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敢怒不敢言,敢怒不敢言。天地良心,要不是俸禄多,辟邪坞里的人能走一半。
燕星何道:“帮帮他们吧,终归是在你手下干活的人,好生对着点,在你手底下干活可不容易啊。”
就算老大没良心,好歹嫂子有良心。众人腹诽道。
一行人手脚灵便干活利索,行李捎得也不多,约莫一柱香的光景就将行李都搬到马车上去了。城中专分了一条道来供马车往来,那道较供人走的要低上那么点儿,也是压实的泥土铺就的,车轱辘已经在上头压出了无数深深浅浅的坑。
毕竟是皇帝的住所,道的尽头那一排长街后不远处就是甘珞的住处,要说大小其实还不及池家在梧桐府的本家府邸,不过终究只是皇帝歇脚的个地儿,内里也看得出是寸土寸金。下人引着二人到了西头的院落里,院里头一汪池水上飘着几片叶子,一旁的大树上垂下的两根麻绳上挂着一块上漆过的木板,看上去是个秋千。
燕星何站在进门的石板地上愣愣地看了看那秋千。胥挽枫将东西都安置好了出来正看到人盯着秋千不放,上前勾了勾他让布料包裹住的手指,低声道:“怎么了?”
燕星何回过神来,有些尴尬地摇了摇头。
胥挽枫向着他原先望着的地方看去,透过蒙住了眼睛的薄布看到了那个秋千:“想坐吗?”
“倒也不是……”燕星何挠了挠脸,“小时候给阿姐推过,后来到了姑苏阁,他们那儿那杀千刀的秋千是挂在悬空的木头上的,底下都是空的,我也就见叶二少爷玩过,姑苏阁里就数二少爷功夫顶好了。”
闻言,胥挽枫无论如何也听出他心里头那点跃跃欲试了。于是他便不由分说地拉着他坐到了那秋千上,手放在他背上,将他推了出去。
燕星何没反应过来,赶紧攥住了麻绳,惊呼一声,人已经在了半空中。带着夏末的骄阳气息的风暖烘烘地吹在他脸上,卷进胸腔里活络了手脚,他感觉被海风吹得发潮的衣物和人都被晒回来了似的。
胥挽枫没再推了,他也就荡了那么几回就停了下来。胥挽枫环住他的肩,将脸埋在了他脖颈里,呼吸间像是有只小鸟窝在他的衣领间。
燕星何仍旧怔怔地望着遥不可及的蓝天白云,心思像是也随着他的燕子飞到那云彩间去了。
他太瘦了,只让胥挽枫多养出了一点肉,吸气时肩膀上下伏动得较常人还要显眼些,胥挽枫拢着他的时候听到他的心在胸口奋力跳动,整一片胸腔如同几乎喘不上气似地撑得厉害,但胥挽枫清楚,这对他来说只是无关紧要的常态。
他额前柔软顺手的头发被燕星何的手压下去了一片,软乎乎地贴着他的掌心,像是本人粘在燕星何身上不愿下去一般。燕星何拍了拍他的脑袋,道:“怎么了?”
“无论如何,多陪我一点。”
“那我加把劲吧,别拿这事儿说了。”燕星何安慰道,“我已经应了你很多回了,你不听的吗?”
“求个心安罢了。”他顿了顿,又道,“在临行前,我接到了我爹寄过来的信。”
“你爹?!他知道你是……”
“他知道。他打小盯着这个位置,结果被别人抢了,他是清楚的,上回回去我们也摊牌了。”
燕星何不禁捏了一把冷汗,道:“那你爹说什么了?”
“他说我妹子想要跟人私奔,最后反倒被他给抓回去摁头跟人拜堂去了。如今那孩子已经不在府中,嫁作他人妇了。”
“……他这是,吓唬你?”
“兴许吧。总归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只要胥挽枫是辟邪坞的事仍旧压在台面下,他明面上就能用婚事把胥之明叫回去……他不笨的。”
燕星何无言几息,道:“我不明白,他究竟想要什么。”
“大概是……让我乖乖听他的话吧。”
“那你到时候也不能把你的身份抖出去。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就是你也不许破。”
胥挽枫蒙在眼睛上的带子动了动,大约摸是他自己眨了眨眼:“我已经破规矩了。”
“这个……唉,就到这儿为止了,不许再继续了啊。”燕星何白了他一眼,道,“你说我爹那侯位能不能给拿回来?”
“他不给的话大不了我去唬唬。”
“那不成,”燕星何捏了捏他的下巴,正色道,“名不正言不顺的封号我可没法同我爹交代,得让他把事情理清楚了,还我爹一个清白。”
胥挽枫把他的手从自己脸上拉下来,绕了个圈儿握在手里:“不然我在这儿做什么呢?燕子,我们辟邪坞,你当真清楚是什么意思么?
