
殷以乔却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
没有了殷以乔亲手编织的小辫子,只剩下一头短发茬,摸起来都带着扎手的触感。
他勾起玩味笑意,“当然是你错。”
“错在忘记告诉他,发消息的时候,不要忘记撒娇。”
“我哪有撒娇!”律风强烈抗议,一双眼睛瞪得极圆。
殷以乔伸手揽过他,轻轻吻在扎手的短发上,“你每次叫我师兄,都在仗着我舍不得责怪你,故意撒娇。我不管有多生气,你一喊,我心都软了。”
“你真是个傻子,别人拿着手机发的消息,字再长、内容再多有什么用?下次骗我的时候,记得提前录音,你在语音消息里喊喊我,再久我都能等下去。”
殷以乔在教律风骗自己,听得律风眼眶湿热。
也许是重伤未愈的脆弱,影响了他固执、坚韧的灵魂,他只要顺着殷以乔的话,想象一个守着语音独自等待的师兄,就止不住涌上悲伤的情绪。
“师兄……”
律风有很多对不起和我错了,却迟迟说不出口。
他凝视着始终温柔纵容的殷以乔,按捺不住心脏愈演愈烈的渴望,几乎本能地贴近殷以乔,虔诚摩挲温暖的唇角,烧灼出菲律宾独特的热带气息。
殷以乔伸手小心避开律风的侧腹,安慰般拍着他的后背,喟叹道:“总有人要做出牺牲,你要为国家牺牲,我就为你牺牲。”
“别用牺牲这种词。”律风难得严肃地迷信起来,“不吉利”。
殷以乔哈哈笑,手搭在他肩膀上,眉眼写尽一腔温柔。
“我迁就你,我让着你,我宠你。”
他勾起笑,“我是你师兄,你就是我的责任。”
殷以乔意有所指地揽着他往前走,“你放心大胆地,去尽你的责任。”
设计更美丽的桥梁,建造更宏伟的工程,立足中国,走出中国,象征中国,让全世界都看到,属于中国人的力量。
鱼平大桥慢慢走下来,也要一个多小时。
律风以前能爬上乌雀山精神奕奕,现在走完鱼平大桥,都累得有些气喘吁吁,更不用说还得原路走回去。
殷以乔有些后悔没把车开上来。
“要不然我背你?”刚自己提议,又自己否决,“不行,好像会压住伤口。我打电话叫人开车过来。”
“我没那么娇弱啊。”律风抗议道,“再走回去也就几分钟,休息一下再走一样的。”
殷以乔扶着律风坐在桥边的休息椅上,简直无话可说。
几分钟?
原来律工的自欺欺人大法这么厉害,他们走过来都花了一个多小时,原路返回的漫长路程,竟然缩短为了模糊的几分钟。
殷以乔当然不可能让病患过度锻炼,他拿出手机,他正考虑叫谁帮忙开车,忽然远远传来一声喊。
“律工!”
他们一转头,就见浩浩荡荡的车队,一路奔驰而来,卷起猎猎海风。
车队停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钱旭阳率先跳下来跑过来。
紧接着,无数肤色各异的中国人、菲律宾人随他前行,黑压压地一片,看得殷以乔眉头微皱。
钱旭阳跑得快,神情赧然的说:“殷师兄,他们只是想来看看律工。”
人虽然多,但绝不是来打架寻仇!
律风和殷以乔上桥,是得到了总工许可的。
当律风和殷以乔来到现场的消息传出去,整个建设工地都沸腾起来。
还留在鱼平大桥,进行后期检测、修整的工程师、工人,都成群结队地想要过来。
他们终于等到了总工的许可,才跟着钱旭阳一路登桥,追着两个人散步的身影,开车疾驰,又忐忑兴奋地下车靠拢。
众多等待已久的人,克制不住一路小跑。
他们不敢离律风太近,怕碰着伤患,又不想离他太远,怕看不清他是否痊愈。
唯独脸上的高兴,和话语里的庆幸,可以显露出他们一片担忧与真诚。
“律工,你没事了就好。”
“律先生,您回来看桥吗?”
“我们想来探望您,都要不到医院地址,工友们走了好多医院都问不到您的消息。”
“如果不是钱旭阳说保密,又说你师兄来了,我们肯定要找书记要说法的。”
他们既开心又兴奋,英语和中文夹杂混合,中国人与菲律宾人在这一刻不分你我。
甚至还有工程师不敢跟律风握手,便向殷以乔伸手致意,说道:“殷先生,初次见面。你辛苦了。”
马上就有菲律人聪明跟风,凑上来说:“感谢您对律先生的精心照顾,我们都非常感谢您的到来。”
殷以乔安静站在他旁边,难得在鱼平大桥建设者这里感受到了家属一样的崇高待遇。
汹涌的关怀,就像他每天负责照看的鲜花、果篮、糕点。
律风养病期间,钱旭阳一点一点搬来同事们的心意,殷以乔每天都在感叹,幸好方书记有先见之明,封锁了律风中枪消息,也严禁透露律风所在的医院。
要不然,再大的病房都会被探病的人群淹没,根本没法好好静养。
现在,律风回来了。
无论是哪一国的建设者,都是鱼平大桥的同胞兄弟。
他们凑在一起,英语中文毫无隔阂地抢占发言先机,热情得一定要得到律风的回应。
殷以乔再是担心,也只能稍稍站在旁边虚护着律风,放任他们好好交谈。
那种恨不得把律风藏起来的心情,越发强烈。
他在菲律宾人眼里看到的崇拜、向往、赤诚,狂热得超过了中国同事的淳朴感慨。
殷以乔无奈地想,原来钱旭阳真的没有夸大其词。
可惜律风是个小傻子,完全看不出菲律宾人有多想把他供起来,让他永永远远留在这里。
殷以乔愿意成为律风身后的男人,但他绝不希望,律风走进人群里,再也不属于他。
第88章 去哪儿都好。
殷以乔不过是带律风在鱼平大桥散散步, 傍晚菲律宾新闻就有了他们的影子。
一看就是从社交媒体、短视频扒拉下来的合影传得到处都是。
之前因为律风没有出现在鱼平大桥,出现的各种阴谋论、坊间八卦,再次被翻找出来。
说律风重病、提前回国的不少。
说律风涉嫌犯罪、盗窃机密被抓的也有。
传播得最广也最让菲律宾人茫然害怕的则是——
他死了。
当新闻上重新出现了律风的身影,无数与总统握手、登上新闻版面、获得了各种奖励优待的工人, 重新见到律风健康出现在鱼平大桥的样子, 悬吊的心才算放了下来。
科奥小心翼翼叠起那份报纸, 刚走两步, 又将报纸拿出来,卷成了长筒,重新往工地食堂走去。
半个月前,他离开了鱼平大桥,去了复苏计划的崩托大桥项目工作。
他是作为优秀员工, 被项目组推荐过去。
一上任便是十五人小组的组长, 负责长达二十米的桥段浇筑,工资都比其他人高许多。
顺便, 还把他眼睛不好使的邻居带到了工地里,帮大家洗衣服做饭, 领一份能够糊口的薪水。
虽然邻居的眼睛坏了, 但他洗的衣服干干净净,做的饭菜合口美味。
只不过,他经常因为眯着眼睛、伸出脖子看人的模样,遭到工人们的嘲笑。
可是对他这种曾经只能在大街上捡垃圾的老瞎子来说, 有吃有喝有住有穿,现在简直是过着天堂般的生活, 受几句嘲笑又算得了什么。
大下午的,远远不到晚餐时间,却有人敲响了食堂窗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