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方瑾苓的意思,他竟昏睡了一天之久。
他自己倒觉得,许是突然得了那人的下落,大悲大喜之际神经绷不住了,才病了一场。
方瑾苓说了许多,他也不打断。
直到她的声音越来越弱:“我是不是真的做错了……”
顾程睿抽出被她握住的手,认真道:“妈,我有话要跟你说。”
方瑾苓愣神片刻,又恢复优雅仪态,她大概知道这么些天来顾程睿过的是什么生活,为的是谁。她仍迈不过心里那道坎,却也只能一步步退让妥协。
“万一他已经有了……自己喜欢的生活呢?如果真的是这样,你就死心,成吗?”
“嗯。”
“但你把身体养好之前哪也别想去,其他事先放一边,我只求你不要用我犯的错误来糟蹋你自己的身体。”
方瑾苓愧疚自责的话让他有些恍惚。
顾程睿一笑,“我想过许多次,他若是心里真的有我,或许就不会走得如此干脆了。我对他不够好,也算是我逼走他的吧。”
他一直很后悔最后那段时间没能进学校看一眼祝宜眠。原是不想让他分心,没想到就再也找不到了。
现在得了他的消息,他竟情怯于见他。
他很想选一个合适的时机去见他。但他不知道这个时机是不是现在。
如果真的像方瑾苓说的,万一他的出现又是对他当前生活的一种破坏呢?
但他更怕的是得知祝宜眠的新生活里因为没有顾程睿而更加圆满。
不要留我一个人在原地。
顾程睿何曾这样焦虑不安过。
方瑾苓时时看着他,最后叹了一口气,装作蒙在鼓里一样,任由简妤为他办了签证。
下属此次赴美谈判不太顺利,若是谈下来了对公司增益良多,但顾程睿才进了医院,没有人敢用公事来打扰他。
拿到机票,顾程睿很自欺欺人地想,我只是去出差。
可是在接下来的十三个小时里,他没有一刻不在想——
我要怎么样,才能以一种更好的方式重新进入你的生活?
他一下飞机就同助理直奔目标公司。
他们此次与合作方的确不那么容易谈妥,对方是美籍日裔,同日本商人谈判是连推特治国那位总统都痛骂的事。
中午又和董事会沟通了一遍,顾程睿关了会议,在哥大校园里走了一圈。
他连多年不曾联系的校友都碰上了,却连祝宜眠半面也未得见。
他们果真是无缘吗。
他不死心地问姜俞要祝宜眠的课表。
发出去的一瞬对话框上方同时弹出洛因的消息——
“徐境说你也在这里,今天是巡展的第一天,记得去看哦!”
随后附上了一张《油画艺术作品展》的电子海报。
霜降过后,他向洛因约了一幅画,画成之后本该交接,但洛因请求将之用于油画展的征稿活动,顾程睿没有拒绝。
洛因只投稿了一个作品,那段时间他的精力都给了这幅画,入选也算意料之中。巡展第一站就是纽约。
当初同意洛因用这副画参加巡展,私心是寻人启事。现下既然知道了那人的坐标,顾程睿又有些后悔,他不该给人看一眼。
大都会艺术博物馆。
祝宜眠刚结束今天的AAmeeting,同group的朋友就提议来看展。
对方买了画正和展方交涉,祝宜眠原地等待了一会儿,确认她不需要帮忙才一个人循着油画的布置随意看看。
展厅很大,作品布展也是重新构思过的。每个入口处都标示了本次展览主题——油画·梦境卷轴。
两边的回廊均可通往主展厅。原先放置馆藏品的展台与玻璃罩已被撤去,中心陡然立起一堵石膏墙,除去四周零星分布的几件作品,宏大圣洁的墙面上只悬了一幅画。
祝宜眠不自觉地向那面墙靠近,情绪莫名的平和柔软。
顾程睿进了馆径直穿过廊道。他很清楚他的画会在什么地方。
石膏墙前的几位游客离开,如拨云见月之初。
少年和男人同时从幕墙转角处走出,又同时停下脚步。
神分了明暗。
墙上是半裸酣睡的黑发少年。
油画的名字叫……《宜眠》。
但这些他都未能注意到。
因为他们都没有说话,也没再继续向前。
祝宜眠口干咽燥,他能感觉到背后出了薄汗,心脏猛烈跳动着,他却不敢轻举妄动。
梦境卷轴是真实存在的吗?
