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慧瑛女士端着一盘水果往院里走:“宝贝儿,吃柚子了。”
宋仰还以为是喊自己,心说今天老妈怎么这么柔情似水,真是活见鬼,从院门口一路蹦跶进去。
而李慧瑛见他进门明显一愣:“你俩不是走回来的么,这么快?”
“腿长嘛。”
碗里都是一瓤瓤剥好的柚子肉,晶莹剔透,看着汁水充足,宋仰伸手要抓,李慧瑛将碗护在怀里:“这给初之的,里头还有大半个,你要吃自己剥去。”
宋仰惊呆了,半天憋出一句:“你、你简直重女轻男!”
李慧瑛理所当然地甩了一下新做的头发:“那又怎样。”
“……”
李浔偷着笑了笑。
白天在庭院里打牌聊天的亲戚朋友都走了,显得有些冷清,空气里浸着一股湿润的寒意。
李浔跟着宋仰进屋,还没来得及感慨一声“还是家里暖和”,再次见到爷爷奶奶。
老两口很热情地招呼他坐下。
李浔一脸温顺地走过去。
出于礼貌,他必须得喊点什么。
可问题是喊什么呢?
他的大脑在短短几步路里飞速运转,要是按初之的叫法,他得喊叔叔阿姨吧?可这么一叫……他抬眼看着老两口那快要飞出脸盘子的大褶子,瞬间感觉自己老了一轮。
郭富城喊岳母的尴尬也不过如此。
他咬咬牙,厚颜无耻地跟着宋仰喊爷爷奶奶。
宋仰头一回见到他这么拧巴的脸色,在角落偷偷笑。
与此同时,宋景山在厨房忙活晚餐——他在二十分钟前收到儿子的消息,说李浔要来,要他多准备几道菜,尤其是川味的,因为李浔爱吃辣。
餐桌上已经摆着不少刚出锅的热菜,松鼠桂鱼、茄汁大虾、水煮牛肉、红烧肥肠、腊肉炒山药,光看着就让人食欲大增。
宋仰叼了块腊肉尝鲜,眉毛一抬:“好吃,师父你过来尝尝这个!我同学给我寄的,他们老家自己晒的,好香。”
“不了,你吃吧。”
李浔宛如第一次进门的女婿,十分矜持地坐在沙发上看电视——里边播放还是李初之点的动画片,由于爷爷奶奶都很认真地在看,他也没好意思上手换台。
两头长得很像吹飞机的猪在聊天,至于聊什么,他一点也听不进去。
手机也没电了。
宋仰还在埋头猛吃。
实在是没事干,他只好剥柚子。
“我听小仰说,你以前是国家队的运动员啊?”宋爷爷问。
“对。”
爷爷给他沏上一杯热乎的龙井,“运动员好啊,身体素质肯定比一般人强。”
奶奶说:“这还用说么,看着就结实。”她说完就上手捏了捏李浔的胳膊肉,“嚯,我都攥不动。”
“我是练射箭的,上肢的耐力和平衡练得比较多。”李浔接过茶杯,道了声谢。
爷爷顺口一问:“后来怎么没练了?是受伤了还是待遇不好?”
李浔搓了搓后颈肉,实在不知从何说起。
关于退役,个人与环境种种因素环环相扣,哪是三言两语就能解释清楚的。
“待遇还凑合,就是自己感觉练不下去了。”
奶奶温和一笑:“早点回来陪陪家人也挺好的。我有个朋友的孙儿也是运动员,天天在外头集训,一年到头都回不了几次家,家人都盼着。”
爷爷:“是不是老许家那孩子?上回老许跟我说他孙子今年二十六,我还以为三十六,长得也太老成了点。”
“天天在外头跑步,晒得跟煤球似的,能不老成么。他家里人也劝他早点儿退役,别再费劲折腾了,有一年夏天我看见他,那胳膊,大腿上都是伤,韧带还开过刀,你说这老了该怎么办,都是后遗症。”
爷爷吹了吹杯子里漂浮的茶叶,不咸不淡地说:“他给自己定的目标太远了,像奥运会,世锦赛那可都是精英中的精英部队,全国顶尖,就那么一两个,哪里轮得上他啊,到最后一样要被筛下来。”
李浔沉默不语,真像是听一段无关紧要的八卦似的,面色沉静地将一小瓣柚子推进嘴里,嚼了嚼。
甜中带涩。
而就是这短暂的沉默,直戳在宋仰的心尖上,他难过得有点想哭,嘴里的东西都变了滋味。
很多人都无法理解运动员的梦想,却又要运动员接受他们的评价。
不知道是不是爷爷奶奶的话刺激到了李浔,晚饭时,宋仰留意到他吃的并不多,起码没平时多,一顿饭下来,骨碟里就几片虾壳和几根骨头,虾壳还是给初之剥剩下的。倒是陪老爸和爷爷喝了不少酒。
