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浔握着他的脚踝,放到自己大腿上,在肿胀的位置喷了点活血的药物。
窗外风声阵阵,屋内却很安静。
宋仰双臂撑在床沿,低头问:“初之的事情你打算怎么办?要不然让初之先住我家吧,我爸妈,还有爷爷奶奶都可以帮你看着。”
李浔明白他的意思,把初之“藏”起来就可以免去许多麻烦,但这只是短期内的办法,张寒都已经知道了初之的存在,总会有途径找过来。
李浔收起一堆瓶瓶罐罐,放进药箱:“我不可能真把她藏一辈子,该面对的问题总得要去面对,去解决。另外,初之她自己的想法也很重要,我得先尊重她的选择。”
宋仰愁眉不展,有些时候他的媳妇儿想法太成熟了,搞得他这个男人都没有用武之地。
李浔好似能读懂他的眼神,起身时揉了揉他的脑袋:“需要你的时候肯定会找你帮忙。”
宋仰这才又笑起来。
换好衣服,他们一起下楼吃饭。
孙老师值班,没回来,晚饭都是李国涛做的,经过长期的康复锻炼,他的右腿基本恢复知觉,可以依靠拐杖活动,做些简单的家务,就是上下楼梯仍不方便。
餐桌上,宋仰听他们父子俩聊起张寒的事情。
李国涛很是震惊:“他怎么会找到少年宫去的?”
“估计是在网上搜到的,之前我不是有个采访么,初之也被拍进去了,刚好就在少年宫门口,他只要知道我在南城,就很容易找到。”
事情追溯起源头,还是因为那场比赛。
宋仰垂着眉眼,有些自责:“怪我,要是当时没给你报名参加那场比赛,就不会有这么多事情了。”
李浔撞他胳膊:“说什么蠢话呢,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晚餐很丰盛,可大家都光顾着谈论白天的事情,没怎么动筷。
李初之能从大人们的交流中获取到一些不同寻常的,不那么愉快的信息,她不明白这几个男人究竟是怎么了,明明爸爸回来该是所有人期待已久的事情,为什么大家都愁眉不展。
她也隐隐能从字里行间感知到,大家都不希望她和这个天降的爸爸继续见面。
白天的事情让她心有余悸,有关父母的过去,她不敢多问,干巴巴地嚼着鸡腿。
饭后,李浔帮她检查作业,宋仰在一旁剥橙子,给初之喂一瓣,再给李浔喂一瓣,刚开始李浔还挺矜持地用手接,两次以后就改用嘴。
宋仰这保姆当得不亦乐乎。
检查好作业,李浔切正题:“张寒到少年宫找你的事情,你为什么从来没和我说过?”
“他说还不到时候,让我先保密。”
“你们一共见过几次?”
李初之掰着手指算数,李浔一看这情况就知道次数肯定不少。
“应该有十五次左右。”
“这么多!”宋仰都惊了,“你也就双休日去两次少年宫,怎么能见这么多次?”
“他们还去学校找我了。”
“还有谁去找你了?”
李初之回答问题就跟挤牙膏似的,问一句答一句,好在记性还不错,李浔和宋仰轮流盘问了她半小时,把所有细节拼凑起来,基本理清了这些天发生的一切。
张寒和张寒的母亲每次都是趁着午休时间去学校探望李初之的。
小学不是全封闭的,有许多高年级学生中午会回家吃饭,也有家长送饭,所以这段时间的门禁不是很严。
一回生二回熟,再加上这家人对她有求必应,李初之还挺享受这种被人呵护的感觉,慢慢就没了防备,甚至还答应他们要去北京玩几天。
不过上少年宫请假这事儿是张寒做主的,李初之不知道,等她回过神,就是李浔板着脸杀过来的时候了。
李浔问:“那你自己想去北京玩吗?”
李初之当然想去,她在张寒的手机里看到很多有意思的地方,张寒还说可以给她买齐星黛露的所有周边,可她也知道这样回答舅舅会不高兴,一阵心理斗争之后,她摇了摇小脑袋。
她这一犹豫,就连宋仰都能看出来她抱着怎样的心思,更别说从小把她带大的李浔了。
“那你觉得他们对你好吗?”
李初之下意识点点头,但很快又摇头:“没有你和爷爷好。”
“实话吗?”