还没有人回答他,这种无形的静默就被一个女孩打断。
“Ichinen!走吧!”铃木信子叫道。
祝宜眠回过神,下意识地看向男人,而对方已经面无表情地转身离开。
他怔怔向前移了一步,不知所措地看着对方迅速消失在视线中。
哥哥,你去哪里……?
出了博物馆,女孩又约他一起去买咖啡。
祝宜眠思绪很乱,巨大的失落感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明明早晨才参加了互助小组……已经没用了吗?
信子尚未察觉他的异常,仍处于在看展的兴奋状态。
“你有看到那幅画吗?是你们国家的协会主办的画展,主展作品的作者却是一位中美混血。”
“但那副画真美啊,谁看了不想把它带回家呢,可惜是私人藏品。”
祝宜眠最终没有看到那幅画,也没有听清她一路说了什么。此刻这些都成了无关紧要的事,他要做的是在脑海中珍藏那短短见上的一面。
祝宜眠开始觉得命运太不慈悲,赐了他一个好梦的名字,却未曾给过他几回安稳的睡眠。
又是一夜清醒到天明。
他很想趁课后补一会儿维持生命基本所需的睡眠,但他也答应了今天陪信子过生日。
那个日本女孩因为脸上的雀斑和矮小的身材一直被孤立,在每周的互助小组发言时都要哭上许久。
祝宜眠也没想过自己会成为她唯一的朋友,但女孩曾在他最艰难的时候给了他所需的支持和帮助,对于一些很小的请求,他几乎不会拒绝。
信子要先到公司见爸爸,她和祝宜眠约好下课后在公司楼下碰面。
他到的时候对方还没下来,前台给他倒了杯水,请他到大堂的沙发上等候,祝宜眠犹豫了一下,那边的电梯开了。
信子的父亲与一人先出来,身后跟着一众下属,和一个娇小女孩。
男人一身笔挺西装,身高腿长立于精明严肃的日本富商身边,对上祝宜眠那一眼,语速掉了一拍,又恢复如常。
祝宜眠攥紧书包肩带,他自知失态,但一秒也不舍得把目光从那人身上移开。
而信子已经越过几人直直跑了过来,“Niceeee!车钥匙到手啦!”
祝宜眠被她拉走了。
他其实也可以选择再等一会儿,可是一想到顾程睿别开眼,那么疏离的样子,他哪里还有上前打招呼的勇气和理由。
然而车开出去没多久,祝宜眠就后悔了。他着急着解释并道歉,信子很善解人意地表示要送他返回,他却已经推开车门跑远。
繁华市区有一个特别麻烦的红绿灯,他再次进入大堂时那人早已没了身影。
他是不是走了……
祝宜眠定在原地,那股无助感又涌上来。
他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
也是,回来这里无异于刻舟求剑。
但他不知道还能去哪里找他了。
或许他根本就不想见到我,否则昨日怎会转身得如此干脆。
祝宜眠用力闭了闭眼,失望地走入旋转门准备离开,却在下了阶梯之后愣住了。
他要找的人,正站在对面静静地看着他。
祝宜眠很不安地等待这个红灯,怕还没亮起通行信号对方就走了。
他紧张到手指轻颤,穿过行人奔至他面前。
“好久不见。”顾程睿说。
祝宜眠眼泪都要掉下来。
“好久不见。”
第22章
22.
冬令时的四点半已经进入傍晚。
但是太阳,既是夕阳也是旭日。祝宜眠从这一刻死而复生。
他的眼眸很亮,其中似有无穷的宇宙。不需要说话,光是这么望着,就能无声地叫人陷入。
是以顾程睿心甘情愿为他尝爱别离怨憎会的苦。
“不去玩?你的……同伴呢。”
祝宜眠呼吸平稳下来,摇摇头,“不去。”
顾程睿抬手看了一眼,“一起吃个饭?”
“嗯嗯,”他答应得太快,突然有些不好意思,“会不会耽误你的事情?”
“不会。”
顾程睿又问他的意见,祝宜眠说都可以。
只不过是一两句寻常又普通的对话,两个人却站在人来人往的纽约街头笑起来。
最后顾程睿就近选了麦迪逊大道上的一家经典美式餐厅。因为祝宜眠说来了两年多还没去过。
Eleven Madison Park的菜品多是欧洲烹饪融合纽约独有的特色,不足以抓住两个中国人的胃口。
顾程睿吃得不多,一是他本就不喜欢,二来他光顾着注意对面的人了。
祝宜眠知道他没吃饱,不太放心:“你不喜欢?要不要换一家?”