李浔不是那种喝酒就上头的体质,两瓶红酒下去镇定自若,肤色都没什么变化,直到最后大家都起身时,他摇晃了一下,还伸手扶了下椅背,宋仰才意识到他大概不怎么清醒了。
李浔自己也懵,按说他酒量没这么差,以前在队里,有好几个运动员都是北方的,特能喝,一到聚会必点二锅头,于是他也跟着练出点酒量。
也许是今天菜吃少了,也许是这酒的后劲大,他睁眼望出去都有重影了,但理智尚存。
“我想洗把脸,你们家卫生间……”
宋仰扭头看了看,楼下的卫生间亮着灯,应该是奶奶在里头,一把扶住他的手腕,说:“我房间有一个。”
楼上没人,宋仰走在前边摸索着开灯。李浔来到水池边,长长地舒了口气,弯下腰,一捧凉水冲淡了醉意,肌肉在瞬间收紧。
一只手给他递来洁面巾。
“谢谢。”他擦干净脸颊,团揉面巾时,发现镜子里的宋仰一直盯着他看。
他扔掉面巾转身,正想问有没有白开水,宋仰忽然扑过来,迎面抱住他。
李浔瞳孔倏然放大,脊背反射性绷直了,双臂微微抬起,如同一个被警察用枪指着的嫌犯,不知所措地愣着。
宋仰的整张脸都埋在他肩上,他听见小朋友闷闷的嗓音:“你别难受师父,我爷爷奶奶他们不了解。”
此时此刻,李浔的大脑嗡嗡响,酒精让他的反应变得异常迟缓,他静默分析了好几秒,才明白宋仰说的这个难受指的是什么,笑了笑说:“我没难受。”
“可你晚饭吃的很少,我感觉你很不开心。”宋仰轻轻抚摸他的后背,感受隔着布料传递出来的热度,“你别把他们的话放心上,不管你走到哪一步都没关系的,你的过去令很多人感到骄傲,也有人因为你爱上这项运动,你已经做的很好了。”
李浔的眼尾弯了弯:“你在说你自己吗?”
“对啊。”宋仰的下巴垫在他肩上,“而且我感觉你的能力真的没有问题,只是缺少一点经验和运气而已,中国队也是,赛场上压力太大所以过分紧张,不是我黄婆卖瓜,我们的射箭队迟早有一天会打破韩国队的垄断的。”
李浔倍感温暖的同时,注意力总被背后的那双不怎么安分的爪子吸引过去。他分明是穿着外套的,宋仰却在揉他里边的毛衣。
“小朋友,你是取暖还是占我便宜呢?”李浔握住宋仰双臂,缓缓滑到手腕位置,点到即止,倒也没有强制让人松开。
宋仰耍流氓失败,抬眸看他,眼里盈着一丝光亮,脸颊白里透红,像喝多了,硬着头皮给自己找台阶下:“我在说严肃的事情呢,你能不能配合着点?”
“好……”李浔嘴上应承着,却咧嘴笑起来,肩膀小幅度抖动,红酒的后劲影响了他的视线,他不得不靠近宋仰,才能观察到一些细微的表情变化。
“你说严肃的事情脸红什么?”
他们靠得很近,呼吸交错,宋仰体温徒然飙升,都快被李浔身上的酒气给熏醉了,他低下头,小声嘟哝:“你忘啦?我是一株含羞草。”
李浔伸出食指,用柔软的指腹点点他眉毛:“你是小骗子。”
第40章 我怀疑他最近谈恋爱了
窗外天色已晚,楼下初之在喊,他们没再深入讨论这个话题。
桌上的东西已经收拾得七七八八,老两口坐在客厅喝茶,宋景山在厨房刷碗。
李浔和几位长辈告别,牵着初之往回走,在公园边的路灯下,碰见了倒垃圾回来的李慧瑛,他们互相点头打了个招呼,李慧瑛忽然将他叫住。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明明什么都没发生,李浔的心尖莫名打了个颤:“怎么了阿姨?”
“有件事情,宋仰一直瞒了我们很久,我也是今天才知道,他进学校射箭队了是吗?”
李浔的大脑慢半拍地思索着,身体却已经给出答复——他反射性点了个头。
他隐约记得上回在酒店,宋仰说他还没有把比赛的事情告诉家人,但李慧瑛是怎么知道的呢?
宋仰自己承认的?还是因为其他原因被发现了?
还不等他想明白,李慧瑛又问:“他是什么时候进校队的?”
李浔说:“去年十月份。”
这个答案显然出乎了李慧瑛的意料,她的双眼瞪得很大,声调不自觉拔高了些:“他平时是不是经常旷课去玩箭?”
