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然母子间没有爆发激烈的争吵,却裂出了明显而清晰的界限。
他心知此事不能全然怪于方瑾苓,生气的不过是那人竟联合他的母亲一起瞒着。
祝宜眠太会隐藏自己了。许多事连他也骗了过去。既能走得如此决绝,是否此处已经没有可以留恋的事物?那一声“哥哥”里有几分真几分假?
第二天顾程睿一早驱车出门,此后这一年里方瑾苓都鲜少能在主宅看见他的身影。
他在做事处世上变得越发凌厉,面上总是拒人于三尺之外的冷淡。
除了偶尔去陪伴外公,其余时候的顾程睿永远处于工作状态。
方成礼曾对顾江夫妇俩怒斥:“把程睿弄成了这么个冰冷的机器你们高兴了?”
方瑾苓把他的变化都看在眼里。她的儿子一直都是很能独当一面的,但他的成长和强大依然显而易见。
他在逼自己什么呢?
她无从得解。
但那么骄傲的顾程睿,竟在第二年的除夕夜醉酒之后脆弱地央求她把那小孩的地址给他。
她只有这一个独子,怎么可能不心疼,却还是狠下心,站到了道德的制高点俯瞰他,“他已经和这里割离了你明不明白。你再怎么样也不会有好结果的,你们都不会好的!他已经走了这么久,你放手吧,我不会给你的。”
自那次之后顾程睿又恢复了原先的清冷自持,没有再提及任何一句与那晚失态相关的事。
但他出差的次数更频繁了。
方瑾苓查过他的行程,几乎每一次飞往美国不是出差就是被方成礼叫过去的。看起来确实已经同那人没有任何交集。这个结果让她稍稍安心。
祝宜眠离开的第二个春节,他们照例去了纽约。
方成礼对亲生闺女再了解不过,也不止一次打趣她:“之前不是都要放下了?怎么那孩子真的走了你又整天忧心忡忡的,舍不得了?”
方瑾苓也只得叹气。
这两年的正月初七,顾程睿还是会选择提前回国,明明已经没有人在那个家里等他。
她也不再阻拦,只是总会想起那年冬天摄像头拍下的画面。哪怕当时的设备和记录都已销毁,那件事情也不是能轻易淡忘的。
*
“小鱼,等等我。”
祝宜眠推着大行李箱艰难地跟在一个男人后面,两人匆匆穿梭在航站楼内。
姜俞停下来接过他手里的拉杆解救他,“你看看你,平时不运动不晒太阳,长那么白有什么用。早就让你把箱子给我,我又不是拿不动。”
“那我这不是想帮你分担一点嘛,谁知道你装的什么东西这么沉,你不会是那天逛博物馆的时候把咱老祖宗的文物装进去了叭。”祝宜眠扯了扯遮到鼻子的大围巾。
“越来越欠揍了你,”两年而已,姜俞越发高壮,眉宇间还能瞧见少年时期的神采飞扬。他勾过祝宜眠的脖子,试图给他一点教训,“我告诉你我气还没消呢,你赶紧给我好好做人。”
祝宜眠立刻求饶:“行行行,下次你再来我保证举着最大最亮灯牌为你接机。”
姜俞笑着揉乱了他的头发。
他申请了斯坦福一年期的交换生,几经周折才重新联系上祝宜眠。
一开始很生气觉得他没有把自己当朋友看,但当祝宜眠很落寞地解释说“我怕哥哥会找你问……现在看来,是我自作多情了”的时候,姜俞又没脾气了。
他无从安慰,便趁着活动节没课来陪了他几天。
期间很多时候都是姜俞在说,他给祝宜眠讲附中变化如何同学都考到了哪里,偶尔对上他那流露出想问又不敢问的胆怯眼神,姜俞才会说一下他哥哥的近况,唯一不敢提及的是那几次顾程睿如何特意找到他家来,又是如何心忧地追问弟弟的行踪。
他知道祝宜眠是为什么割裂从前的一切只身在这里生活了两年,所以才更怕一说出口就会酿成大祸。
而听到那小一部分关于哥哥的内容,祝宜眠却也只是淡淡地笑说:“都过去了。”
*
顾程睿还是选了那趟需要在伦敦转机的航班。
他办好值机手续,转身时莫名在原地停了下来,待那个黑发青年消失在视野中,才自嘲地看了一眼手里的登机牌,笑自己魔怔了。
姜俞很不喜欢长途客机的味道,在外面和祝宜眠磨磨唧唧了好一会儿才登机,在商务舱寻着座位时路过了闭眼假寐的顾程睿。
他脚步一顿,心情复杂间对方已然睁开眼睛。
明明是再好不过的机会,他几次想开口,最终又什么都没说,打了个招呼便继续往后走。
差一点,只差一点。
找到位置,姜俞做了两个深呼吸,眼睛都要憋红了,叫自己不去想祝宜眠的眼神。
哪怕嘴上说着没事没关系都忘掉了,可是眼睛却没在说谎。连我这么粗神经的都能看出来。
那个人多想见一见顾程睿啊。
第19章
19.
