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原意是想发给某个人看的,但往往事与愿违。
冬天的衣服很厚,平日里他的同学们从没在意过他的身材变化,这冷不丁的来张腹肌照,在寒冬腊月里点亮了众人的双眼。
宋仰十五分钟后再次打开微信,看到99+的消息,惊得眼瞪如铜铃。
老爸竖了几个大拇指,老妈说他上网盗图,有不少留下舔屏表情包的,还有个高中时认识的腐女妹子罕见地评论:小羊崽,你这样是会被大灰狼吃掉的。
宋仰咯咯笑半天,回复:我吃大灰狼还差不多。
直到躺进被窝,他等的那个某个人还是没有留下什么足迹,他怅然若失地把那条朋友圈给删了。
一月中旬,忙碌的考试周结束,大部队逐批返乡,学校宿舍楼瞬间变得门可罗雀。
街道挂起了大红灯笼,年味渐浓,不过包括宋仰在内的一些校队运动员还没能回家。
两天后,他们要参加一场省里举办的射箭友谊赛,有40多所大学共同参与,地点在南城市冠军联盟俱乐部。
李浔攥着一份文件负手而立,在队伍里来回走动,交代比赛事宜。
“咱们队主要是参与男子反曲弓个人赛和团体赛,个人为单轮全能赛,室内场地有所限制,所以射程分别为15米,25米,30米和50米,一共144支箭,总排名靠前48位再进入淘汰赛。团赛三人一组,射程50米,使用垂直排列的靶纸,每人每轮放两支箭,一共四轮,全队共放24支箭,还是一样,总环数靠前的16支队伍参与决赛。”
“参与个人赛的选手也可以报名团赛,一会儿我们抽签决定团赛队伍,大家有什么意见吗?”
“没有——”
友谊赛是学生自愿参加的,承办方给的奖励不多,好些同学觉得没含金量就都回老家了,剩下来十个人只能分成三组,多余的那位就只报个人赛。
李浔说:“我去准备几张条,你们先热个身,一会儿我带你们去室外练。”
大家点头应声,宋仰跟出去洗了个手。
回来时,他听见师哥们在讨论比赛的事情,并且提到了他的名字。
他下意识地停住脚步,站在门口。
“拜托拜托,”阿洪双掌合十朝天拜了拜,“千万别让我抽到和他一组。”
于慎微嗤笑一声:“那如果可以选择的话,和他一组比赛和不参赛,你选哪个?”
阿洪毫不犹豫地说:“那我还是退赛吧,反正比不比都一样了,估计连淘汰赛都进不去。”
于慎微的笑声更放肆了。
吴家年忍不住插嘴道:“他练得时间不如你们长而已,没必要这么说人家,况且最近成绩也上去了不少。”
“我只是陈述个事实好吧。”于慎微耸耸肩,“他远程发挥大家也都看到了,贼不稳定,还有打出3环的,真是吓死人了,练得不够长就应该有自知之明,趁早退赛,别拖累别人。”
“就是,他一个学金融的,以后肯定也不可能走体育这条路,真不知道他脑子里装什么了,非得霸占一个名额不可。”
宋仰的呼吸滞住,好像忽然不会走路了一样,僵在原地。双拳微微发颤,越握越紧,自己却没什么感觉。
比起生气,更多的还是无奈。
原来那些让他引以为傲的进步在别人眼里根本不值一提。
生气可以发泄,而无奈就是无奈,只能沉默地消化。
后脑勺忽然被一只大手揉了一把,感觉如此熟悉。
他缓缓转过头,目光有些呆滞,在“教练”二字脱口而出之前,李浔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宋仰还没有从刚才的刺激里缓过劲来,看起来失魂落魄,李浔拍拍他肩膀,压低了声音:“你跟我过来。”
俩人的脚步声一轻一重,穿过走廊,来到尽头的洗手间,李浔将小家伙推进门,反手把门带上了。
宋仰提了口气:“师父,团赛我还是……”
“还是不参加了对不对?”李浔抢先道。
宋仰垂下目光,知道李浔多半是都听见了,他盯着洗手台上一滴绿油油的洗手液,感觉嗓子眼发苦,鼻尖也酸酸涩涩。
“我现在的成绩只会拖累他们……”
“所以呢?”李浔抱起胳膊,声色俱厉,“他们不希望你比你就不比了?那要是今天换成你的对手觉得你太菜,说没必要比了,你肯定输,你也准备向赛委会申请退赛吗?”
