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没有没有没有!没有更好的人了!”
严峒回过头,正巧看见二人相拥。
这就是你的答案吗,柯为?
“永远都选错的那条路走。”将手插进衣袋,低着头转身离开。
40
四月到六月仿佛弹指一挥间,郑小知趴在自习室背题背得起了汗。今天可以不用返校的,但柯为催她,她就还是回来了。高考倒计时变成了触目惊心的个位数,柯为坐在课桌的另一边,腰板挺得笔直,汗出得更多,很快用完了一整包纸巾。
炎热来得太早,暑气熏熏,两个人相伴学到了中午,都有些头昏脑涨。
“去吃点东西吧…”郑小知摇了摇头,嚼着腮帮子念念有词,狠劲上来了,只可惜来得有点晚。两个人的关系趋于正常化之后,才终于知道了用心学习。
“那我给你打点回来。”柯为用指节抵住眉心。
郑小知推了推自己的饭卡,柯为没收。
拐到走廊的隐蔽处先抽了一支烟,倚着墙思考着最终的抉择。
他也许可以尝试相信严峒,相信他所描绘的一切美好的未来。但他内心深处总有种茫然和不安。
这样想着,一抬头正遇见严峒双手插兜从楼梯上走下来,像是对偶遇同样惊讶。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联系过了。
悬着步子轻飘飘地走过来,偏了偏头,眼睛里透露出一种令柯为相当陌生的探寻,“来陪郑小知?”
“唔…嗯…”柯为点点头,不自觉地收紧了手里的烟。他在他面前总会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怯意,也许是愧疚作祟,莫名其妙地就对不起了很多人。
然而严峒的目光只是轻轻擦过他的手指,并没有如预料一般对他进行任何干涉。
“有些坏习惯,凭你自己,是永远都改不了的,对吗?”
柯为难堪地别过头,用刘海遮挡住视线,“是因为太困了,我很久没有抽了…”其实他大可不必对严峒解释,他对他没有任何报备的责任和义务。
不过还是说了,说了就是做好了被质疑和评价的准备,但依然还是什么都没有。
严峒垂着眼,靠墙倚在他旁边,目光里同样染上浓浓的疲倦,“我尝试去理解过你,柯为。我发现你是那种…极端的,风险厌恶者。我说得再多,你都不会相信,除非你看到了,得到了,才会考虑真的去迈出那一步。”
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两人陷入沉默。
“其实我…”要开口时却被打断,严峒捏起他的手,放在了自己的心脏上方,“嘘…你摸…”
很平稳的心跳,与往日没有什么不同。
“你得到我了。”
乍然一句,掌心里似乎能够感受到那并不可能存在的胸腔中的疯狂的震颤。
一张卡出现在柯为的视线里,“八十万。你敢借,我就敢给。”
他兑换了手中所有的加密虚拟货币,那种概念值的炒作与叠加,也许会在未来推出更高的繁荣的泡沫,可以卖出八十万的十倍,百倍,千倍。
柯为没有接。这只手一旦伸出去,便再也不能回头。
似笑非笑地勾了下唇,严峒把卡收回裤兜,迈着步子慢慢地朝与他相反的方向走。
郑小知饿急了,坐在自习室里抱着柯为的饭盒狼吞虎咽。她看见柯为用手枕住额头,睡得很安静,自觉地悄悄放低了声音。
天太热了,柯为连发梢上都是汗。
纸巾告罄,于是小心翼翼地伸手在他的额发处拨了拨,瞧着他在睡梦中紧皱的眉头,忍不住又看入了迷。
“不行不行郑小知!你不能再这样!”闭了闭眼睛晃着头,再睁开时仍然会被美色蛊惑,念经也不顶用,深吸一口气,将嘴唇轻轻盖了上去。
触碰到柯为肌肤的一瞬间,忽然落泪。
——这是我最后一次亲你。
再见了,柯为。
而玻璃窗外的严峒,终于在等待中耗尽了所有的耐心。
“你好,柳总,对,我答应。”
“是,以后去燕城,当然还要仰仗您。良禽择木而栖,我明白。”
“高考之后吧,这边忙完,给我个机会,我会向您展示出足够的诚意。”