“辟邪坞,是开国皇帝为让胥家祖上能如起义时一般盯着他的所作所为而设。辟邪坞卿一辈子都不能以真名示人,仅有皇帝、前任辟邪坞卿及其生母方能得知,也正因如此,我们胥家子弟从不起字,唯辟邪坞卿有字……每一任的辟邪坞卿都得是胥家人,是以对辟邪坞们的教导也分外严格……辟邪坞并非如众人所言,单单是个替皇帝查案的位置。
“我这么说吧,燕子,撇去其他,辟邪坞卿不能在这个位置上有私欲,毕竟辟邪坞卿手上的刀是能斩皇帝的刀。
“但正因如此……辟邪坞卿更要比皇帝看得清。若是辟邪坞卿看错了,皇帝就更会看错了。而如今皇帝因祖父判错了,我自然也要替他看清。”
燕星何看到他抿了抿唇,抬手摘了他那碍事的带子。胥挽枫低垂着眼,乖顺地看着他的手,肩膀塌着,怪没精神的。
他伸手摸了摸他的脸,见到他那带点不多见的血色的眼猝然擦亮了,微微睁大,略微凑近了些,看着他的眼。
“委屈你了。”
“不……即便我过得不容易,但至少能保你。”
“我是说,之明,”燕星何叹了口气,“你太累了。
“我爱你。”
第125章 死别
直到此刻,胥挽枫心口多日以来莫名的沉闷方才散了去,如阳光钻进阴沉的井,水底的鱼儿也终于得见那抹光景。
“我,我也……燕子。”胥挽枫的双唇在颤抖,燕星何扫了一眼,张嘴含住了,让他干燥的唇面上的翘起的皮都贴了回去。
燕星何不大习惯这般直白地表明心意,就算是搁在从前瞰桉侯还在的那会儿,他坐在父亲的手臂上也从不会说什么“喜欢”的字眼,只晓得瘪着嘴抱着人脖子,看着晏雨絮同一干附近的孩子玩闹。总有人性子天生内敛,但燕星何吃过亏了。
“……胥挽枫,你记住,只要我还活着,就有这个人在爱着你,所以……你一定要惜命。”此时两人的额头相贴,靠得极近,燕星何说的每一个字都是从嘴里跟着气一块儿吐出来的,听着活像是那些缠绵病榻靠药吊着命的可怜人。
他顿了顿,又不大情愿道:“虽说我不大喜欢你祖父,但你要晓得,他愿意栽培你,把这个位置留给你,他还是喜欢你的。别不把自己当回事儿。”
那天燕星何好像说得很少,但又好像说得很多,少到确实只有那几句话,余下的都被胥挽枫堵回唇缝里,多到捱在私底下的话说都说不完,欲言又止得堵得慌。
入夜后,侍女在外头庭院中的石灯里点了灯,暖色的火光星星点点地缀在院中。
胥挽枫正背着手等在府邸门外。他换了身衣物,暗红的衣料边角缝了黑边儿,缝制时用了特别的工艺绣了鱼儿上去,随着他走动,鱼儿如同在他衣摆上游动了起来一般。
“你这根备用的带子,尾巴上我叫她们给你熏过了,”燕星何自门内走出,拉了一下蒙眼睛的带子的尾巴,围着他转了一圈,“这么多天下来了,难得放松,穿得好点也不错。”
胥挽枫跟着他转了圈,伸手揽了他的肩膀过来,道:“不过是姑且歇息一晚,又何必非要换身行头……”
“那不成,你平日里穿得够素了,这会儿要还穿着那身死板玩意儿也太下我的面子了。”
“好吧。”胥挽枫耸了耸肩。
兴许是有处码头的缘故,即便入夜了街上人流也仍旧络绎不绝。燕星何出门前带了一袋铜板,此时手上已经分毫不得空闲,囤满了诸如冰糖葫芦或是烧饼之类的零嘴。
“燕子。”
燕星何愣了一下,打正盯着的摊头前直起了身子。他正琢磨着那摊前摆着的雕花扣子,寻思着给他家那人换个带子尾巴。
“怎么?”
“你看这个。”胥挽枫指了指那摇晃的烛火下随风轻颤的草编的玩物,如最常见的蚂蚱,亦有别的模样,而胥挽枫叫他来看的,是被众星捧月似地放在最中间的一只燕子。
燕星何靠拢了来,此时胥挽枫也已将铜板交与了店家,从老人家那枯瘦的手上接过那只栩栩如生的草编燕子来。
“给你的,”胥挽枫轻笑着,将那只燕子递到双手抱住了自己左臂的燕星何面前,“仔细想想,都没怎么送过你东西,思来想去,似乎也就只有那枚小鸟了。”
燕星何将脸贴在他臂上,从他手里接过了他送给自己的新礼物。
“老人家手艺真好,”两人走出去不远后,燕星何道,“少有见人扎草燕子的。”
胥挽枫刚将一盏海灯推了出去,抬头道:“你若是喜欢,回头我再去买个来拆了,总归不难,学好了以后每年都扎给你,如何?”
