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也怪,他一个瞎子却每天在桌面上备着文房四宝是作甚?
晏梓看了他一眼,开始在纸面上落笔写字。
这倒不是让他看的。只是晏梓实在是懒得很,记住了这些便只记这么会儿,待写下来了,也就毫不犹豫地忘了。忘了多清净。晏梓哼哼了几声,把笔搁下了。
“我给你念念,你给听听有没有哪些是有可能的。”
晏梓一边用一根手指敲击桌面,一边念着那些鬼神的名号。胥之明在一旁听得都快睡着了。
“等等!”胥之明突然叫停,“刚刚那个。”
晏梓瞥了他一眼,望向纸面上的那一排字。
“骨尔塔?为什么?”
“骨尔塔是赤鹿磐的邪神,据说他来自黄泉九千尺之下,最黑暗之地。他被人世间老百姓的人情世故所困,为万千青丝捆住了手脚,终生不得自由。他对人间怨恨至极,尤其是头发……”说到这里,两个人都忍不住抽了抽嘴角。这什么邪神到底是哪个傻子编出来的,头发这种东西也真亏他能扯得出来……“他将他的怨恨与罪过分给世人,汇聚于发丝之中。因而若是尸身带着头发入地府,是可以让鬼使看其一生、乃至于其所遭的罪名的。”
“所以……行凶者扯了露伊的头发,是为了不让鬼使看到自己的行径,以免糟了报应?不过你就这么肯定行凶者是本地的?”
“总得先从本地的查吧。而且凶手不会武功,不可能是江湖人,不会大老远跑过来的。你有办法查出本地信骨尔塔的人么?”
“你把我当什么了?”晏梓翻了个白眼,不待胥之明回话,就收起了纸揣进兜里了,“交给我吧。”
胥之明不过是一顿点心一顿饭的功夫,晏梓就风风火火地回来了。
他把一堆竹简摔在桌上,随手就拿起一个杯子将其中的热茶一口干了。
胥之明抿了抿唇,刚想说什么,接着就闭嘴了,拿起一片竹简摸了摸上头刻着的字迹。
“这不是人名。这是什么?”
“那些已经遭人废弃的庙宇,也有一些原本有庙宇的地方。你知道的,他们这群人总得定期做个祭祀,自然是不会选那些荒郊野地了,原先便有供奉的地方是最好的。”他俩都是不信这种邪乎玩意儿的,他也就随意说了。
“……这最近的一个都快到赤鹿磐了。”
“废话,你都说了是赤鹿磐的邪神了,明翰能有多少人信?”
胥之明干巴巴地应了一声,把竹简放在了桌上,顺手提起茶盏,晏梓也就从善如流地接了。
“那接下来还得去蹲?”
“那可不……”晏梓“啧”了一声。他原以为这案子能很快便了结的,谁料竟然折腾了这么久还是没能离开霂州。
“每个月的十七?够奇怪啊,明明十五十六月亮比较圆,人祭祀不一般都选初一三十或是十五十六来么?”
“都是邪神了,你饶了人家吧。”
三天后,赤鹿磐外石头拼成的那道城墙下,几个人手捧一簇蓝色的火焰,埋首聚在了一起。幽幽的蓝光衬得人脸格外阴森恐怖。
晏梓打了个冷颤,看向了包裹在披风里的胥之明。
“怎么?冷了?”
胥之明嘲笑道,丢过去了另一件披风。晏梓撇撇嘴,乖乖披上了。
“果然是邪神,看着就比人家佛祖邪门……”晏梓边碎碎念,边往身后的噶努身上靠去。
两人一狼此时此刻正蹲在那群人上方的石头城墙上。赤鹿磐内虽然有积雪,可是并不寒冷,然而赤鹿磐外就活活一个冰窖了,铺天盖地而来的寒风简直能把活人骨头都冻碎了。
胥之明拍了拍噶努,噶努立即支棱起了一对耳朵,探头探脑地看向那群人。
那些人一抬头,便见一只脑袋露在石头外。
“骨尔塔!天赐的骨尔塔!”伴随着他们的喊叫,晏梓感到一阵胃疼。
“我的头要疼得裂了。”晏梓捂着腹部道。胥之明看不见,也就并没有对晏梓头疼却捂着肚子这件事做什么评论。他揪了噶努的皮毛一把,噶努立刻利索地站了起来,窜了下去。
众人见这并不是什么骨尔塔,而是一匹凶狠的巨狼,吓得四下逃窜。噶努左看看右看看,迅速跳起,叼住一人的后领,将他甩上了天,等他狠狠摔了下来又兴奋地把他踩住,压在爪子底下。
晏梓挽住胥之明的手臂,把他也带了下去。
晏梓熟络地从噶努身上的皮袋里拿出了那根火折子,吹燃了拿到那人面前。
“……晚婆?”那身衣服下的晚婆背是挺直的,从刚刚噶努跑了几步才赶上了她来看,她的腿脚是好的,而且速度还挺快。只是……
晏梓回过头看了一眼雪地上一深一浅的脚印,颇为无奈。
一个瘸腿的老妇还能跑得如同飞毛腿再世,睚眦收的究竟是什么怪人!