柳逢生心满意足地挂断电话,没有想到,一个高中生,倒真的能送出那样的一份大礼。用手机敲了敲掌心,提前嘲弄起自己的竞争对手,“林决啊林决,废物到哪儿都是废物,为什么不认命呢?总是为他人做嫁衣,还不如早点回家躺着休息……”
同样一件事,如果换成他来做,他至少会让结果显得更加合理,更加地,不留痕迹。
柯为的志愿第二次被修改,只是这次是改向了意想不到的更好的学校去。燕城理工大计算机系。
结果好到了他的申诉都无人相信。
“反正比你所谓的‘原来填的那个学校’还好啊,预录取信息都出了,有什么不能接受呢?”高鸣举着一叠资料满脸困惑地望着他。他为了防止重蹈覆辙,在志愿填报的前前后后,竭尽所能地留下了一切证据。
“而且系统查询的结果…最后一次的登录IP,不还是你自己家的电脑吗?小同志,这志愿填报系统有BUG的说法可不能张口就来啊,冷静一点、冷静一点啊…我们都知道高考完了,大家的情绪都比较激动,要不然,回家好好休息两天,仔细想想是不是自己什么时候改过,但是忘了……你这些证据啊,收好,我们已经做了备案了。想起什么新的信息了呢,你再来,好不好?”民警和班主任一唱一和,都当他是在无理取闹。
他所描述的事情,发生的几率堪比天上只落下两次流星,倒次次都刚巧砸中他的脑袋。
几乎是不可能的。
被录取到更好的学校,连损害都谈不上,又怎么去构成违法?
“我也想有这种好事呢!”所有人都这样说。
百口莫辩,好像卷进了一个离奇的漩涡。
只有郑小知相信他,可是正在准备着出国资料的女孩子,始终也做不了什么。
41
愿意或者不愿意,柯为作为接受资助的复读生成功被燕城理工大学录取既成事实。资助人筹备的晚宴他也不得不出场应酬。
给学生们开的庆功宴,其实也谈不上是多么正式的交际场合。这实际上是柯为第三次见到林决,但他以为是第二次。
“柯为同学,恭喜!”林决端着酒杯笑眯眯地向他走来,酒杯里都装的不是酒,照顾到场上有些学生未成年,宴会的酒水是统一的果汁。
柯为没料到一面之缘对方还能记得自己,双手捧杯一饮而尽。
“家里都还好吧……”怕他多心,又加了一句,“你是严峒的朋友,我跟他闲聊过几句你的情况…别紧张,我只是随便问问,自立自强,是一件很令人钦佩的事情!”
“家里…挺好的。”柯为抠了抠玻璃杯的杯沿,心里为自己被认可而高兴,同时又对这样的认可并不自信。他觉得林决是在说场面话,对于他们这样功成名就的精英而言,没有可能也没有必要对他这样的小人物感同身受。
察觉到他的低落,林决又照着家长里短的路子继续深挖下去,“你去燕城以后,外婆这边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开口,资金上,你的这个资助项目还可以一直延续到你本科毕业为止,如果还准备继续读研究生…”
“谢谢你,林先生。外婆会和我一起去燕城……”稍微有些越了界的关切令柯为产生莫名的不适与恐慌,顾不上礼貌与周全,出言打断林决。然而他所说的内容,似乎让对方十分惊讶。
“什么?外婆也一起……对不起,我接个电话……”
“您请便。”
“你说什么?什么叫数据库被黑了,人也跑了?除了严峒的密钥,不是还有联合加密系统吗?项目组的别的人呢?都是吃干饭的吗?”
“失联?有哪些人失联?”
“他妈的!柳逢生凭什么!”
“燕城理工大,对,燕城理工大那个名额我没给他,我就知道他是替柯为要的……”右手握拳,狠狠砸在走廊的墙壁上,“两个小兔崽子,怪不得、怪不得……早就打定了主意想跑……”
“什么威胁信?寄给谁了?摄像头被严峒发现了?当时没有拆除吗?”
越听心越凉,最后连电话是如何挂断的都不知道。林决站在觥筹交错灯红酒绿之外,产生了一瞬间的恍惚。
他从接触严峒开始,就在防着这匹喂不熟的狼,但为了项目进度和追求速度,他一直在安全与效率之间做着艰难的平衡。他以为柯为是一个最好的软肋,一个不良于行的外婆,一个能留在这座小城永远的负累。现在柯为告诉他,这个软肋也可以拖家带口地彻底走掉。他哪来的钱?他们哪来的钱?!
不行!他不能让他们走!
他留得住柯为一次,就留得住他第二次!
