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秀芬从头到尾都很镇定。
警方一问起“纤S减肥药”,她立马就承认了自己曾经购买过这种药物。
“我天生体质就容易长胖,喝水都长肉那种。可我丈夫话里话外,总是内涵我胖。我听了不高兴,就立志减肥。纤S的那个药,当时是网上看评价好才买来吃的。幸好这个药物爆雷早,看新闻上说吃死了一个女孩,当时我们减肥群里消息传开了,我就迅速停了药。”王秀芬解释得不急不缓。
“除了纤S,当时我还尝试了不少减肥药,一度吃坏了身子,很长一段时间排卵周期不正常,导致卵巢囊肿,甚至可能会影响日后生育……”女人说着说着,嗓音里染了几分沮丧,“我为他付出这么多,却换来轻飘飘的一句‘我是喜欢瘦的,但我也没逼着你减肥啊’。所以,我特意留下了这个吃死过人的减肥药,就是为了提醒自己,再也不要这么傻了!”
“但我没有要害阿伟啊。我怎么会害阿伟呢?”
夏熠几欲拍桌:“当时我们去你家采样的时候,你为什么不说?!”
“因为你们问的是罗伟平时吃什么东西,”王秀芬垂下头,细声细语地说道,“这个减肥药,是我给自己买的呀……”
“那你怎么解释罗伟体内的氟西汀?你们家里的这瓶减肥药,恰好是他能接触到、唯一含有氟西汀的东西。王秀芬,这是不是太巧了?”
“我没有叫罗伟吃过减肥药!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吃?!”王秀芬声音依然不大,且显得十分迷茫,“这个药我是放在卧室的,他会不会是看错了,误以为是什么保健品?”
狡辩!
“听听,听听你编的理由。”夏熠怒极而笑,“你认为会有人信吗?”
女人的睫毛扑闪两下,依然非常镇定:“警官,您都这么说了,我也不知道怎么辩驳,但这不是大家信不信的问题。您是看到我逼着罗伟吃这个药了吗?还是您在我给罗伟打包的便当里查出了这个东西?”
夏熠脸色顿时不太好看。
最终导致罗伟心脏猝停的,其实是他本人主动向工友陈武讨要的抗敏药。而且目前来看,警方确实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这个减肥药是王秀芬让罗伟吃下去的。
所有人证都说,王秀芬是一个勤劳体贴的妻子,以及罗伟随身携带的食物里也没有检查出氟西汀。
警方有的只是怀疑,而非把人钉死的证据。
讯问室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半晌,邵麟才慢吞吞地开口:“证据是有的,只需要再做一个简单的小测验。”
“就差那么一点点,你是有可能脱罪的。”他看向女人的目光悲悯而温柔,“你腹中孩子的父亲……并不是罗伟。”
“是何鑫旺,我猜得对吗?”
第8章 错置
“你!你胡说什么!”王秀芬一张脸瞬间涨得通红,舌头都要打结了,“血、血口喷人!”
“你尽管否认。”邵麟淡淡说道,“一管脐带血,DNA比对一试便知。如果我说错了,我向你道歉,并会承担你孕期所有的医疗费用。”
王秀芬瞪大双眼,嘴巴抿成一条直线,终于哑了火。
她沉默良久,百般无奈之下,才哑声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夏熠的目光也落在了邵麟身上。
“道理其实很简单。”邵麟缓缓开口,“假设是你毒害的罗伟,那你势必不可能还怀着他的孩子且不愿意打胎。罗伟父母都在农村,家里没钱也没有房子,你给她家生孩子,你什么都得不到。更何况,陈武说罗伟最近一两个月才开始胃口不好——也就是说,他是在你怀孕后才开始服食氟西汀的。所以,如果你是凶手,那罗伟必不可能是这个孩子的父亲。”
“从最一开始,你就在暗示警方这个孩子对你非常重要,来引导警方去相信你与罗伟家庭和睦夫妻恩爱,以排除你的作案动机。”说着,他瞥了一眼受害人一号夏熠,“你强调自己备孕已久,却没有在家准备叶酸与验孕棒。同时,网侦调查了罗伟的手机搜索记录,没有发现任何‘妻子怀孕’、‘新手父亲注意事项’的相关信息。”
“当然,我也曾考虑过罗伟是不是用电脑搜索的,但根据他手机的浏览记录,罗伟是手机搜索引擎的频繁使用者。而且,你家的电脑非常老旧,智能机却都是最新款,所以我合理推测,罗伟确实没有查过怀孕相关的话题。”
“哪怕怀孕的消息在三个月内不能与外人说,罗伟第一次当父亲,不可能什么都不搜。同时,他最好的兄弟陈武对你怀孕的事也一无所知。所以,罗伟很可能,压根就不知道你怀孕了。”
“可相反,何鑫旺不仅在罗伟死后第一时间与你有过交流,他还说——罗伟是在他店里公布了当父亲的喜讯,而且,何鑫旺还说罗伟当时非常开心,还想请他喝酒——这就很矛盾了。一是与‘罗伟没有任何要当父亲的行为’矛盾,二是与陈武的不知情矛盾。如果罗伟因此兴奋到要请何鑫旺喝酒,怎么可能还瞒着最好的兄弟陈武?”