“嗯,这么一来,也的确是说得通了。把她带回去。我们去她屋里转转。”
晏梓只得认命,把她拎起来,跟着胥之明一道爬上了噶努的脊背。好在噶努毛茸茸的,跑起来也不大会冷,这位“身轻如燕”的老妇也不会磕着。
他们在月色下一路奔进醉香堂,晏梓没管那些美貌女郎的大呼小叫,径直拎着晚婆杀入了她的房内。
这下就算没有噶努,胥之明也能嗅到那股异常浓重的香气了。
正是那埋了露伊的指甲的香囊填充物的气味。
第10章 孤燕
晏梓把被五花大绑的晚婆丢到了角落里,在她那雕花红木衣柜上踢了一下,那衣柜的两扇木门便弹开了。
“老太婆,你是有多喜欢这种香料啊……”晏梓被那香料熏得头疼,捂住了口鼻小声道。
晚婆的屋子不大,看来看去也就那么丁点儿地方,没过多久他就在衣柜一角找到了一件沾了血的外衫。想必她时常穿着,若是丢出去了被人看见迟早要遭怀疑。
两人将晚婆带到了霂州的大牢里。捕快和狱卒都认识他俩,再者,关大人已经打过招呼了。因而他们也就任由这两个人拖着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太婆往阴暗潮湿的审讯室去了。
审讯室里摆放了一张粗制滥造的木椅和两张铺了一层薄坐垫的梨花木椅,那张做工粗糙的木椅看起来已经用了许多年,甚至沾了点血迹。
胥之明先在一张梨花木椅上坐下了,晏梓则把晚婆扔到了那张木椅上,寻了根麻绳给她绑了个结结实实,这才在胥之明旁坐下了。
“晚婆,是你下的毒?”
“……是我下的。早就下好了的。”
“晚婆,在下也不跟您绕弯子了,您是睚眦的人吧?”胥之明双手交叠,脸上少有的没有任何笑容,浑身散发着一股生人勿近的气息,有些吓人。
晏梓觑了他一眼,干脆一言不发地看向了晚婆。
晚婆那盘起的发髻已经有些散了,光看模样简直是个哪家没看紧放出来的疯婆子。
这老婆子挺直了身板,桀桀笑道:“是啊,我是啊。敢问胥公子,您又是哪里跟咱睚眦过不去!”
“听说睚眦于明翰大元伊始开始在江湖上冒头,起初只是些能人异士在明翰四处游荡,招揽信众。因当初目的并未明确,众人只当是个普通的新教。然,这些年下来,睚眦的教主究竟打的是什么主意,我可真是越来越看不懂了。”晏梓皱眉道。
“元帝无能,吾辈不过是为天下献身罢了!”
“呵,为天下献身,”晏梓站起身,缓步向晚婆走去,“好一个为天下献身的糟老婆子,好一个为天下献身的乡野□□啊。”
“晏梓。”胥之明察觉到了不对,唤道。
晏梓没顾胥之明的喊声,冷声道:“睚眦教主当真是洗脑功夫一流,晏某着实佩服,这话还请您回头到了地府见着您教主了跟他好好唠唠。明翰一向太平,就算那皇帝再惹人厌,也不至于招致什么伤天害理之事,现如今虽清原公主要嫁到赤鹿磐去,其他也并未有何令人糟心之处。而睚眦教主当真是好大的胆子、天大的野心,这场叛乱谋划了这么多年,个把月大的女婴都能熬作贤妻良母了,也真是辛苦他了。”
“晏梓。”胥之明沉声道。
晏梓一把揪住了晚婆的头发,狠狠说道:“为了这么个混账事究竟死了多少人!流了多少血!睚眦又得以人血入药,你教中又有多少人为之进了药炉子?!为天下献身为天下献身……百姓不过求一个太平日子!是你们要来作妖!”
“晏梓!”胥之明忍无可忍,精准无误地抓住了晏梓的后领,将他拎了过来,拦在身后,“晚婆,我问你,你杀浸梅究竟是要做什么?!”