“这多麻烦,图个新鲜罢了……”燕星何摆弄了几下草燕子的翅膀,看向站起身的胥挽枫。
胥挽枫拍了拍手,将方才沾在衣角的尘土掸了去,拉了拉燕星何的领口,轻声道:“不麻烦的。”
他的声音如温顺的小猫,将绵乎乎的爪子踩在燕星何的心上,胸口顿时软成了一片。燕星何觉得自己脸一定很红,若不是他们站着的这片只有海灯里的烛火织成的星星点点,胥挽枫一定会笑话他。
好在眼下就算是他自己也看不大清。
察觉到自己的左脸贴上了什么柔软时,胥挽枫的脑袋瓜仿佛嘭地炸开了一般。他哆哆嗦嗦地后退了几步,双唇颤抖着,几乎说不出话来。
燕星何也没好到哪去。发觉自己干了什么后燕星何吓得蹲在了地上,戴着白手套的双手拼命揉搓着自己烫手的脸颊。
“我……我……”燕星何难堪地想着如何开口,夏末的海风一吹冷了些许,一时不知他这哆嗦是风吹的还是吓的,“我不晓得……我为何……”
他们二人相距人声鼎沸的大街尚且有些许距离,谁也没瞧见这微凉的海面上有两个年轻人分明已经表明心意,却还是如同情窦初开时一般害羞得惹人发笑。
胥挽枫扯下蒙眼的带子,许是冷静了些。他上前几步,在燕星何跟前蹲下来,拍了拍他的脑袋:“这么喜欢我么?”
“是啊,”燕星何本埋着头,这会儿听着了他得意的意味,从臂弯里抬起头瞪了他一眼,“你少笑话我了……多大人了,没完没了了还……”
“哪有哪有,只是你喜欢的分量同我一样,我很高兴罢了。无论几次……只要知道这件事,我都很高兴。”胥挽枫笑起来,挑起他的下巴,低头舔了舔他的唇。
燕星何一愣,手上攥紧了那撑着草燕子的木棍与手臂上的布料,略微张开了嘴。
甘珞让芳肃大长公主拎着耳朵去城中的酒楼了,胥野岚在府中等了两柱香的光景还不见胥挽枫与燕星何,饭菜热了又热,只得先用。
胥野岚打饭厅出去时,瞧见不远处没蒙眼的胥挽枫急切地拉着燕星何往他俩的西院走,临近那道月洞门时,胥挽枫还百忙之中分出一个不大耐烦的眼神来丢给胥野岚。
胥野岚耸了耸肩,转头吩咐下人去了。看他那反应,无非是吵架或是别的什么了,总归是见不得人的事,叫他没什么天要垮下来的大事儿就别去打扰。
夜深后,胥野岚独自坐在屋里,盯着烛台,一手托腮一手不紧不慢地敲着桌面。
他脑子里现在想到了很多,阿娘,弟弟……晏雨絮。虽说晏雨絮对他说无论他回不回得去,她都会在一苇渡江等着,但于胥野岚自己又是另一回事。
他放心不下没了消息的阿娘,也放心不下自己的心上人。
或许还能再见,或许已是永别。人的一生何其短暂,如白驹过隙,思来想去,晏雨絮已在他不值一提的一生里燃起了一簇绚烂耀眼的火花,亦如晏梓之于胥之明。
“唉……”
“兄长。”
胥挽枫敲了敲门板,轻笑了一声,迈进屋里。
“怎么在叹气?”
“没什么……”
“想嫂子了吗?”胥挽枫没蒙着眼,眼中的点点猩红蕴在墨色里,如深不可测的深渊,看得人多少有些发怵。
胥野岚移开眼去,瞥了一眼他披在里衣在的罩衫,道:“不冷么?”
“哈哈,还成吧,这不刚起么,燕子有些饿了,我替他出来拿点吃的。”
“后厨里应是还有些的吧,毕竟是皇帝住的地方,夜里灶也不一定会填。”
“……兄长。”胥挽枫收了笑脸,正色道。他这模样,看得胥野岚也不由自主地坐正了。
“现在后悔,还来得及。”胥挽枫道,“你有退路。”
胥野岚没有回他,道:“之明,若是你死了,晏公子会想同你走吗?”
“我不清楚,不过我希望他不会。大抵上……若是他走在我前头,他也希望我不会。”
“那你会吗?”
“会。”胥挽枫眼皮抬也不抬道,“不过总归是想想,他若是想要我晚点走,那我苦熬那些日子也无所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