宋仰闻言抬头,站在他眼前的人面容冷峻,眉心皱出好几条纹路,虽然训练时李浔经常摆出一张臭脸,但至少对他的态度一直称得上温柔,就算犯了错也不会太计较。
这是他第一次正眼看见李浔眼底的不悦,立刻低头道歉:“对不起……”
“你不应该跟我说对不起,而是你自己。”李浔的食指狠狠地在他胸口点了两下,声音低沉严肃,“别人轻飘飘的一句话就把你给打击坏了是吧?你对得起这几个月拼死拼活换来的这几斤肉吗?”
宋仰被他戳得身形一动,像根迎风的麦秆,后撤了两步,然后背着手又站回去,一副任打任骂的姿态。
李浔抬高了嗓门:“说话啊,哑巴了?别人说你一句不行你就认怂了?”
宋仰握在身后的指尖不自觉发力,攥得指甲发白,再次道歉:“我错了师父……”
他看起来很紧张,尾音都有些发颤,李浔怀疑他只是因为恐惧而道歉,还没有意识到问题所在,又接着解释。
“你的成长进度本来就比他们慢一些,还不抓紧机会去试一试,你还想等什么?下一次就是三月份的省运会,不出意外的话,校队名额只有三个,你想挤进去参加吗?再下一场是大学生运动会,你又准备拿多高的名次?你知道为什么高考之前必须要有模拟考,奥运会之前非得弄个模拟对抗赛吗?”
宋仰低头不语。
他越是沉默,李浔越是咬牙切齿:“因为经验都是一次一次的教训换来的!只有比了你才知道自己和别人的差距在哪里。你这次上去提心吊胆,觉得拖累别人,不想去了,那么下次还是会这样,下下次还会!这世上永远不缺比你厉害的高手,也没有那么多机会给你浪费的!”
全是无力反驳的话语,宋仰小嘴一瘪,两眼通红。
从两个月前,李浔就告诉他有这场比赛,他们一起吃饭,加训,李浔为他换了一套又一套的训练方案,陪着他起早贪黑,甚至放弃掉周末休息时间,而他却从未曾感恩,因为别人的一句话就想着弃权。
李浔生气也是应该的,他简直罪该万死。
“对不起!”宋仰深鞠一躬,“我以后再也不会说这么愚蠢的话了……”
他这个样子,李浔也不忍心再怪罪什么,舒了口气,语气缓和下来:“作为一名射箭运动员,你首先要改进的一点就是性格,不管在任何时候,都要学会沉住气,不能那么轻易地就被别人影响。”
“在赛场上,你可能会听见对手的讥讽,队友的叹息,迎接国外裁判不那么公正的待遇,一旦你的箭支偏离靶心,还会听见观众的嘘声,甚至是谩骂声,而你还站在场上,你就必须屏蔽掉那些干扰信息,拿出该有的态度。”
宋仰揉了揉发酸的鼻尖,捣蒜般点头。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李浔抬手搭在他的肩上,很用力捏了捏:“永远相信自己,相信你手里的弓箭。”
宋仰抬眸看他,从窗外照进来的阳光点亮了他们的眉眼,宋仰的眼底流露出几分期待:“那你相信我能超过他们吗?”
“那当然。”李浔回得果断,“你和他们又不一样。”
“哪不一样啊?”
李浔勾勾唇角,有种少年人的意气风发。
“他们是领队看中的人,而你,是我看中的。”
他说完这话,还以为宋仰会感激涕零地掉“珍珠”,没想到小家伙只是低下头,一言不发,嘴角还有点上翘的趋势。
紧接着两腮发红,一直蔓延到耳廓。
又来了又来了。
李浔一记神掌拍在他胳膊上:“刚说完要冷静冷静再冷静,不就是夸你一句么,你老脸红个什么劲!上了赛场可不能这样,一天到晚顶着两坨高原红,让对手看了像什么话……”
他扔下一堆嫌弃的屁话夺门而出。
宋仰的嘴唇终于能够肆无忌惮地咧开,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因为我在沸腾啊……”
第30章 不过你做什么我都爱吃
南城市冠军联盟俱乐部距离学校三十多公里,有高速可以走,不算太远,学校给射箭队安排了辆校车,当天来回。
领队定的出发时间是早上六点,宋仰定了个五点一刻的闹钟,不过闹钟还没响他就已经醒了,第一次比赛,很是兴奋。
宿舍里的人已经走光了,床铺和桌面都空荡荡的,他不再需要蹑手蹑脚地洗漱,也不需要把浴室门关上,将水流调至最小。