“那倒没有。”李浔略微皱眉,纠正道,“他只是抽空来校队训练,不是玩,暑假那次是代表学校去和省里其他学校打友谊赛,他成绩还不错的。”
事情已经败露,他只能尽可能地给宋仰挽回一点乖小孩形象,但似乎没有成功,李慧瑛看起来还是有些生气。
她双手扶腰,气咻咻地说:“他居然骗我们说和同学去厦门旅游,还买了一堆凤梨酥回来,肯定都是网上买的!弄的有模有样,把全家都给忽悠过去了。我真没想到他都学会骗人了,还骗我们这么久!”
李浔摸摸鼻梁,不知如何作答,站在旁观者的角度来看,宋仰在这事儿上确实做的有些离谱。
李慧瑛不满地抱怨道:“难怪他一进大学那成绩就跟瀑布似的,飞流直下三千尺呢,总算让我摸到原因了。你们那个校队应该不缺人吧?赶紧把他开了,好好的课不上,成天就想着射箭。”
李浔没想到她会这么说,一时间有点懵,他是离异家庭出来的小孩,从小就没有父母管束,自由惯了,头一回从家长嘴里听见这些强势果断的话语,哪怕和他本人没有什么关系,也有种被掐着脖子的紧迫感。
夜里的风很凉,他握紧初之的小手塞进衣兜里,揉了揉后颈,半天只憋出一句不确定的疑问:“他成绩退步很大吗?”
“可不是。”李慧瑛叹了口气,“我太了解他了,他从小就不是个自律的孩子,需要人定了目标,逼着他,他才会去学那些东西,上了大学,整个人松松散散,状态都不对了,肯定只想着疯玩。”
李浔能理解她望子成龙的心态,温和一笑:“我会叮嘱他好好上课的。”
李慧瑛的思维敏捷,一下便听出他这话里的漏洞,强调重点:“你是校队的教练,肯定可以管队内人员流动问题的吧?”
看来这问题是躲不过去了,李浔点了点头,尽量替小朋友挽救:“但这是他自己喜欢的一项运动,目前在校队成绩也算不错,未来很有可能进省队。”
“进省队有什么用?哪怕他进国家队又能……”李慧瑛说到这里,意识到自己有些不尊重对面的人了,停顿一下,改口道,“他现在年纪小,玩心太重,不好好学习,越不让他干的事情他就越感兴趣,可你是过来人,你肯定是明白的,大学这几年多重要,一张学历就是一道门槛,多一张证书以后踏入社会就多点底气,他现在不踏踏实实学东西以后要干什么呢?”
“你知道他有门经济学才考六十多吗?是全班垫底,我当时听到这消息我血压噌一下就上去了,全班垫底,打小就没有过的事情。就这事儿他还打算瞒我们呢,还好景山和他们专业课老师认识。”李慧瑛越说越气,都有些语无伦次,“这才大一啊,这样下去别说什么奖学金了,我看每门功课考及格都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李浔明白李慧瑛这一部分的火源于宋仰对家人撒谎,另一部分源于宋仰成绩的断崖式下滑。他估摸着成绩和训练这两者间多少有点联系,不好反驳,只好担任垃圾桶的角色,安静倾听。
也是在李慧瑛这段漫长的批斗会上,他知道了另外一桩事情,宋仰高三那年填志愿,原本的计划是读医科大学,但临门一脚改填T大。
恍惚间,他想起了前年冬天,学校里那片郁郁葱葱的山茶花,宋仰坐在他对面,对着片鸡排点头说心动。
他并不是个自我意识旺盛的人,仅这一点联想就已经感觉罪大恶极,高考志愿这么严肃的事情,肯定不可能因为私人情感说改就改。
他想,宋仰应该是有自己的打算。
比如,害怕针头,无法克服恐惧,又或者是单纯想学金融,毕竟证券行业一直都是挺吃香的饭碗……
“哦对了,还有件事情,我怀疑他最近谈恋爱了。”李慧瑛的一句话扰乱了他的思绪。
李浔一愣,不知怎么的,竟然有些心虚起来:“是……哪里情况不对吗?”
李慧瑛凭借着多年恋爱经验,说的有鼻子有眼:“前阵我看他天天在那捣鼓什么纸雕,凌晨三四点了都不肯睡觉,那东西完成以后的第二天就没了,肯定是赶着给学校里哪个女同学送礼物了。”
大冬天,李浔惊出一身冷汗。
他不动声色地捂住初之的小嘴,反应很快:“我不太清楚,可能是拍vlog,现在学生群里都比较流行这个。”此时此刻他庆幸自己有年龄优势,可以悄无声息地打探情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