李初之重重点头。
小孩子藏不住事儿,自以为能哄大人高兴,实际李浔听得明明白白。
没有你好的背后就是他们对我也很好,只是我和你们在一起的时间更久,感情更深一些。
“那如果要你一个人去北京,和他们一起生活,以后就由你爸爸送你上下学,他给你买吃的,我和爷爷,还有哥哥,干爸干妈他们很久才能跟你见上一面,你还乐不乐意?”
李初之立马摇头,又有些胆怯地表达疑惑:“大家不可以住在一起吗?”
李浔和宋仰交换了一个眼神。
“你得跟我说实话。”李浔看着她,温和道,“你心里是不是很想要和爸爸一起生活?”
而就是这个看似简单的问题把李初之给招哭了。
她不敢说实话惹李浔生气,可回忆起平日里在学校受得种种委屈,就忍不住冒眼泪:“我的同学都有爸爸妈妈,只有我没有,为什么啊?”
李浔被她问得心尖一颤。
哭是最让男人招架不住的事情。
可怜李浔一个大老爷们,在外边雄赳赳气昂昂,一拳就给人打趴,回到家里,哄完大的还得给小的擦鼻涕泡。
同样的问题李浔曾经也问过老爸。
为什么别人都有妈妈,就我没有?
小时候不懂,慢慢地,他也就摸索到答案了。
人生注定有许多不公与无奈,有时候大人所犯下的错误,得由下一代来承受。
李浔原以为只要待初之好一点,再好一点,当她拥有足够的爱和关怀,这种疼痛就会减轻,甚至会消失。
现在想来是他太天真,每个家庭都是由一片片拼图拼凑而成的,缺损了一片,任谁都代替不了。
这天晚上李浔很罕见地失了个眠。
宋仰半夜起床上厕所,发现他手机屏幕还亮着,沙哑着问:“你怎么还不睡?”
李浔把手机放下,转回身看他:“是不是我打字把你弄醒了?”
“没,我起来上厕所的。”
李浔再次点亮屏幕。
他在网上查了许多法律条文,专业名词晦涩难懂,后来联络到一个学法律的高中同学咨询好半天。
对方给了个还算通俗易懂的答案,结果令他心绪难平。
——孩子跟你亲是一回事,但在法律层面上,他是孩子的生父,这是没办法改变的事实,除非他对孩子有犯罪、虐待或是其他对孩子明显不利的行为,法院才会取消他这个法定监护权,孩子再交由你抚养,但我想这种情况肯定是你不希望发生的对吧。
——另外法官也会衡量其他因素,比方说家庭背景,家属自身的条件,你想,你三十岁,单身,无婚史,又无子女,而她是一个发育阶段的小女生,你懂我意思吧?
他一个成年人还能不懂么。
就是觉得可笑罢了。
窗外雨声淅淅沥沥,下个不停,长夜漫漫,不知何时是个头。
宋仰摸黑钻回被窝,往李浔那边拱过去,直到脚丫碰到一起,又往回缩了一些。
“你是在想初之的事情吗?”
“嗯。”
手机屏暗了下去,他们在黑暗中对视,依稀能看见一道对方的轮廓。
李浔轻声说:“还有我自己的。”
“你自己怎么了?”
李浔垂着眼。
回顾过往,他也曾拥有亲情、友情、热血、荣耀、青春,可又眼睁睁看着它们一样一样,从指缝间溜走,无能为力。
最后还要将那点温情一并剥夺。
他的内心如荒野,一片虚无。
“没什么。”李浔的半张脸埋进被窝,被滤得闷闷的,“就是有点难受。”
“哪里不舒服了?”宋仰想起傍晚那场大雨,有些紧张地摸他脑袋,“感冒了?还是发烧了?是不是洗澡冻到了。”
他的掌心带着一点温度,李浔像个荒漠中渴望水源的旅者,贪恋地向他靠近。
宋仰被忽然圈到腰上的手掌吓得一抖,还以为李浔要挠他痒痒,握住他手腕阻止。
“干什么……我怕痒的。”
“别动。”李浔贴过去,在他胸前缓慢呼吸,“就让我抱一会儿。”
第59章 你为什么会问我啊?
