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外婆却再一次走丢。
虽然这次通过广播寻人找到得很快,柯为却再也受不了这种打击,当场崩溃。
高铁站人太多了。
整个世界都很拥挤。
“严峒你走吧。”眼神里是平静无波的一片死寂,“或许我就是逃不开。”
“柯为,你别自暴自弃!”
“不要替我做选择了!不要逼我上进!不要教我做‘对’的事情!我受够了,我真的受够了,你走吧。”
曾经把他从泥潭与深渊里拉出来的刘春的一番话,现在又被他原封不动地踹回泥潭里。
严峒站进了预备检票的队伍,再也没有回头。
他所熟悉的柯为不在了,被他的自作主张彻底地毁灭了。
42
“感谢大家的陪伴,今天的直播就到这里!”按照新手指南中的要求,柯为在屏幕中露出的半边脸向一旁轻轻摆动,嘴角抿出一道乖巧的弧线。他做得很笨拙,毕竟在过去十九年的时光里,他一直在努力地掩藏自己。而今阴差阳错,竟然要靠自我展示为生。
林决签了他,基础的保底工资足够他勉强维持生计,而这远远不够,所以他还要为林决做一些别的事情。
这算一种自我出卖吗?
柯为不知道。
很长时间里,他都处于一种麻木与迷醉之中。
林决说他漂亮,林决说喜欢他。
“要我帮你吗?”托起了他的腮,如情人般温柔缠绵地询问,属于另一个男人的陌生的气息与他的呼吸彼此交汇,他盯着林决炽热的双眼,流露出一种极为无辜的茫然。
“怎么……帮?”
林决没有说,他们都明白。
那天晚上林决走后,柯为坐在外婆的床边久久地盯住自己的指尖。
人这一生要学会很多东西,可为什么这其中甚至要包含失望和放弃?他隔着一张毛巾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想起很多记忆的碎片。
第一次点开色/情网站,第一次抽烟,第一次纵欲,第一次出卖身体……还有一个轻得像花瓣似的吻。
方易那个愣头青,虎头虎脑地撞了一下他的嘴唇,就要给他钱。
忍不住扯开嘴角无声发笑,笑到一半,便气力不及,溃散下来。他看不到自己的表情,只是忽然一瞬间失去了对面部肌肉的控制。
直播的情况渐渐好转之后,开始有粉丝点播内容,其中一个海外IP的账号总是喜欢看他吃冰棍。
以柯为有限的认知,并不能从这样的要求中读出什么深意。
“吃冰棍有什么好看的?”开播前对着私信消息嘀咕着,还是起身去楼下的超市买了几只糖水棒棒冰。
一口一截咬碎了吞进肚子里,私信框又弹出信息:“慢点吃。”
“唔?”冰碴子积在软管端口处,刚要被他“一饮而尽”,吃得急,嘴泛红,冻得也有点肿。
看到消息之后只好对着屏幕又抿抿唇,露出一个标志性的笑,“好,那我吃慢点……”
弹幕一片哗然。
说什么“真会玩”、“过审小王子”……看得柯为一头雾水。
“什么意思?”无意识地舔了舔嘴,忽然看到画中画里自己那两片冻红的唇。
他的喉结并不明显,只露出下半边脸的时候,下巴又略显瘦削,是有这极易使人产生误会的雌雄莫辨的观感。而雌雄莫辨又总是和情/色相联,所以……
“好了好了不用给我解释了!”领悟过来以后对着摄像头疯狂摆手,忍了又忍才没有对着那个海外IP的头像大骂一句“变态”。学习着与粉丝互动之后,让他的性格变得开朗了许多,起码从外在的观感上看是这样。
然而那人是他的铁粉,几乎从开播时便每天都会场场不漏地准时出现在直播间中。
就算是心怀不轨,也仿佛配得上更多宽容。
对面正聚精会神地看着屏幕吧?
柯为对着屏幕咧开嘴。
“看好哦……”
把手抬了起来,对准屏幕的正上方,预估自己吸引了足够的注意力之后。
忽然把剩余的冰晶一把捏碎!
力道之大,动作之迅捷,连包装的软管都被同时捏成了一团。
弹幕里有女粉开始刷屏,“太狠了哇可可!我幻肢都疼!!”
“谁点的啊,好惨哦!哈哈哈……”
“啊!!操!”大洋彼岸的方易抱着电脑发出一声粗粝的尖叫,一个没留神,东西全都喷在了键盘上。
43
严峒不看直播,他只是用着惯常的手段不着痕迹地“观察”柯为的生活。
他打在柯为卡上的钱都被原封不动地转回来。
“你为什么给我钱?补偿吗?所以我的志愿是你改的?”