他蹦下床,放了首劲爆的摇滚歌,摇头晃脑地找衣服穿,到了副歌部分,他还高举双臂,跟随节奏扭了扭屁股。
可就在音乐声停下来的一刹那,他被一股强烈的孤独感包围了。
他们寝室的窗户正对着体育馆和操场,以前在这个点望出去,是连成线的路灯,像一条蜿蜒的巨龙,而今天黑黢黢的,什么都看不清。
学校放假了。
就是这个画面,让他忽然产生了一种很别扭的感觉。
在射箭队那群人眼中,他属于经管学院的学生,是格格不入的异类,未来不一定会走体育这条路,可回到班里,他又成了校队的一员,要放弃休息时间,为学校争荣誉。
他的未来,就像外边的天色一样,迷雾重重。
“呼——”
他深吸一口气,鼓鼓的腮帮子瘪下去,好像要将体内的恐惧与不快统统吐出去。
洗漱完,手机闹钟响,他划拉了一下,收拾随身行李,临出门前又折回来,把相机往脖子里一挂。
清早冷冽的空气顺着鼻腔灌进五脏,刺激得他哆嗦了一下,浑身的皮肤都收紧了,整个人瞬间清醒。
训练馆门口的灯亮着,此刻已经聚了不少人,正蹲坐在石阶上,毫无形象地吞着早点,大家身披校队队服,红艳艳的上衣配一条黑色运动裤,腿边还有五花八门的手提箱,远看就像一排京东派件员。
吴家年第一个发现他,远远地就“哟”了一声,笑道:“这哪里来的小导游啊,这么专业。”
李浔正跟拔河一样撕扯着一块煮老了的大排,闻声回头,眉毛不自觉抬了一下。
宋仰今天又穿了一套大伙都没见过的新衣服,红黑色的羊绒毛衣有些宽松,领口处露出一小截挺括的衣领,裤腿修身,衬得他的两条腿又长又直,头上戴着顶暗红色的鸭舌帽,看起来惹眼又活泼。
在这帮毫无形象的“派件员”里独树一帜,称得上惊艳四座。
李浔手上力度没控制住,大排掉进汤里,好在他反应迅猛把碗往外一推,昨天刚洗干净的队服才幸免于难。
惊艳归惊艳,他没忘记重点,擦了擦嘴说:“你队服呢?今天的比赛必须统一着装,赶紧回屋给我换了去。”
宋仰得意地拍拍身后的双肩包:“我都带着了,到那边我换上就是了。”
李浔抬手虚空点了点,对上少年人真诚热烈的目光,又收起食指,把一堆警告的话语悉数咽了回去。
“赶紧吃早饭!”
“遵命!”宋仰屁颠屁颠地挤到他旁边,“哇,还有汤包欸……”
刚才因为没换衣服而被遣返回宿舍的吴家年愤愤地嚼着一块牛肉干,拿眼睛当激光扫描仪,在教练身上来回扫过,等待对方的合理解释。
哪料他李教练脸皮厚如城墙,居然若无其事地把这事儿给圆了回来——
“他带着呢,一会儿就换,你下次要乐意,也可以带着……”
不包括宋仰在内的全队队员,在这一刻奇迹般同一阵线,抬起手指隔空点他,抖成筛子,就公然偏心一事进行不动声色的批评与抗议。
宋仰一脸茫然地看着李浔,小声问:“他们干吗啊?”
李浔在吴家年张口解释之前高声地清了清嗓子,罕见地板起脸:“没你事儿,赶紧吃你的,一天到晚懒懒散散,穿的花里胡哨给谁看啊?你是去比赛还是去走秀?你一会儿到车上必须深刻地反思一下为什么全队就你最后一个到。”
然而这顿从天而降的批评被小笼包的香味熏得毫无威慑力可言,更像是在哄那堆呆如木鸡的“派件员”。
宋仰的腮帮子撑得像仓鼠,闭着嘴巴发音:“嗯嗯嗯嗯(还有醋吗)?”
大家一脸困惑,等待他把东西咽下去,只有李浔从腿边的塑料袋里翻了包醋丢给他。
“是要这个吧?”
宋仰笑得眼睛弯弯的,冲他竖起一个大拇指。
一小时后,校车抵达俱乐部射箭场,等待俱乐部的工作人员接应。
宋仰趴在窗户上,观察正在集合的那些队伍,他们的队服上也都印有学校的校徽和校名,有一大半来自专业体校。
他以前从李浔那里听说体校的专业运动员身上有种独特的气质,看一眼就能分辨出来,当时听完并不能想象那是种什么样的气质,今天算是见识到了。
大概是长期在户外暴晒的缘故,这些运动员的皮肤大多都偏黑,体格匀称健硕,状态轻松自然,一下车就积极地开始热身了,眼神就透着一股胜券在握的傲气,还有一点正如李浔所言,那些专业体校选拔出来的射箭运动员,全都是腮部很平的方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