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你有什么关系?”胥之明笑了,但给人的感觉却完全是冷着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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胥恩一直对自己这个三弟怀着深深的恐惧。
胥恩的娘亲曾说胥之明那早没了的娘不是个好东西,生下来的小野种也不会好到哪里去,他也就一直不把这个三弟弟当亲兄弟看。直至有一回,那小瞎子偷偷摘了黑布,朝他看了一眼,露出了一个瘆人的笑容。
胥之明的眼睛细长,眼角向上,有点像只狐狸,眼珠子黑中带红,看着就让人觉得冷。
那会儿是大元三年,胥之明也不过九岁,这种小屁孩子还没能完全明白人世的年纪,胥之明究竟是为何会被养成那个德性的?
胥家老爷胥目璋不喜欢那个出身书香门第的侧室,连带着也不喜欢这个儿子。胥之明打小时候开始就一直是一个人到处玩的,先是跟着下人学了折纸,再是去铁匠铺得了一柄刀,胥目璋不大满意他这喜欢同那些他眼中的下人厮混的性子,将他赶到了大街上去,胥之明似乎就是那会儿失踪的……失踪了多久来着,左右胥家现在除了胥之明本人或许已经没人记得清了。但那会儿还是他不见了将近一个半月后他那娘要死要活地闹了一通后,胥目璋才发现的。然而他只是让下人去周遭找了一圈,寻不到就草草了事算他没了。想来,胥之明的娘也是那会儿没的。
等胥之明回来的时候,他已经长高了不少了,带着一只到他腰的狼崽和一柄同他差不多高的长刀。
第4章 摒除
霂州的雪原先还颇有些下不完了的架势,纷纷扬扬地落到了年关前些天,本以为怕是过了这段日子也还要不屈不挠地零零碎碎飘些下来,没想到临近年关时倒是小了些许,现下,天气已经立即回暖,下起了绵绵春雨了。
胥之明被胥目璋差去买酒了。他虽然没法子看清地面,但一根竹竿傍身,倒也走得稳当。
霂州的酒坊不多,这天寒地冻的地方,不好酿酒,不过霂州有种特产的果子酿出的酒十分美味,这倒是留下了一家酒家。
“掌柜的,要一坛子的果酒。”
掌柜的收了钱,去里屋拿酒了,留了个小女儿在旁看店。
忽然,空气中出现了一丝清香,从有些许冷冽的寒风中灵巧地找到出路,肆意蔓延。
胥之明笑着走到门口,喊道:“晏公子。”
其实,先前晏梓一直站在远处看着胥之明,刚刚才走近了些,没想到胥之明这鼻子跟狗似的,一下子就闻到了。
“买酒?”
“嗯。给我来两杯子酒吧。”胥之明回过头冲那店家的女儿说道,在一张木桌边拉着晏梓坐下了。
“你眼睛这样子,还要出来买酒?”
胥之明哈哈道:“家父之命,不得不从啊。”
晏梓皱眉迟疑道:“……你爹他……”
这时,那姑娘端了一壶酒和两个杯子来。胥之明伸手要去摸那酒壶,却被晏梓半路截下来了。他叹了口气,把酒倒进了那精致的酒杯里,把一杯放到了胥之明面前。
胥之明复又笑了,状似轻松道:“不喜欢我罢了,不是什么大事。”
“有儿子能疼还不珍惜……”晏梓小声嘀咕道,“是因为你眼睛么?”
胥之明摇了摇头:“因为我娘。爱屋及乌……自然也厌乌及乌。你爹呢?”
晏梓抿了抿唇,喝了一口杯中的酒。有些甜,不是很醉人。
“我们才认识不久,你这就开始打听起我的七大姑八大姨了?”晏梓翻了个白眼,又想起这瞎子根本看不到,“对了,睚眦的事情我到时候是要到外县外郡去查的,你要一道么?”
“……也许吧。我爹其实根本就治不住我。他虽然辈分比我大,但论在门外,我这说话的分量……可比他大多了。”
掌柜的提了酒出来,搁在桌上:“公子,您的酒。”
“多谢。一道走走罢,我等会儿还得去趟衙门,去看看吗?”
晏梓一言不发地起身,跟着胥之明走了出去。
胥家是霂州大户,要攀附其的人自然不少。他俩刚走到胥府门前时,年后来送礼的人络绎不绝,那木制的门槛已经几乎要被踩烂了。
晏梓瞥了一眼,见着胥之明的脸忽地就黑了。
正巧柳妈正站在门口,见胥之明来了赶紧招呼他过去。
“少爷您这是去哪儿了呀!”