没有勇气回复柯为的消息,也就没有理由说服他接受自己的帮助。他不喜欢柯为做的事,不想一个曾经只属于他的秘密,现在要属于众多面目不清的人群。
他不想自己现在也和那许许多多普通的观众一样,只能看得见柯为的半张脸,即使不经意露出了眼睛,眼镜上也还扣着面具。
可是他的不想、不喜欢、不甘愿,都是他自己一个人的事。柯为对他永远地关闭了心门。
“我们现在是两个世界的人了,高材生。”
自我调侃中带着灰败的色彩,这不该是柯为。
但这就是柯为,现在的柯为。
系好围裙去做饭。
换了个价格更高的护工。亲情是他现在唯一能抓住的东西。
林决对他这点有些不满意,“你又不能永远只为你外婆而活,偶尔也……”
“起码我现在是为外婆而活。”他很少和林决顶嘴,毕竟林决除了给他钱以外,也十分真诚地关心着他的生活。
虽然连真诚也是个标准模糊的概念。
或许他只是睡腻了他旧巴巴的床,看烦了他房间里近于家徒四壁的陈设。
他不想那么消极、悲观,可始终摆脱不掉那种日复一日的,磨砂纸磨在心口上似的钝痛。
林决闭紧了嘴,抖了一下眉。
“过两天我会找人把你这个房间重新装一下。”
“不要!装修会有污染,对外婆身体不好!”
“就装一层隔音板!”林决咬牙切齿地说道。
柯为老实了,替他解掉领带,红了耳朵,小声说:“那我们去浴室做……”
摘下手表,垂着眼去看老老实实坐在浴缸里的柯为。是那种老式浴缸,瓷片与瓷片之间排列得并不紧密。人坐在里面,也很难从视觉上产生什么旖旎的氛围。
柯为的身体很漂亮,是那种线条流畅,干干净净的漂亮,和他的长相相配。抬起眼眉,神情柔顺且无辜。
怎么看,都是无可挑剔的。
但林决总是觉得少了些什么。
“抱抱小宝吧……”这样的片段不断地在他的脑海中闪回。
看着他被热气熏红的眼角,林决意识到是哪里不对了。
少了欲/望。
“你不想做?”他弯下腰去看进柯为的眼睛。
柯为显然被他吓了一跳,手臂无意识地摆了一下,拉开二人之间的距离。这还是林决第一次询问他的意愿。
在这种关系中,他的意愿,重要吗?
“先出来,帮我冲澡。”见他不应,林决拉着他的胳膊把他拽出来。浑身蒸红着,赤条条地暴露在另一个人的面前。
他从背后去抱住林决的肩,笨拙地藏起自己的身体。
却忽然听到林决喊了一声,“小宝?转过来,我想看看你。”
浑身都僵硬了。
“干什么?你们家也有人叫你小宝吗?难道全天下的妈妈都是一样的?”撒谎撒得面不改色。
柯为慢慢松开手,偷偷地朝林决的脸上看了一眼,又迅速地低下头,身体却忍不住地簌簌发抖。
“小宝、小宝、小宝……”林决逗他,亲他的耳朵,“我们小宝最乖了,乖乖打开腿,把东西都吃进去……”
柯为仰着头尖叫了一声。
林决连衬衫都没脱,抱着他水淋淋的一身,变着法地挑起他所有隐秘的、脆弱的情绪。
像品尝一般,把他的颤抖咬在嘴里,借由身体的触碰,刺进他的内心。
“小宝,想不想有个家?”
眼泪悄无声息地爬出眼眶,柯为那时并不知道,除了金钱之外,世界上竟还会有人以爱为饵。
44
春天又来。
每一年都会有春天,窗户外面飘来了花的香气。柯为准备着直播的文案,忽然望着窗外榕树上的一片新绿,陷入了长久的沉思。
他有很多厌世的、弃世的、堕落的,无尽无尽向下滑去的理由。
但渐渐的,他又活过来了。
像林地里的每一丛枯草,像枝桠上的每一片新苗。小时候,妈妈说,他的名字,意味着大有可为。
什么样是可为呢?
他以前觉得是获得他人的认可就算可为了。
可他这样经历了绝处、绝处而后逢生,又怎么不可以叫做“有为”呢?
