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瞬,他吓得头皮发麻,脑海里就飘过两个大写加粗的——“完了”。
箭支掉落在两米开外的地方,箭头刚巧压在了一条黄线上。
李浔从业十多年都没碰到这种情况,也惊得愣住了。
按照规则箭支掉落在三米线以内,应视为起射失误,不计分,允许重新再射,可宋仰的那支箭实在是掉得太巧了,大半在线外,小半在线内。
师徒俩大眼瞪小眼。
宋仰正准备走过去捡起时,李浔喊道:“先别管它,你先射下一支!”
他这么一说,宋仰就不能确定那支箭到底算不算分了,小心脏“咚咚”直跳,几乎要蹦出嗓子眼。
他一边自责一边懊恼。
李浔作为旁观者,更容易冷静下来,刚才那一支箭不仅没放出去,还耽误掉好一会儿功夫,宋仰瞄靶本来就慢,一不小心就会超时。
他对宋仰说:“没关系的,我来解决,你注意时限!”
然后直奔裁判区找人判定。
好在是学校之间的友谊赛,不涉及什么利益纠纷,裁判粗略地瞅了一眼便说:“没问题的,你让他用别的箭射就行了,那支回头再捡。”
李浔争分夺秒将原话传达,此时倒计时剩下15秒,宋仰手里还剩最后一支箭。
李浔皱起眉,他以前之所以不刻意去调整宋仰的瞄靶时间是因为他坚信每个人的习惯不同,在奥运赛场上偶尔也会遇到在最后一秒把箭支发射出去的运动员,只要能在规定时间内,用最高水准射完所有箭支就是最佳竞技状态。
但从宋仰今天的表现看来,这样是有问题的。
哪怕是万分之一的意外几率,都有可能前功尽弃。
以后一定要改。
倒计时两秒。
而宋仰还在瞄靶。
很多人认为运动员在射箭时,视线会对焦在靶面上,其实不然,专业运动员的视野是“箭实靶虚”。
除了箭头以外的一切事物都是虚的。
所以宋仰在集中注意力的时候是看不清倒计时的,全凭感觉。
此刻他在等待信号片降落——信号片是需要运动员提前按好的,当运动员拉起弓弦,调整到一定角度时,它才会响,信号片响起才意味着到达了最佳发射角度,在大赛上,必须等到信号片响起才可放箭。
快快快快快快……
李浔急得脑仁疼,可又不能大声喊出来,只能无声地念了一遍又一遍。
就这么一场芝麻大的比赛竟然让他紧张出一头汗,心跳都快停了,他可算是知道为什么古时候太监总是比皇帝急了。
宋仰又是全场最后一个“交作业”的,无数双眼睛像探照灯似的望过去——
“嗒!”
信号片降落,几乎在同一时间,黑色的箭支砸中靶面。
倒计时结束。
李浔长长地舒了口气。
真是要命。
当年他自己射最后一支箭都没这么紧张过。
裁判拔箭后,又开启新的一轮,好在之后都没出什么问题,只是因为肌耐力不够的缘故,胳膊一直抖,宋仰最后几支箭发挥得并不好,还是有打出6环的情况。
总分为1249环,和个人历史成绩相比提高了1环。
这和他预料中的还差了一截。
一组比赛结束,李浔找了个位置坐下,记录宋仰在比赛上遇到的一些问题。
1、注意力不集中,易受干扰。
2、对比赛规则了解得不够细致。(选手在比赛中途不可捡箭,浪费时间)
3、瞄靶时间过长。
4、肌耐力不够。
5、易紧张。
李浔转了转笔,写下最后一条:赛前凑热闹!看美女!小色胚!
“师父!你在写什么呢?”
身后飘来清亮热情的少年音。
“啪!”
李浔飞快地阖上小册子,转移话题:“你不去上个洗手间?”
“我尿不出。”宋仰趴在他的椅背上,“你在记分吗,给我瞧瞧。”
李浔强行转话锋:“渴不渴,要喝点水吗?那边有饮水机。”
“啊。”宋仰猛地一拍大腿,“我说一早上出门为什么总觉得少拿了什么东西,水杯放桌上了……算了,等中午吃饭再说吧。”
李浔弯腰,从地上勾起自己的水杯:“喝不喝?”