“浸梅……?呵呵,浸梅……”晚婆摇了摇头,晃着身子慢悠悠地说道,“我为何要杀浸梅?老太婆我虽然半只脚进了棺材,可杀人这事儿,可是还很利索呢。”
她猛地一抬头,口中竟是已经爆出了汩汩鲜血。被胥之明拦在身后的晏梓愣住了。
她竟是咬舌自尽了。
“……之明,她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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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后,二人在胥家的后院里温上了一壶霂州果酒。
“晚婆一开始就没杀错人,”晏梓低声道,“她一开始要杀的就是露伊。”
“我还是想不通,为什么浸梅会提前知道有人要来杀她?且,她已经流浪有些时日了,既然知道有人要杀她为何不早走……等等!”
晏梓被他这一下吓得差点摔了酒碟。他叹了口气,把碟子放回小矮桌上,问道:“怎么了?”
“晚婆的意思是……她一开始要杀的就是露伊?那浸梅换门牌子作甚?!”
“……我且顺着你的意思理一理,”晏梓回忆了一番,道,“晚婆一开始接到的任务便是露伊。她早早给露伊下了睚眦,睚眦有致麻与催眠功效,因而那晚露伊虽被开膛破肚,却仍是没有一丁点儿的声响。她杀了露伊后,顺势往外跑,以装作是醉香堂外的人行凶。接着她去了乱葬岗,埋了露伊的头发和指甲,掩盖睚眦的痕迹。随后她回到醉香堂,换了衣服……而浸梅换了门牌,要么是她手上也有什么东西,要么是……”晏梓倒抽了一口凉气。
“她跟晚婆是一伙儿的,换门牌是为了迷惑我们。”胥之明的脸色变得极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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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人赶到醉香堂时,前阵子就放回来了的浸梅已经离开了。
离了晚婆的经营,醉香堂的生意萧条,再加上死了人,姑娘们都准备各奔东西了。
二人到了酒楼里,定了个雅间稍作休息。
窗外歇了一只燕子。晏梓抬头望去,不知该说什么。
这时,胥家守在外头的一名丫鬟走了进来,道:“少爷,有位姑娘想见见晏公子。”
“见我?”晏梓奇道。
“让她进来。”
丫鬟毕恭毕敬地出去了。不多时,进来一窈窕女子,手持一长笛,向晏梓行礼:“露伊见过晏公子。”
两个人一时都没反应过来,只得面面相觑。半晌,晏梓才道:“你叫……露伊?”
“正是,”露伊笑了笑,“小女觉得,该是时候出来了,便来见了。小女名叫露伊,乃是晏公子于钴林盟内燕部新人。”
“你是钴林盟的人?”
晏梓看了胥之明一眼,道:“没什么好瞒的。是,我是钴林盟的,且是钴林盟的燕部主人。我早听盟主说了给我拨了个重要的姑娘,就叫露伊。原想着被杀了的那个是,没想到……”
“那孩子名叫李缨,原应被发配到西疆的,她想到霂州落户,黑户没法子进城,正好我闲着,就让她替了我名字进城了。没想到,霂州竟然也有睚眦的人,真是害了她了……”
胥之明问道:“那,睚眦的那个什么,应该是在你手上?你可知道浸梅究竟是何人?”
“是的,睚眦的情报还在小女手上,那浸梅是睚眦中层的掌人之一,应是来监督协助晚婆的。”说着,露伊毕恭毕敬地递上了一卷竹简。
晏梓接过,摊开了看了。只见上头写了几句话,最后还盖了一个印。
“那是睚眦的私印。这是我从我那后娘房中偷出来的,娘亲早前跟睚眦周旋时早跟我说过睚眦的事情,我便交与钴林盟了。盟主说,您在查睚眦,便让我跟着来交给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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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缨被好生葬了。
晏梓跟胥之明一起站在那坟头前时,心中无端起了一股悲凉之意,不禁吸了吸鼻子。
这姑娘是个可怜人,独身一人来谋生路,却未想直接将自己送上了死路。
她就这样客死他乡,家中人无一人知晓。
就如荒原上一声孤燕的啼鸣,短促,消失后便也无痕了。
第11章 池束
一脸脏兮兮的泥土的小孩子站在田埂间,面无表情地跟在一个正在俯身劳作的农民身后。
“少爷,您回去吧,等会儿要是给老爷看见了我们要被骂的。”农民愁眉苦脸地望了眼天,回过头来对这尊小祖宗好言相劝。
仔细一看,这小孩子分明穿得极好,根本不是一个农家小崽子能穿得起的。
他摇了摇头,道:“他们要去逛长街,我不想去。”
“长街?那不是挺好的嘛。”农民摸了把汗,朝着急匆匆赶到田边的一个丫鬟模样的姑娘喊了声,“少爷在这儿!给李婶儿带回去!”
丫鬟吓了一跳,赶紧下到地里,带着满脸的嫌弃把少爷带了回去。
李婶儿是照顾他的下人,年纪大了,若是让她生气了准得给气出什么病来,小少爷只得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