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淮自己都没发现,自己的嘴唇一直是向上扬着的。
在他不太完整的人生记忆里,除了学习各种专业技能知识、忍受燕卿卿对一个根本不值得的男人偏执的爱慕、工作、赚钱、参加宴会、失眠、感受飞行旅途中的轰鸣……他几乎没有经历过这种时刻。
只有偶尔跟舅舅一家人相处时,会不经意间窥见这类人间烟火气的片刻温软光影。
他以前没觉得自己的生活有什么不好,也从不会羡慕这样的生活,但此时此刻带给他的这种感觉,却让他生出一种想要让时间永远停在这时的幼稚念头。
握着漏勺搅了会儿锅里,袖子已经被水蒸气沾得有点湿了。
他放下勺子卷了卷衣袖,想到什么,忽然间顿住,往厨房外看了一眼,双手在刚切过番茄的案板上抹了一圈,掌心顿时沾满淡红的汁液。
“宝宝,过来一下。”他探出头,冲宁初喊。
后者这会儿正陪着球球玩认字卡片,听到这声称呼喊得如此明目张胆,瞬间就气不打一处来,埋着脑袋一声不吭,身体也不动。
谁知道另一个也听见声音的小叛徒,单纯的目光在两人的脸上迷茫地来回看了一圈,突然信心满满地觉得自己明白了哥哥的意思,肉手在宁初的胳膊肘上薅:“宝宝……宝宝,哥哥叫你,让你去,宝宝……”
“……”
被个小自己二十岁的小孩儿叫宝宝,还有比这更荒唐的事吗?
宁初霎时听得耳根子都烧起来了。
他不动,燕球球就一直抓着他奶声奶气地嚷嚷,宁初现在根本坐立难安,无奈站起身来拍了一下他的头:“你才是宝宝!”
而后迅速闪到厨房,怒目:“你能不能别在小孩子面前乱喊?”
“那意思是没有小孩子的时候就可以乱喊了?”燕淮反应飞快,倚在料理台边好整以暇地看他。
宁初一哽,认命地微微叹息一声:“我懒得跟你废话,叫我过来干什么?”
面前的人抬起两只手臂向他张开,像个要熊抱的姿势。
宁初立刻警惕地后退一步,双臂抱胸,瞪大眼睛:“你想干嘛?”
“……”
燕淮看着他这幅跟受惊兔子一般的模样,不爽地眯起眼睛,舌尖抵了抵上颚,深呼吸一口气:“我就想让你帮我卷下袖子,你慌什么?我长得有那么吓人吗?”
这张冷戾的冰块儿脸上明明白白地写着‘我生气了’四个大字,浑身气场像个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的黑社会头子。
宁初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吓人。”
“……那就卷一下,不然弄你。”燕淮索性破罐子破摔,面无表情地作恶到底。
“……装什么凶啊!就你还能怎么弄……”宁初小声嘀咕,心里打了个突突:“你自己没手吗!左手卷右手右手卷左手这种事,还用别人来教?”
“那你没看见我手是脏的?视力不好?”
“……那你可以洗啊!洗了手再卷不是一样吗!”
“哎哟不卷上去洗手也得弄湿啊,快点儿,锅里的水要漫出来了,卷个袖子怎么这么磨叽?”
燕淮加快了语速,压低了语调,朝他走近一步,沸腾的水在后边噗噗响……
宁初在一个厨房里匪夷所思地明确体验到了‘压迫感’这种东西。
“真是见了鬼了……”
他一边嘟嘟囔囔地吐槽,一边压着心里的紧张靠近过去,手指攥着黑色衬衣的袖子,一点一点往上卷,微凉的指尖会不经意地划过冒出青筋的结实小臂,细微的电流从触碰的地方麻进心里。
宁初清晰地认识到,撇开苏启然的那些威胁不论,就他自己而言,他果然是真的又重新对这个人动心了。
燕淮微微垂眸,看着在漆黑衣袖上拨弄着的莹白如雪的手指,目光稍稍上移,又落在泛红的耳廓边,柔软的零碎发丝搭在上面,很轻很顺,似乎很好摸的样子。
距离近了,又可以闻到淡淡的甜奶香,是那股熟悉的、让他安心和眷恋的味道。
他深刻地了解自己心底的欲念,很想亲上去,想把脑袋埋在这个人的颈窝里深嗅,想让他的每一丝味道、每一寸肌肤都属于自己。
但宁初的动作很快,将袖子卷到手肘后,就往后退了一步,对视上那双黑沉沉的眼睛:“弄好了。”
燕淮没说话,呼吸明显加重了些。
这种跟中邪没两样的模样让宁初慌神了一瞬,加大了音量:“燕淮!球球都饿了!”