宋仰受宠若惊,双手接过。天冷了,李浔换了个磨砂黑的保温杯,隐约能看见里头有个小小的茶包,闻起来居然是水蜜桃的味道。
他尝了一口,口感比想象中的要更淡一些,基本没什么茶味,就是闻着香而已,如果他没猜错的话应该是蜜桃乌龙。
“难怪你嘴巴香香的。”宋仰说。
李浔被他逗笑:“你那狗鼻子能别到处嗅么,搞得我都不好意思吃臭豆腐。”
宋仰:“我没有到处嗅啊,我就是闻到了你身上的味道。”
李浔:“那你去闻别人的。”
“我不要,”宋仰笑得眼尾弯弯的,“我觉得你身上的味道很好闻。”
四面八方的目光汇聚过来。
李浔不由自主地抬手闻了闻。
到底什么味啊?
为什么他自己从来闻不到。
第32章 蜜桃味小羊
几小时后,排名赛结束,宋仰的成绩位列47,幸运地挤进下一轮淘汰赛。校队报名男子个人赛的一共四个,被淘汰掉一个阿洪,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能射出三个5环,简直是一场灾难。
吴家年和于慎微的排名分别为第三和第四,第一是体校的一名研究生,不过他们的分值并没有相差多少。
淘汰赛为一对一PK模式,为了比赛的可观赏度,一般不会让强强选手在一开始对阵。
所以位列第1名的和第16名PK,第17名和36名PK,第37名和48名PK,第2名和第15名PK,以此类推。
淘汰赛环节就简单多了,两名运动员轮流射出六支箭,总环数高者获胜,射程为50米。
场地宽阔,四面都有观众席,但射箭这种项目远距离看没什么意思,大家几乎都是席地而坐,围成一个圆弧,像块被咬了一大口的蛋糕。
和宋仰对阵的是北城体校的张琛,他的排名靠前,神态轻松地和教练员聊着天,期间看了看宋仰,微微一笑,表面看是礼貌友好,实则势在必得的挑衅。
宋仰搓了搓手里的箭支,一言不发。
李浔是过来人,自然什么都懂,他还记得自己第一次参赛时,排名十六,对阵的刚好是第一名,他们的排名赛总环数相差30环,那差距像五指山一样压着他喘不过气,他觉得结果显而易见,上去就是丢个人而已,准备期间,状态很差。
不过当时他的教练说了一句话,让他豁然开朗,如今他又把这话原封不动地送给宋仰。
“别管他,跟你自己比,能拿出最好的状态你就已经战胜自己了。”
宋仰点头一笑。
按照比赛规则,排名靠后的人将率先射出第一箭。
这一箭至关重要,成绩好,能赢回一点自信,可万一不尽人意,多半会一路被对手碾压。
裁判吹哨后,全场安静下来,只剩下角落窸窸窣窣地交谈声。
李浔双手抱臂,不动声色地站在宋仰右后侧的方位,同他一起屏息凝神。
指示灯亮起,宋仰抬臂拉弦,眯起双眼,咬紧了腮帮。
就是这个小小的细节,把李浔拽回去年的夏天,在他工作的箭馆,那个执着的少年千方百计地在他跟前刷存在感,就为了上一节课。
当时他也站在这个位置,这个角度,盯着宋仰瞄靶。
真神奇,明明已经过去一年多,那画面依然清晰如昨。
信号片降落,离弦的箭支像划破夜空的一道闪电,吸引着全部人的注意力。
“嘭”一下,箭头落入黄色区域。
一个显而易见的十环。
“漂亮!”李浔吼了一声,掌声响亮。
观赛区里也变得闹哄哄的,有加油呐喊,也有偷着押注。
宋仰垂下双臂,单手扶在平衡杆上,相比排名赛,在淘汰赛上他反而没那么紧张,因为他知道李浔就在身后,哪也去不了,一转身就可以看到。
他们相视一笑。
这一切都是那么的不可思议,如果说十年前有人告诉他,你未来能成为李浔的徒弟,你们会并肩站在赛场,他是死都不会相信的。
而现在,他的偶像,童年男神,真就站在身后为他加油鼓劲。
紧接着是张琛抬弓拉弦,宋仰的一个十环不可避免地给他造成了一点压力,不过他还是很流畅地完成动作,第一支箭为9环。
“加油加油,放轻松。”他的教练在身后鼓励道。
张琛看了看宋仰,从容一笑。
从这一笑,李浔可以判断他的状态还是极好的,说明这9环是他平时训练里中上等的成绩,另外张琛也不相信自己会输给宋仰。
宋仰的第二支箭是八环,也是不错的成绩。
之所以说不错是因为在他平时的训练中,有百分之三十左右都是八环以下的成绩。