明明埋在胸膛里的人是李浔,宋仰却感觉有些缺氧,仿佛有细小的电流,流窜至每一根神经,导致心率有些不稳。
他不知道李浔能不能听见。
黑暗中,他的双眼跟探照灯似的在房间里来回晃,却不敢往怀里看。
他能感觉到李浔的心理状态有些糟糕,可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以往都是李浔来安慰他,帮他解决各种烦恼,李浔却极少表达自己的内心诉求。
和这样温柔的人相处,甚至一度让他产生一种错觉,男人到了而立之年,想要的都能如愿以偿,不会再有任何困难能够阻碍到他。
宋仰只能像哄小孩儿那样,拍了拍李浔的后背。
“会好起来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但愿吧。”
李浔的鼻息使得他胸口发热,宋仰的注意力转移,原本疼得要死的膝盖跟打了麻醉针似的,没知觉了。
窗外的雨势越来越小,李浔的呼吸声越来越沉,就这么睡着了。
宋仰本想维持着这个亲昵又舒适的姿势更久一些,可他抵不住生理反应,害臊地扭了扭身躯,朝向天花板,李浔的手掌搭在他肚皮上。
这他妈让人怎么睡……
在反反复复的胀痛中,一位正人君子熬到了天亮,也熬出了一对熊猫眼。
再有两周就是大运会了,宋仰得回校训练,李浔也得回去。
可初之似乎是预感到什么,缠着他不让他走,李浔分身乏术,想了想,便把她带到学校。
小家伙白天就呆在办公室看书写作业,学累了就跑到操场看大家训练,在没人陪着聊天的情况下,也能安安静静地在边上坐一下午。
这点让李浔感到欣慰。
因为长得漂亮嘴又甜,体育部的几个教练员都挺喜欢她,不光请她吃零食,还特意到T大的附中帮她借儿童书看。
到了晚上,她一个人霸占一整间卧室,宋仰和李浔只能在客厅打地铺。
窗台上的铜钱草在骄阳下开得肆意,李初之的小日子过得潇洒又惬意。
出发去深圳的前几天,领队要给大家订机票,顺带问了问李浔:“你去深圳的话,初之怎么办,送回家吗?”
大运会结束后就休息了,李浔计划着带她过去玩两天,说:“帮忙把她的机票也定了吧,钱我另外给你。”
“行,没问题。”
宋仰知道这事儿之后,央求李浔把他也一起带上。
李浔努努嘴,表现得十分勉强:“为啥?你说个理由。”
“你想啊,你们俩个过去,肯定有很多行李啊,我可以给你们提行李,你们走累了,到酒店还能享受捏肩捶腿的服务,我按摩很有一手的,我爸在家都点名让我按。”
李浔被他逗笑。
“你家也就你一个技师吧。”
宋仰嘿嘿乐。
李浔答应下来后,宋仰兴奋得都有些晕乎,花了一晚上时间整理出一份攻略,还定了水上乐园的亲子套票,决定疯玩一把。
只可惜事与愿违,出发前一晚,李国涛给李浔打了电话,说张寒在少年宫没见到初之,就跑到家门口来堵人。
李国涛把他拒之门外,张寒竟然翻墙而入。
孙老师吓坏了,打了110。
李国涛在电话里说:“现在警察已经把人带去派出所了,也了解了情况,警察打电话过来,说去那边调解调解,初之还没睡吧?你带她一起回来一趟。”
李浔往卧室看了一眼,宋仰正有说有笑地教初之叠衣服,画面和谐到他实在不忍心打扰。
“能过几天吗,等比赛忙完了我就回去。”
“这怎么能等呢,”李国涛语气焦急,“警察也说了,再等人家就直接上法院起诉了。”
他一句话把李浔逼得哑口无言,沉声道:“哪个警局?我现在马上回来。”
宋仰耳朵很尖,听到这话,起身走出去,等他挂断电话,立刻问:“这个时间你去警局做什么?”
李浔把事情简单交代一下,说:“我爸一个人肯定搞不定,我得回去跟他们谈谈。”
宋仰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给弄蒙了,直到李浔把初之带出门,才追上去说:“我也去吧。”
李浔被张寒的事情烦得头疼,忙慌中说了句:“你去能干什么?”不过他很快意识到自己用错态度,又补充道:“你乖乖在家呆着,我会处理好的。”
即使这样,宋仰的脸上还是难掩失落:“那明天你自己去机场啊?”
“嗯。”李浔临走前揉了他后脑勺一把,“你今晚早点休息,晚安。”
宋仰像条孤独的大型犬,趴在走廊的围栏上目送他们离开。
李浔抵达南城分区派出所已经晚上九点多了,报上姓名后,一位年轻警员将他和初之带往调解室。
李初之胆怯地张望四周,拉了拉李浔的手,小声问:“舅舅,我们为什么要来这里?谁犯错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