顾程睿放下刀叉,“不用了,你多吃点,瘦了。”
祝宜眠鼻子有点酸。都这么久没见了,你怎么看出来的啊。
他吃东西本来就慢,也很庆幸这家餐厅上菜时间间隔有些长。毕竟出了餐厅之后他就没有理由继续和顾程睿待在一起了。
期间顾程睿的电话响了一次,他看了一眼就挂断了。祝宜眠再怎么不舍也知道应该走了。
“我吃好了……走吧。”
天已经暗透,气温又降了一点,才出来没几分钟,祝宜眠被冻了一下,鼻尖就红了。
“我送你回家。”顾程睿把他往身侧拉,避让前方几个踩着滑板冲过来的青年。
祝宜眠很不想拒绝,“可,可以吗?”
“为什么不可以?”顾程睿脸上挂着淡淡的笑,“但是你可能要等我一下,我的车还在广场对面。”
“我跟你一块儿去。”祝宜眠说。
他这会儿又不觉得冷了,他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或是身边的人太温暖了,给他挡住了大部分风寒。
两人穿过麦迪逊广场,顾程睿叫他输入导航的时候,祝宜眠才想起自己家就在曼哈顿……
他很怕顾程睿觉得他是故意的……虽然也有一点,但是他还是有一种心思被窥见的羞耻感,不想在哥哥面前丢脸。
“对不起,我忘了东24街走过去可能更近……”
顾程睿顿了一下,才慢慢倒车出去。
“眠眠,”他今晚第一次这么叫他,“不要总和我说对不起。”
时隔几百个日夜再听到这两个字,祝宜眠所有的委屈无奈突然都冒了出来。
他很想不管不顾地抱住他,求他不要走。
可是车停下的瞬间。
祝宜眠的理智又被拉了回来。
顾程睿找到了他家的门牌号,祝宜眠握着安全带,迟迟不愿松手。
“你、你还饿吗?要不要我给你做点吃的。”留下来陪陪我。
顾程睿顽笑地看着他,“你会?”
“会一点……”祝宜眠紧张得耳朵发烫,“但,但是,没有食材了,我先去买,你可以先进去等我一下吗。”
“去哪里。”顾程睿把车启动。
两人去了最近的Costco。算起来这还是祝宜眠第一次和他一起去逛超市,之前一直是进来了就想立刻出去,现在却看到什么都觉得很好,都想买给他。
顾程睿发现他真的很不会照顾自己,一直在问他喜欢吃什么,却不想一下家里还缺什么。
祝宜眠很想和他再逛久一点,但是心里还惦记着尽快给他做饭,生怕他又接到电话有事走掉。
最后不到一个小时他们又回到这里。顾程睿找了个地方停车,从后备箱里先拎出一小袋水果给他提着,自己拿了剩下的两袋东西,和他并肩往家走。
祝宜眠踩着月光偷看他,在走上门前的小阶时,整个曼哈顿突然停电。他不小心踏空了一步,惊慌间被人稳稳扶住腰身。
顾程睿的手掌托在他的腰侧,身上的气息将他笼罩起来。祝宜眠扶着他的手臂,内心对月祈祷,请时间在这里停止。
但人世间的巧合只是偶发性的。
突发性的片区大规模停电仅持续了十秒。
街灯又亮起来。
顾程睿放开手,对上他的漂亮眼睛,“这里经常停电吗。”
“最近是这样的,”祝宜眠开了门,取出一双新棉拖放在他脚边,“但是每次时间都很短。”
“社区没有通知说是什么原因吗?”顾程睿似乎很在意这个问题。
“还没有,”祝宜眠接过他手里的袋子,把拿出来东西分类摆放,“也许真的有闪电侠或者索尼克这样的生物吧,超级英雄还没解决问题,还不能公布真相。”
顾程睿没再说什么,帮着他把食材拿进厨房的时候眼底带了笑意。
“这里太小了,我怕会弄到你的衣服,你先出去坐在等一会儿吧。”祝宜眠看着狭小的空间苦恼地说。
顾程睿已经挽了衣袖,把龙虾一只一只扔进水池里,“没事,我先处理这个,它很容易弄伤手。”
他一进门就发现了,房子的确有点小。两间卧室和一个客厅莫约也才八十平米,只是因为家具和其他物件都很少才显得不那么逼仄压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