出发前的一个星期,外婆走丢了。柯为急得焦头烂额,这两天他忙着收拾东西,联系燕城的疗养院,准备各类琐事,护工不在的时候,对外婆疏于照顾。一转眼人就没了。
报了案,登了寻人启事,去派出所调监控……试了所有法子,都找不到!
最后是郊区的一处派出所给他打的电话。
“老人家记性不好,家里人怎么不看着点!家住城南,婆婆能跑到城北来,这中间遭了多少罪啊!七十多了,有个三长两短,小伙子到时候后悔都来不及!爸爸妈妈呢,怎么就你一个人来?”
“家里只有我和外婆。”
正做着记录的民警停顿片刻,语气缓和了许多,“一个人啊,照顾不到的地方,请人看着,平时呢,自己也最好多留心,这种情况的老人啊,一定要平时多注意。送到专业的机构去倒也是个办法,啧,但是现在这个世道呢,唉……”
柯为握着外婆的手,去看她一双灰扑扑的布鞋。老人身子骨倒算硬朗,可膝盖有些老毛病,站得久了,走得久了,撑不住。坐在椅子上也会不自觉地打着摆子。
那轻微的、晃动的幅度,让柯为瞬间湿了眼眶。
“我们小为上学去啦!长大啦,上学去啦!”把柯为当成了来找他的同学,没说出的后半句话是“明天再来找他”,去年还能说清这句,今年就只讲得清一半了。
“不过我们这儿地方小,倒也还好,像燕城、沪市那样的大都市,每年多少这样生了病的老人,走丢了,就再也找不回来!那里三环外三环,别说老年人,我走着都晕……”
柯为把外婆的手抵在额头上,感受那粗糙的手掌传出的源源不断的温热,坐在椅子上,躬下了腰,把脸藏进阴影里。
“你不去了?明天不走,快开学了,票更不好买了!”严峒以为他是临时有事,准备说服他大局为重。
“我说不去了。”
“什么意思?”
“我不去上学了。”
“你开什么玩笑!柯为!八十万!我为了你准备了八十万还不够吗!燕城理工大学计算机系,还不够好吗?!”
“不好、不好!”印象中大概还是柯为第一次发怒,“你为什么改我志愿?”
怔了一下,严峒很快平复心情:“柯为,说话要讲证据。”
“除了你还有谁?”
“我他妈怎么知道是谁?!”
“刚刚还没有证据,现在有了。”说着话,柯为却有些神思恍惚,仿佛是被机器牵扯着肌肉开口:“志愿被修改的事情,我没跟你说过,正常人难道不该先问一下吗?”
严峒一惊,千算万算,却在这里出现纰漏,他都等着下一句话用升学率为由,把这一切操作推给学校。这样虚无缥缈的一个假设,根本没办法被验证。
“我听你们班主任说的,我去问过他。”
然而柯为的愤怒只是昙花一现,质问脱口而出后便失去了追究真相的动力。孰是孰非又怎么样?难道谁肯提供能让自己坐牢的证据,就为了来帮助他的人生回到正轨吗?
“反正…我不去了……再好也去不了…外婆去不了,我也去不了,我早知道是这样的……我早知道的……”柯为并没有明确地说他早知道什么,也许他什么都不知道,只是隐隐约约觉得自己的人生不可能顺利,幸运永远都不会降临到他的身上。
期望越大,结果就越会是痛苦、痛苦、无尽的痛苦……
“那边疗养院都已经联系好了,专业的护工,24小时的看护,不比现在的情况好吗?就因为前两天外婆丢过一次?不是找回来了吗?而且这不是更能说明,就算你在她身边,也未必能给她最好的照顾?去燕城,每周去看她,不是和你留在这里是一样的吗?”
“不一样、不一样、不一样……”柯为只是喃喃地重复。
“你难道要再读一年?”
“不读了、不读了、不读了……”
“不读书,你以后怎么找工作?不工作,你拿什么生活?!”严峒被他的颓丧所激怒,柯为的思维模式走向了一个他完全不能理解的方向。
“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
见柯为完全丧失了思考的能力,严峒把他从地上扶起来,轻声劝慰,“那我们带着外婆先去试一试,哪怕试一周、一个月?我们和外婆住在一起,请人来照顾,和你在家里是一样的,嗯?起码去学校报道,至少做个保留学籍,好不好?”
考虑到外婆的情况,不敢坐飞机,坐的是高铁,护工一起跟来,加了些钱,暂时权作出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