“所以,何鑫旺当时撒了谎。他试图用普通人得知妻子怀孕后的表现来圆这个谎,却不幸漏洞百出。所以,他为什么要撒谎?因为你怀孕的消息,是你告诉他的,而不是罗伟。”
“至于你为什么告诉何鑫旺你怀孕了,却不告诉自己的丈夫,原因还用说吗?”
邵麟顿了顿,语气里没有任何情绪,仿佛只是在冷静地复述:“你与罗伟的感情,很早就出现了裂痕。或许是从罗伟希望你减肥开始的,也可能是你认为罗伟这个人没有未来——你家中有许多自我提升的书籍,你还会花钱参与各种线上课程,副业收入逐年提高,变成罗伟的几倍。然而,罗伟所有的闲暇时间依然都在打游戏、刷视频,不求上进。你开足马力追求更有质量的生活,可这个男人一直在拖你后腿。甚至,为了孩子与健康,你逼着他戒烟,他表面答应,实际却敷衍应付你……”
邵麟分析至此,王秀芬已然无声地以泪洗面。
“所以,你看上了同样年轻,单身,但远比罗伟有远见、还有钱的小吃店老板何鑫旺。只是不巧,你意外怀孕了。”
“之前,你说自己因为减肥过度而出现了卵巢问题,可能会影响受孕,所以这个孩子来之不易,想生下来——我认为你说的是实话。只是,你本可选择更合法的方式,将这个孩子生下来,再去追求自己的幸福。”
“离婚的话,我出轨在先……财产会判给他……事情传开来,老何这边也名声不好听……”女人一边抹眼泪,一边哭得伤心。也不知是哭她自己嫁给爱情却终究错付,还是哭她心思缜密机关算尽最终功亏一篑。
王秀芬泣不成声,邵麟却面无表情:“所以,你是在怀孕之后才起了杀心。毕竟,只需让罗伟服药死于一场‘交通意外’,就能名正言顺地开始自己的新生活,就连那欠何鑫旺的五十万都不用还了,一举两得。”
“碰巧,你的减肥药与戒烟软糖,都是水果味咀嚼类软糖。所以,就在今年二月份左右,你偷偷把给罗伟的戒烟软糖,换成了纤S减肥药。而罗伟戒烟本就是为了应付你,完全没有起意。”
王秀芬再次瞪圆了双眼,活见鬼似的看着邵麟。
“根据你与微商洛老师的交易记录,从去年九月起,你总共买了两瓶戒烟软糖。陈武说,你每天都会允许罗伟吃一颗,且罗伟吃了小半年左右。可那天上访,你给我看了包装,这软糖一盒只有90粒,当时那盒还剩下三分之二——也就是说,总共消耗了120粒左右,仅仅是三四个月的用量。罗伟身边上上下下都没有搜出含有氟西汀的食物,纤S减肥药也不像胶囊粉末那样能轻易融入饮食之中。除了你掉包了这个戒烟软糖,并声称换了个口味,我想不出其它的投毒渠道了。”
王秀芬哑口无言。
“当年纤S减肥药爆雷,你肯定是好好做了氟西汀的功课。所以,你刻意向警方隐瞒了罗伟的荨麻疹史,在我们上访那日,藏好了家中常备的抗敏药——这代表你清楚地明白氟西汀与特非那定不能组合服用。虽然从法医学剂量来看,这起事故很容易被判成一场药物组合致死的意外,但你有杀人的目的,人确实因为你的行为死了,所以,别找借口了,这就是一场谋杀。”
邵麟一口气说完,心头顿觉畅快淋漓。
太久了,真的太久了……
长久以来,他深陷于对自己无能的反复自责,就像一个在黑夜中迷路的人。终于,他再次找到了往日的一座里程碑。
很快,警方的人接手现场,把王秀芬带去做笔录了。
邵麟刚出门,就被夏熠喊住。
“邵老师!”
“你、你——”夏熠抓抓脑袋,奈何词汇量有限,一时半会儿找不准词来形容他此刻的心情,只能憨憨地憋出一句,“你好厉害啊!”