刚才在排名赛上,50米的大部分成绩都是八环以下,不过这也跟当时的肌肉状态有关,全能赛的后程宋仰的劲就不够使了。
张琛的教练年纪有点大了,性子比较沉稳,甚至有些淡漠了,不管张琛成绩如何,他嘴角都挂着云淡风轻的微笑。
张琛也是一样。
后来两支箭,他的表现十分精彩,反超宋仰一环。
等到宋仰放箭时,观众区冒出了不太和谐的声音:“再来一个八环……”
“这小子不行的,他抬弓动作明显紧了。”
李浔面无表情地回头,眼神扫过他们,沉默不语。那些人里有认识他的,也有不认识他的,可都像是见了教导主任似的,敛起笑意。
那个角落鸦雀无声。
俩人的第五支箭打了个平手,都是八环,可张琛的总环数还是领先一环。
宋仰压力倍增。
这一箭要是输了,明天就没机会站在这里了,奖励自然也就没了。
场馆灯火通明,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他身上,明明是冬天,宋仰的额角却亮晶晶的。
他闭了闭眼,调整呼吸,周围的声音越来越轻,也越来越远,他竟然清晰地听见了自己心跳的声音。
好像有只动物住在他的心房,每一跳都那么剧烈。
十环十环十环……
他一遍又一遍在心里默念。
视线对焦于箭头,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
李浔半眯起眼睛,看似稳如泰山,实则替他捏着一把汗,怪不得当初他出国打比赛,他的主教练在开赛前总要在嘴里含一颗速效救心丸。
他所站的这个位置不同于观众席,前边的人一箭穿心,获得进步,代表着他训练有方,而前边的人要是失败,他就得跟着深刻反思。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是不是训练方向出了错。
教练员的荣誉依附于运动员,而运动员的未来依附于教练员的眼光,他们的命运紧密相连,彼此缠绕,就如同此时此刻绷紧的那根弦。
如果仔细看,会发现它是由两根双色的细线缠绕而成的。
“嘭!”柔韧的弓弦将箭支送了出去,正中黄圈。
工作人员喊道:“十环!”
宋仰攥紧双拳,原地蹦了蹦。
李浔顿时松了一口大气,鼓起掌来:“好样的。”
这样一来,除非对方也打中一个十环才能赢了这局,按照张琛之前的成绩来看,几率不高,因为他还没打出过十环。
宋仰笑了笑,后退两步,和他并肩站到一起。
到了这个时候,张琛的教练才似乎有了些许紧迫感,他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裤兜,李浔猜想他大概是有很大的烟瘾。
所有人的目光都在最后一支箭上。
张琛最后的瞄靶时间明显比之前慢了好几秒,蓝色的箭支“嗖”一下出去。
离靶心有点距离,似乎是砸中了红区,对面的屏幕挺大的,但不够高清,看不清有没有压线。
压线的话肯定算9环,俩人打平再来一箭,要是没压线,宋仰就赢了。
输赢就在裁判一念之间。
师哥们攥紧双拳,就像等着开奖的彩民,没皮没脸地念叨:“八八八……”
“八环。”工作人员报了个分数。
领队带头鼓掌恭喜,队友们激动地站起来吹起流氓哨:“哇哦,牛逼!”
李浔偏了一下头,正想提醒他们少在这拉仇恨,旁边那个上蹿下跳的小朋友忽然一头撞进他怀里。
宋仰的体型大只,李浔在毫无防备地情况下差点儿被他撞翻,下意识地搂了搂他后腰。
“师父我赢了!我赢了!哈哈哈哈!”宋仰又笑又跳,猛拍李浔后背,眉飞色舞道,“我明天又可以来了!”
李浔的两条胳膊有些僵硬地顿在半空,有些不知所措。
他的个性冷淡,从小就喜欢独来独往,哪怕是打团赛赢了,顶多也就是和队友击个掌庆祝,从来没有这样被人拥抱过,此时此刻,他像是竖在服饰店门口的男模,任凭摆布。
小家伙的头发蹭得他耳朵发痒。
李浔一抬眼,对面刚好是席地而坐的选手,他感觉有几百双诧异的眼睛在盯着他们。
这个感觉不能再诡异了。
他头皮发麻,正准备推开小朋友,忽然听见某只没吃到葡萄的狐狸说:“至于么,不就是一场淘汰赛么,不知道的还以为拿了个冠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