昨天还是新春伊始,今天怎么就到了中秋假期,顾程睿不得而知。
他这上半年每天忙得黑白颠倒,常常一觉醒来手里还拿着文件,似乎这样大脑就没有时间去翻一些记忆片段来叫他痛苦。
没有人再撮合他和关若媛,两人各得轻松,合作关系彻底演变成商业合作关系。
二十七八的儿子过得清心寡欲,顾江也开始有意无意地提起成家的事,倒是方瑾苓一反常态,在这件事上没有同顾江站在统一战线,只是一边在顾江面前为顾程睿开脱,一边不时带着几个刚毕业的年轻人来公司托儿子照顾。
顾程睿关了视频会议,起身给她倒了杯水。
方瑾苓拉着他坐下,从包里拿了一沓资料给他说明来意。
顾程睿很随意地坐着,手臂搭在沙发靠背上,没完没有太大反应,倒是好笑道:“妈……你这是想开了?”
“……你连媛媛都不喜欢,我还有什么办法。”方瑾苓把照片和介绍一一摆在他面前,“之前不是让你照顾一下那两个小孩儿嘛,我的意思还不够明显?你又整天不理人家,我看那两个都挺不错的啊。”
“哪两个?”他是真的没印象。
“……”方瑾苓颇有些泄气,“就是学设计那两个,都聪明着呢,学历和你相当,我这不是想着你们有共同话题吗。”
“哦,是这个意思,我以为照顾的意思就是让他们走后门进来呢。”顾程睿故意道。
方瑾苓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他。
“我们能有什么共同话题,再说了,那俩看着也不像刚毕业的啊,估计是诓你呢。”顾程睿皮笑肉不笑地扯了一下嘴角。
方瑾苓想想也是,快速翻篇,“那你看看这几位怎么样?都是你严姨介绍的,家世清白,人也可乖,你喜不喜欢?改天可以带着一起吃个饭,嗯……这个呢,是那谁家的小侄子,我后来才听说他一直挺崇拜你的呢。”
顾程睿扫了一眼,照片上都是眉眼干净的人。
方瑾苓能接受同性恋这件事已是不易,他也不想拂了她的意,听她讲了半小时,顾程睿才随便挑了一张,两指夹着薄薄的照片晃了晃,蓦地,对自顾自满意的方瑾苓说了一句:“妈,下次别找这些二十出头的,我不喜欢小孩儿。”
方瑾苓表情僵了一下,又恢复笑容,“好,那你先见见这个,不行再看。”
顾程睿拿起笔电进入邮箱,余光瞥见方瑾苓还看着自己,疑惑道:“怎么了?”
方瑾苓握住他的手,鼻子莫名一酸,“瘦得都没肉了,你多久没回家吃饭了,我还得来这儿才能找到你。也别总……这么寡淡,平时可以和朋友出去玩玩,好好吃饭,这么晚还在开会,有什么值得这么拼命的,身体垮了怎么办。”
“嗯。”
每次一提起这个,他次次都答应,只是不见哪次是真的往心里去的。
“你也别怪妈啰嗦,”方瑾苓叹气道,“我就是想着……你要有个体己的人陪在身边,是不是就能好好的了。”
一时间两人都止了话,待方瑾苓出去,他随手将那几张纸揉成团投进垃圾桶里,一个人对着落地窗发愣。
国庆过后顾程睿有位好友回国,同在国内的几个挚交约了个饭局。
时值霜降,又一年冬来。
他是最后到的,新公司的上市到了关键时刻,忙起来常忘了时间。
侍者恰好端着酒推门,又从善如流地扶着门等待顾程睿走进来。
于是本在含笑听身旁人讲话的男人起身过来,自然地与他抱了一下。
“好久不见。”
顾程睿也露出一点笑意,“徐境,好久不见。”
两人在高中的大小竞赛中认识,是对手亦是朋友,后来同去了美国,都是话少的人,联系不多却也从未生分。
能让顾程睿出现的都是合得来的朋友,在座的也多是熟悉的人,一顿饭吃了三个多钟,环境清雅也无人觉得苦闷,几人多是在随意交谈,这对他来说远比单纯的酒局舒服。
唯一头疼的是不知道前几天一起吃过饭的小侄子怎么也跟了过来。
他突然有些后悔那天没好好了解情况,此人是方瑾苓朋友的小侄子,却不想也是好友的亲表弟。