“爹差我去买酒了。”
柳妈噎了一下,接过他手里的酒,絮絮叨叨地说:“老爷也真是的,怎么能让少爷你去买酒啊,这些事儿我们下人来……”
“下人?”晏梓闻言,扭过头来看他。
胥之明没有说话。
偏巧门上的有一对父女见了胥之明,面露嫌弃,窃窃私语。晏梓眼睛毒,一眼就瞧见了,胥之明又看不见,也能猜个大概了,还隐约听见了什么“没出息”之类的云云。
胥之明也听见了,“噗嗤”笑了一声,拍了拍晏梓的肩:“嗐,我没出息,那我那两个兄长岂不是那被万人踏的门槛?……偏生还是攒不得功德的那种。”
语毕,他便往衙门去了。
晏梓微微一愣,向着柳妈点了点头,赶忙跟上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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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没事吧?”
“没事……就是烦。”胥之明推开衙门的侧门,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但愿衙门里有什么案子能让我开心吧。”
“这刚过年的,你居然盼着出点什么事儿?”
胥之明道:“不是我盼着,是肯定会出什么案子。越到年关前后,越容易出事。小到有人偷了招待亲戚的鸡,大到番邦来犯、出兵打仗。过年前后这段日子总是人放松的时候,所有人都觉着那些偷鸡摸狗的该安生回家过年了,可真的到了末路上的人哪里会顾得上过年?说不定过年的时候人就没了。那些洋人呢又不过年,正好趁着整个明翰上下欢欢喜喜的时候来当门一炮呢……杨捕快!”
晏梓看了他一眼。
行色匆匆的杨捕快脚下一顿,带着满脸的忧虑扭过头来,眼见着额前都快秃了:“胥少爷。”
他看了一眼胥之明身后的晏梓,怔了怔。先前□□味儿十足的两个人怎么走到一块儿去了?
“能带我去库房一趟吗?我想看看最近有什么案子。”
“最近的案子?这不眼下就有一件么。”杨捕快叹了口气,“在下正要去查呢。您说说这年初的也不叫人安生,这都什么事儿啊!”
“怎么了?”晏梓抱着手臂问道。
“就方才的事儿,接到报案,说是昨夜有个女子……呃……死了。”
“怎么死的?在何处死的?”
杨捕快的脸突然变得通红。胥之明没看到,晏梓却看得清清楚楚:“……怎么?”
“是、是在……醉香堂……”
“咳、咳。”胥之明的脸色一下子变了。晏梓看了他一眼:“青楼啊?”
“是……您也知道的,青楼那种地方有多乱,死因千奇百怪,有些真是要多尴尬有多尴尬……所以现在我们正想着派谁过去……”
晏梓静静地看着他的眼神不住地往自己身上飘,那句“劳烦晏公子一趟”都要脱口而出了,几次被他生生堵在嘴边。
“我去吧。”晏梓叹了口气。
胥之明笑道:“那我也去。”
“也是,你个瞎子怕什么。”晏梓打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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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香堂呢,是霂州最大的馆子了。”胥之明说道,“人多,姑娘也多。不过醉香堂最独特的一点是那里头不仅有卖身的,卖艺的也有。嘁,真亏那老鸨能养得起那么多姑娘……到了吧?”
晏梓抬头看了一眼——是一座二层楼,大门的上方挂着一块花哨的牌匾,写着洋洋洒洒的“醉香堂”三字;大门上挂着红纱,愈显暧昧;二楼的窗边歪歪扭扭坐着些姑娘,门前有两个姑娘招揽生意,还能嗅到各种香料混杂在一起的气味,内里一片莺歌燕语。
“怎么还是这么多人……”
“老鸨不在吧?怕是老鸨偷偷告诉的衙门,没有声张。也是,若是说出去了这是要坏生意的。”
说着,胥之明便走了进去。
姑娘都认得这尊煞神,互相看了看,又看了一眼晏梓。
“胥少爷……这后面这位公子……是来听琴的还是……”
“晚婆呢?”