他没有辜负自己的名字。
无论如何,他通过自己的努力与置换,改变了经济困窘的局面,保证了外婆和自己的衣食无忧;他有一个家,还有一个成熟的男朋友。
过去那些遗憾的、悲痛的、愤怒的心有不甘,统统随着万物新生沉寂下来。
“小为,你爱我吗?”
若在从前,柯为不敢说爱。可林决偏偏出现在了一个最合适的时间,成为一个最合适的人选。
“我爱你。”十九岁不到二十岁,还足以称得上一个朝气蓬勃的年岁。
十九岁的末尾,他收获了一个爱人。
林决说要录像,他也并没有拒绝。
“叮铃叮铃”,深夜门铃与手机铃声轰然炸响。
“小为,你先不要看手机,你听我解释!”
手机屏幕上闪烁着一个来自燕城的陌生号码。不知道为什么,柯为有一种直觉,他觉得电话那端,是严峒。两个人之间有许多暧昧的、甜腻的片段在眼前一闪而过。他挂断了电话,从猫眼里观察着星夜里衣冠不整赶来的人。
“决哥,今天太晚了,有什么事,我们明天再说好吗?你这样,会吵到外婆睡觉的。”
林决在门外咬了咬牙,看了一眼自己手机屏幕里的信号监测软件。
还好,严峒也没有联系上柯为。
他一时冲动,把自己与柯为的种种,炫耀似的,报复性的,发给了严峒。
“你偷了我的,我自然也偷你的。”几乎忘记了自己和严峒之间微妙的平衡是如何小心翼翼才能维持住的。他激得对方鱼死网破了,可他在柯为身上,还有着绝对不能失去的东西。
后悔时再开启信号屏蔽器,虽然其他的数据带有漏洞被柳逢生截了胡,但柯为的一切却还尽在掌握中。
哪怕柯为接通了电话,他也是什么都听不到的。
信息的真空,信任的真空。
林决靠在门边,一阵后怕。
真好,柯为还什么都不知道。
咽了口唾沫直起身,步履匆匆地走进夜色里。他不知道,这条他来时的路,严峒也曾走过。同样一条路,只会走向相同的尽头。
柯为走回卧室发了一会呆,看到那个海外的铁粉给他发了一条私信。
“我们这儿都中午了,刚吃完午饭。你睡了吗?”
向前翻,也是一条条这样百无聊赖的日常报备。他从冰棍事件之后再也没有回复过对方,然而那边偏偏着锲而不舍的精神,时常让他想起一个久不联络的故人。
通讯录翻到“方易”两个字,停留了一瞬,很快又滑了过去。
在窗边坐了一会,点开了粉丝私信。
“没睡,要聊聊天吗?”
另外一端,方易躺在沙发上抓着薯片,看了一眼屏幕,直接跳了起来。踩到舍友的一条腿,挨了一通臭骂。
奇怪的是,舍友越骂,他笑得就越发开怀。
“亲爱的,我可爱死你了!”朝对方的络腮胡上一亲,只听那位来自华国北方的大汉暴喝一声:“滚开!死GAY!”
45
人都是得寸进尺的。
聊上了天还要想语音通话,听到了柯为的声音,还想看着柯为的脸。
柯为拒绝露面。
“那你戴上面具也行。”方易用了变声器,给自己也扣上面具,而且不同于柯为还能露出下巴轮廓的那种,他直接戴了个毛绒玩具的头套,眼睛从熊嘴里勉强透气。
柯为和他漫无目的地聊了一会,背景中传来外婆叫“小为”的声音。
“可可,”方易假装自己不知道柯为的身份,坚持喊着他的艺名,“那是你的小名吗?”
柯为“嗯”了一声,手机被揣进裤兜里,屏幕黑了,“家里人叫我,稍等一下。”
通话没有被挂断,方易暗自庆幸。不管什么身份都好,他在柯为心里,还是有一点地位的。近乎痴迷或者贪婪地旁听着他生活中的细节与琐碎,他听见柯为喂外婆喝药、哄她吃饭,事无巨细,亲力亲为。
心口忽然涌出一股令人窒息似的热流。
如果这一切不是一种取舍该有多好。
如果他还留在国内该有多好!
他可以帮柯为照顾外婆的,柯为可以去读书,读燕城一流的大学,实现一流的梦想。以他的认知,他甚至都不知道那是个什么梦。但他愿意仰望柯为高飞。
又往直播软件里充了一笔钱,通通打赏给那个虚伪的暖色调的“可可”的头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