不过是见了几面,线上对话更是寥寥。他以为那天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可惜对方似乎忘了那一段,甚至换到他边上来,虽未有什么越界之举,但眼里的热切已毫不遮掩。
顾程睿也疲于应付,就想这么冷处理算了。
聊了一圈,几位朋友还是最爱逗徐境身边这位。他带了个混血小朋友,一双蓝眼睛澄澈可爱,中文算是说得很清楚了,只是不太了解一些语境下的用词,时常被打趣得红着脸向徐境求助。
更多的时候是在朋友们玩笑般批判徐境时磕磕巴巴地用中文反驳,害羞但认真地向大家解释自家男朋友不是那样的人,他是如何如何好。
每每至此,徐境都要抱住他,挑衅地看向众人。
顾程睿和他碰了一杯,期间数次感慨,这些人身边换了不知几个,唯有徐境,年年都是这一个金发蓝瞳的小男朋友。
徐境看过去,只能看到他眼睫毛投下阴影,遮住了眼底的情绪。
快散局时他才和顾程睿提了一句小朋友想进方成礼的公司实习的事。那位行业大家的设计团队从不接收未毕业的实习生,洛因还在攻读硕士,别无他法,徐境只好找到顾程睿。
不过是举手之劳,晚上顾程睿收到简历时多看了几眼,对方有足够漂亮的作品和履历,要进名家的团队也该很有底气。
徐境发来消息:“谢了,我欠你一个人情。”
顾程睿同时回:“叫你家那位帮我个忙。”
他关了电脑后就在椅子上枯坐许久。
他的眠眠在哪里。
是不是快毕业了,不知生活学业是否顺利,会不会偶尔也需要一点家人的帮助,却又总是倔强不开口?
*
十一月末的曼哈顿已经为感恩节游行做了充分的准备,这也意味着日子对于祝宜眠而言又开始变得漫长了。
他原来没有那么怕冷的。刚从学生家里出来的祝宜眠把围巾多绕了一圈。
冬雪到来的前夕起了寒风,刮在身上如刀刃。尽管如此,祝宜眠还是拒绝了那家人的晚餐挽留和感恩节邀请,他总是融不进那样暖融融的氛围。
虽然他这个学生一家才移民过来没几年,但已经很好地吸收当地文化,这些节日都是要过的,这几天不需要安排家教时间,祝宜眠得以空闲。
黑五折扣活动还没结束,他在路口的显示屏前停下,算了一下这个月打工的报酬,决定还是采购一些感恩节的必需品,好让房子看起来不那么清冷。
感恩节的前一天姜俞来了。
本打算自己动手做中餐,最后因为买不齐材料而作罢,也不是超市的错,主要是两人的食谱太有限。
等外送的火鸡甜酱南瓜派到的时候他们已经玩了几轮游戏,姜俞把重重的一大袋高热量食物摆到地毯上,做作的拍了张照片。
方才祝宜眠为了赢他,费了很多脑力和体力,快饿晕了,只顾着戴上一次性手套埋头吃。
吃完了又瘫作一团,那只小火鸡还剩三分之一,祝宜眠不想把这种油油的食物放进冰箱,便踢了踢姜俞,示意他解决掉。
姜正抱着肚子休息的姜俞立刻毫无怨言地坐起来,掏出火鸡里的板栗面包咬了一口,顺便把手机递过去给他看。
“我刚发的朋友圈,嘻嘻,没人猜得到我在哪儿。”
“……”祝宜眠点开,这条动态下陆陆续续弹出许多互动消息,姜俞人缘真的很好。
但很快他就崩溃了,“你拍到我的红袜子了!”
“我知道啊,”姜俞吸着汽水一脸平静,“要是有人看到这半角袜子就能认出你我能给他跪下,放心啦。”
“我的意思是这个红袜子看起来好蠢啊。”祝宜眠特意伸直腿动了动脚丫子。
“谁叫你总是一身黑白灰,我从另一个半球不辞辛苦剪羊毛给你挑了个袜子背回来你竟然说它蠢!”姜俞要闹了。
“……”
“吃饱了继续打,说好你输了要重新开始玩微信,我真是受够了漂流瓶联系。”姜俞摩拳擦掌作势要夺回手机。
祝宜眠故意不给他,一抬手,灵敏度太高,滑到最新一条动态。
他不经意一瞥,表情凝住了。
是别人发的和顾程睿一起吃饭的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