“胥少爷!”醉香堂的老鸨晚婆匆匆忙忙地从里屋迎出来,她脸上的脂粉没抹匀,明显是手忙脚乱瞎堆出来的。
晚婆赶走了那些姑娘,领着他俩到二楼。晏梓见他那副模样,只得屈尊降贵地扶了他一把。胥之明一愣,低声无奈道:“多谢。”
“这事儿……我没跟姑娘们说。一来,怕惊动了各位官老爷,二来……这人是我今早去看时就已经没了的,只来得及到衙门去报了,老婆子我又怕这下毒手之人就在馆子里。”
“嗯?下毒手?”胥之明问道。
“是……这位公子,您悠着点,老婆子刚进去看到的时候魂儿都要吓没了。”
晏梓满不在乎地点了点头。
“有血腥味。”胥之明低声说道。
刚一进门,那股血腥味便陡然重了。晚婆急急忙忙地把他俩拉进门内,关上了门。
胥之明朝着那股气味的源头走去。正是房内的那张床。
“晏公子,怎么样?你直接告诉我。”
晏梓打量着那具尸体:“女子,头发被剃了——不对,应该是扯了?头皮有损。”他上前掀开了那张盖着其身子的被子,露出了底下残破不堪的躯体。晚婆只见了一眼便立刻退至一边,扶着墙,抚着心口缓解干呕的痛苦。
晏梓继续用那没有起伏的声音说道:“肚子被剖开了,内脏被捣烂——嗯,再看她的脸,眼珠子也被戳烂了,”他顿了顿,小心翼翼地掰开了她的嘴,“果然,舌头也没了。”
“手脚如何?”
“手腕脚腕皆是……骨折。”
“看来是个忠诚的信徒呢。”
“不过头发算是怎么回事?”晏梓回过头来看他。
这时,晚婆总算是缓了过来。她目不斜视地望着胥之明,问道:“胥少爷……这是怎么说?”
“眼下还没查明白,但应该是与怪力乱神有关……等一下,麻烦晚婆您出去一下。”
“啊?啊,好、好。”晚婆哆哆嗦嗦地走出去了,带上了门。
晏梓倚在床边,问道:“怎么?”
“你说她的头发没了?头皮坏得如何?”
“血淋淋一片呢——”
“像是急切地要把头发连根除了,是吧?”
晏梓愣了一下,看向了胥之明。
“据闻睚眦的教义中有借鉴其他宗教或是迷信的说法。虽然我眼下只是猜测……但是说不定,这姑娘的死会与睚眦有干系。”
“你怎么就确定头发会是与迷信有关。”
“据说,若是捣烂了人的双目,拔了人的舌头,折断人的手脚,到了阴间,即使有天大的冤屈与怨恨也难以向鬼差说明。这是迷信啊,那么为何要多此一举扯了头发,这也能想明白了罢?”
“你这说法……有点生硬了。”
“那便生硬地想下去罢,”胥之明笑道,“咱们下楼去瞅瞅。”
第5章 露伊
“我们回你家来做什么?”
晏梓轻快地跃进胥家的侧门里,探出脑袋望了望那仍然是人来人往络绎不绝的大门。
“时辰还未到,我们晚些过去查,先回来吃顿饭。”
晏梓应了声:“这事儿蹊跷。倘若当真是睚眦下的手,那……那姑娘是什么身份哪?”
“……也许是手上有与睚眦有关的事儿也说不定。”说着,胥之明已经把晏梓带到了厨房。这日也是张青则掌勺。他俩到的时候,张青则正在百无聊赖地用面团捏兔子玩。
“青则姐。”
张青则愣了一下,腾地站了起来,手脚还是僵的。待看清了他身后的晏梓时,方才松了口气。
“你小子这会儿跑来做什么。”
“我俩待会儿要出去,想先吃了饭,”胥之明回过头向着晏梓,“你要吃什么?”
“有什么吃什么,我想早些回去看看尸首。”
胥之明暗自腹诽了一句晏梓心大,当着姑娘的面也敢这么说。
张青则的脸白了一下,走到灶前,生火,准备煮汤面了。
胥之明道:“仵作应该会把尸首收到义庄去验,咱们先回醉香堂去审——问问那儿的姑娘。”
“……这算是把案子给咱了么?不用跟关大人打个招呼?”
“打什么招呼?”胥之明脸上满是掩不住的兴奋,“我以前都是先斩后奏。案子都是抢来的,你还记得咱俩第一次见面我那倒霉样子么?是了,你看看你,抢什么抢,你要是不抢不就不会露出马脚了?”
“……你他娘的可给我闭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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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青则的手艺不错,常人吃了她做的饭菜都得叫好——所以给晏梓这个看着就是要跟案子成亲过一辈子的人吃真是浪费了。
晏梓扒了几口饭就算完事儿了,还嫌自己面前这瞎子慢,给他布了一堆饭菜进碗里。
“你平时怎么吃饭的啊?”
“有侍女给我布菜,”胥之明笑道,“当然,今日要谈案子,那就得我自个儿摸了。”
“……大爷您这眼睛……还是省省吧。”
“不过,你觉得怎么说?”
“……醉香堂是几时闭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