他就傻傻地站在那里,一双眼睛亮晶晶地看着邵麟,目光清澈,带着期待,又饱含真诚。
邵麟这辈子见过太多人太多的眼神……哪怕面对穷凶恶极的亡命之徒,他也能刀枪不入,应对自如,却唯独承受不住这样的目光。
那目光似野火,恣意又热情。
邵麟有点不好意思地别开头,但眼角下意识地弯了起来,露出一丝他自己都不曾察觉的笑意。
“我觉得你吧,”夏熠摸摸下巴,眼神精亮,“坐办公室里监督人填表……实在是有点屈才了!”
邵麟懒洋洋地回了一句:“是吗?”正常人填表也不需要监督吧?
夏熠趁热打铁,找了个没人的地方,低声八卦:“我真觉得邵老师真不是一般人啊。和我说说呗,在欧洲那几年,你到底是做什么的?”
他之前找人查了邵麟的档案,但对方反馈一切都没有问题。正如他从邵麟单位调档查到的一样——邵麟跳级生,16岁就考上了燕安大学,本科念了一个学校里炙手可热的2+2海外交流项目,大三去了S国,毕业后又赴欧洲读了心理学博士。
邵麟全国一流的本科,博士却上了一所野鸡大学,夏熠听都没听说过的那种,最后,邵麟做了两年科研,似乎也没什么科研成果,就回国了。
这份简历相对普通,放在学术圈里远远称不上优秀,但夏熠就是有着一种毫无由来的直觉——他不信。
邵麟无奈地看了他一眼:“你真想知道?”
夏熠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邵麟勾了勾手指,对方连忙凑了上来。
于是,他在人耳畔吹了口气:“卖芝士烤红薯。”
夏熠:“…………”
……
那天晚上,邵麟一个人坐在床边。
他眼看着助眠香烧得只剩半根小拇指,终于拉开床头第一层抽屉,拿出两盒从未被拆封过的盐酸氟西汀。思忖半晌,他将胶囊一颗一颗从锡箔板里扣了出来。包装丢进可回收垃圾桶,药物丢进有害垃圾桶。
逃避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第二天上午,邵麟打车去了城里一片别墅区。虽说小区离市中心只有半个小时的车程,但整体绿化做得极好,高大的樱花树开得如火如荼,像极了一片粉云,将矮小的两层楼建筑隐匿其中。
“叮咚——”
红木大门被推开,邵麟礼貌地打了个招呼:“贺老师。”
“进来,快进来。哎,你这孩子也真是的,怎么还带了东西?”
虽说是在家,但男人穿的也颇为考究,一身精心熨过的衬衣,外面套着一件价格不菲的白、蓝、红三色的北欧风毛背心。他眉骨略高,鼻子刀削似的,嘴唇薄而锋利,笑起来有两道淡淡的法令纹,年龄大约在四五十左右。
这位正是燕安大学知名心理学专家贺连云,S国心理学协会前副理事长,千人计划招聘回来的心理咨询高级督导。
邵麟拎着一瓶格兰多纳21,笑道:“贺老师对外咨询费两千块一个小时,我这点心意算什么?还是我白捡了便宜。”
对方嘴角微勾:“我以为上次之后,你再也不会来了。”
贺连云是业内专家推荐给邵麟的心理咨询师。虽说邵麟一直都很“表面配合”,但从头到尾就在睁眼说瞎话,贺连云也非常无奈。
“我改主意了。”邵麟温和地说道。
“是好事儿。”男人也跟着在沙发上坐下,翘起二郎腿,“说明你终于决定面对它了。规避问题、逃避痛苦,往往是人类心理疾病的根源。”[1]
邵麟眼底散着淡淡笑意,一咬下唇:“M. Scott Peck.”
“炫耀。”男人十指扣于身前,换了一个更舒服的位置,“说实话,我依然保持上次的观点——我们之间很难建立咨询师与来访者之间的关系,但无论你想说什么,哪怕你想再编一个故事来骗我,我依然非常欢迎。”
“抱歉,我不是这个意思。”
贺连云低声笑了:“不必感到抱歉。”
邵麟捏了一下拳头,终于还是开口:“去年差不多这个时候,我和朋友去东南亚玩,发生了一起潜水事故……我从几个月前,出现了比较典型的创伤后应激障碍症状,毫无由来的内疚,频繁闪回,在梦里重复创伤性体验——主要是在海底丢失呼吸器,窒息。之前,我托朋友帮我开了两盒氟西汀,但我想了想,还是不要依赖药物的好。”
贺连云认真地聆听着。
邵麟喉结动了动,艰难地承认:“目前比较影响生活的是,水会引发我的焦虑。哪怕我只是在洗澡,有时候都会觉得突然窒息,更别说潜水、游泳了。我觉得我现在都不敢看浴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