“……就迟了一小会儿,他怎么那么娇气。”燕淮声音低哑,看了他两眼后把头转了回去。
默默松了口气,宁初趁机溜出厨房。
……
饺子的味道还算不错,煮的时间不长也不短,小的儿童水饺燕铮宇能一口一个,吃得非常欢乐。
等饺子慢慢吃完,煮的番茄排骨汤也差不多可以喝了。
虽然还没炖得太入味儿,但酸甜热乎的感觉是出来了,宁初尝了几口,喂了燕球球几口,瞥见燕淮没动碗,皱眉问他:“怎么不喝?”
“不太喜欢吃番茄,酸不拉几。”燕淮用小勺子百无聊赖地搅弄着碗里红通通的无辜蔬菜。
“怎么可能?你以前——”明明挺喜欢吃的……
‘以前’两个字一脱口而出,宁初顿时闭住嘴,盯着燕淮的眼睛讪笑两声。
果然,相处得越自然越习惯之后,露馅儿的地方就会越多,完全瞒不下去。
宁初表情尴尬,但对面的燕淮只优哉游哉地端起碗喝了一口,咽下去后抿了抿,眼里带着笑意。
“别慌,反正我之前也不信你那副说辞,我们俩高中时肯定很熟,这件事儿已经板上订钉了,你不承认也没用。”
“……那你以后就别试我了。”他叹了口气,露馅儿的话说出口,再解释就更像掩饰了,索性认栽。
“行啊,那你把我们的事情都一件件地讲给我听。”燕淮放下勺子,眼里的笑意消失。
这边燕球球肚子吃饱了,跳下凳子一直扯他的衣服,让宁初陪他玩。
攥住那双肉嘟嘟的小手,放在手心捏了捏,宁初瞟了眼桌上淡红的番茄排骨汤,又瞅了眼看似气定神闲的人,心情忽然就亮了一点,恶作剧地勾起嘴角,凑过头去:“你知道我们以前是什么关系吗?”
“什么关系?”燕淮微怔。
“……情侣。”
宁初淡定地抛下一颗深水炸弹,便对着立马石化的燕淮挑挑眉,抱着燕球球飘然而去。
——啧啧啧,平时都是他在燕淮面前吃瘪,今天也轮到这家伙精神混乱了。
但连他自己都没发觉,说出这两个字后,宁初自己的心里就好像放下了某种东西似的,霎时间轻松了好多。
……
燕淮的确被震得不轻,他无数次地猜想过两个人的关系,但又无数次地不敢去想深入,怕到头来空欢喜一场。
而真当宁初承认之后,他反而像被一块巨石砸蒙了脑袋似的,晕晕乎乎了好久,才怔怔地低喃:“还真是,还真是……”
饭厅里静悄悄的,他一个人坐着,脑子里许多乱七八糟的想法和这段时间的相处互相交织,许多疑问与困惑堆积在心头,想得眼眶都有些微微发红了,燕铮宇屁颠儿屁颠儿地拍过来拉他的手:“哥哥,我要睡午觉……”
这没心没肺的破孩子。
“……你睡啊,你妈给你送的床不就在那儿嘛?”
“我要你和哥哥陪我一起睡!”
“啧,胃口还挺大。”燕淮不高兴地睨了他一眼。
他牵着小孩儿往屋里走,卧室门被燕铮宇拉得大开着,宁初闭着眼靠在床头,双脚垂着落在床沿,身体有些迷糊地往一边歪着。
“你还把哥哥给哄睡着了?”
燕淮冲燕铮宇比了个大拇指,松开手走过去,在目光落到宁初身上开始,嘴角就不自觉地上扬,搂着人的腰往上抬了抬。
宁初蓦地惊醒,他本就没睡实,只是带个三四岁的小孩儿真的太耗费精力了,虽然没怎么跑没怎么跳,但总觉得比拍半天戏还累,一沾了床就有点撑不住。
“我没睡……”
“毛衣脱了盖被子睡,不然容易着凉。”燕淮靠的很近,上手握住宁初的手腕,掌心里的皮肉突然颤了一下,他飞快地看过去,半阖着眼的人眉心似乎也蹙了一瞬。
燕球球费力地爬上大床,钻进被子里,拍拍身旁空着的地方,对着燕淮兴奋大喊:“哥哥你睡这里!球球在中间!”
燕淮:“……”
他没理这个热情的电灯泡,盯着宁初略显苍白困顿的脸,低声道:“脱衣服,你脱或者我帮你脱,选一个。”
宁初慢吞吞地撩起眼皮,迷惑燕淮的表情为什么突然有些严肃和不安,但懒倦的脑子想不出个头绪,便软着声音开口:“哥哥帮我脱吧。”
36 找到药了
“哥哥帮我脱吧。”
宁初这话一出口,就看见燕淮脸上的表情瞬间变得古怪起来,还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迟疑地问:“你醒了吗?”
“……”
醒了呢亲!知道是你本人站在我面前呢亲!
宁初撇嘴:“算了,还是我自己来吧!”
“别啊,我来吧!”
燕淮反应过来,飞快按住他的肩膀。
身体蓦地被推了一下,宁初坐的姿势本就不对,顿时失去重心往一边倒去,恰好压在了燕球球的圆脑袋上。
“……哇啊啊——!压到我了!”
“哎哟压到小孩儿了压到球球了!”宁初的睡意一下子消散,连忙拨开燕淮的手,把那颗毛茸茸的脑袋从背后挖出来。
“对不起啊球球……身上有没有哪里痛?对不起啊哥哥刚才没注意到你,你表哥也比较缺德……”
“没关系,我原谅你……”小家伙应该只是吓到了,唧唧呜呜了片刻后,就蔫儿巴巴地趴在宁初胸口咬手指。
“球球好可爱呀,还很善良……”
这安慰的声音听着真软,甜腻甜腻的,燕淮忽然间心情就更不好了,不由分说地把燕铮宇从宁初身上拎起来,蹙眉看着他:“撒娇时间过了,该睡觉了,你要喝牛奶吗?”
燕铮宇一边奋力挣扎着短手短脚一边摇头,他刚刚已经吃得很饱了。
“那行,睡吧。”燕淮把他放在床铺上。
燕球球同学也一点都不记仇,好了伤疤忘了痛,拍着身边的枕头:“那哥哥快上来啊!”
“等等,哥哥先帮你旁边的小哥哥脱个衣服,不然他不高兴了也要闹的。”燕淮一本正经地说。
宁初的脸色唰一下红了。
燕淮俯身抓住他的毛衣下摆,避开燕球球的视线,用嘴唇在宁初靠外侧的耳尖上轻轻触碰一下,触感似有似无的,但发烫的气息却精准地洒在耳后敏感的小块皮肤上。
宁初浑身都颤了一颤,不用想也知道那里一定红了。
他配合着抬高手臂,任凭燕淮将他那件宽松的灰毛衣脱下来,只留一件薄薄的长袖白T。
对方的手落下时,手指还不经意间从后背的脊柱上撩拨似的滑下,落到腰间,顺势不轻不重地搭着,动作极其自然。
“……燕淮,别瞎撩了,你弟弟还在这儿坐着呢。”宁初咳了一声。
面前的人偏头看了眼燕铮宇那双圆溜溜的无辜大眼睛,冷哼着把宁初塞进被子里,走到另一边,掀被子躺进去,手臂一伸,臂膀把燕球球的身体压倒在枕头上:“赶紧给我睡觉!”
“哇!好开心哦,两边都是哥哥!”
燕淮侧过身,越过燕球球的小身子,看着宁初半闭着的眼皮,光照在上面近乎透明,他心不在焉:“嗯,开心就快睡。”
燕铮宇同学是个新时代能吃能睡、不怎么需要大人操心的小孩儿,说睡就睡。
屋子里很快就安静了下来,只听见浅浅的呼吸声,静谧又温馨。
等了几分钟,燕淮伸手戳了戳燕铮宇的脸颊嘟嘟肉,见他没有任何反应,便小心地抱起来,起身将他放到了旁边的小床里,用儿童被仔细盖好,自己又重新回了大床。
这几年因为身体的原因,宁初的睡眠神经一直挺细的,燕淮动作一大,抱起小朋友的时候他就醒了一点,等着他把燕球球抱进小床里又回来,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现在这张床上只有他们两个人。
又睡到一张床了。
但他出奇地并没有之前那么紧张。
也许是把‘情侣’那两个字说出口后,心里就突然间松了一块儿,
燕淮的手缓缓伸过来,轻握住他搭在枕边的手心,手指在掌心里勾了勾。
宁初没抽手,也没睁眼。他知道燕淮肯定有一些疑问,有一些困惑,但那声‘情侣’是他冲动之下脱口而出的,一点心理建设都没有,七年前发生的那些事,他这会儿真不知道该怎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