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场上的老人已经走到了自己的座位。他拍拍屁股坐下来,露出一个头发稀疏的后脑勺在椅背外。可能是坐姿不太满意,他又调整了一下,背部舒服地靠后,脊柱弯下来,上半身的高度缩短,原本完整的后脑勺有三分之一顺带缩进了椅背的保护范围。
“风向三分之二,左修正两点。”观察员等到他完全静止。
“目标锁定。”狙击手待命。
“准备——开火。”
扳机在狙击手手里发出“哒”的声响。射击带来的后坐力震得林奈肩膀微麻,在子弹飞行的中间三秒里,他嚼了三下口香糖,一股劣质的、浓稠的甜味在他的舌头上化开。
那味道,就像镜头里从老人洞开的后脑勺泉涌而出的鲜血。
罗曼欢呼一声:“呼叫CP,这里是猫头鹰,目标人物确认击毙。完毕。”
指挥中心回复:“收到。你们可以开始撤退了,猫头鹰。”
罗曼满意地站起来收枪:“回家了,兄弟!”
林奈舒展了一下身体,长时间扛枪让肩膀发酸。他眼角的余光往窗外瞥,广场上已经乱成一团,观众毫无章法地逃窜,像被中途打断了路线忘记目的地的蚁群。道路堵塞,车子横七竖八地停着,还出现了撞车事件。这时必定有鸣笛和尖叫,但林奈当下只能听到居民楼里邻家的妇女在炒菜,她的丈夫大声抱怨为什么这么晚还吃不上饭。
画面和声音的不协调带来了奇异的戏剧效果。有人死了。在狙击手看来,是一出荒诞剧。
两人一边收枪一边草草还原房间现场的布置,林奈把充当支架的晾衣杆拿回窗户边上,窗帘随风飘动起来。在极细的缝隙中间,陡然有光点闪过。
“罗曼趴下——”他大喊一声。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玻璃应声而破!整扇窗户哗啦啦一声碎了满地。子弹几乎贴着林奈的脸擦过去,砰地射中了身后的观察员右下腹。
罗曼发出粗暴的吼声,往后一跌背部撞在桌子上栽倒。
“SHIT!”林奈怒骂了一声,抄着跨间的手枪对着窗户还击了两下。
罗曼捂着腰间,血从他手指的间隙流下来:“操,是乌斯塔沙吗?他们还有人?”
林奈把他扶起来,背上他的装备:“走!”
罗曼满脸冷汗,刚要抬头突然把人一把按倒:“躲开!”
两人抱着滚在地上,子弹落在他们脚底,将木地板射出整齐排列的一行窟窿。
罗曼心惊胆战地看着烂地板:“见了鬼了,什么神仙?”
他们只能匍匐前进。林奈的眼皮一直在跳,伴随了整晚的不适感越来越强烈。一种糟糕的预感从他的胸口升起。子弹都打进来了,说明有人已经知道这里在进行军事行动。如果对方是愤怒的平民,那还好,也许这只是驱逐和警告,不至于要命。但如果是敌军在反狙击……
他没来得及往下想,突然看到脚边钉在地面的子弹,眉心一震。
那是一颗5.6毫米小口径步枪弹。英国人喜欢把这种子弹称为“点22LR”,是一种适用范围很广泛的子弹,因为廉价、后坐力小、噪音低,在新兵训练和考核中使用率都极高。
另外,这是一颗有效射程只有150米的子弹。
也就是说,敌人就在这附近,在离他们只有150米的范围内。
150米是什么概念?如果对狙击手来说,2.5公里是极限射击范围,那么150米就相当于在眼皮子底下了!
林奈已经想到了最坏的可能。这不是平民,这个射击的效果也不像是失去理智的平民做出来的,对手的枪法很准确,这是职业手法。
但对方是怎么知道这里有狙击手的?长距离的、尤其是一英里以上的狙击点是通过缜密的计算和评估确定的,要做反狙击方案是很困难的。目前,实战中主流的反狙击做法仍然是通过无差别的扫荡对狙击手进行击杀。但在城市里无差别扫荡是不现实的,因为平民散落在城市的各个角落,无差别扫荡意味着要牺牲大量平民。在没有进入“战时状态”的时候,随意牺牲平民就等于屠杀,是反人类罪,可以上国际军事法庭的。
如果不进行无差别扫荡,长距离的狙击点除非有内部人员透露,很难被敌军预测。
林奈的心沉到了最底。指挥中心有内鬼?什么人?谁透露这个刺杀计划?
这枚点22LR是一个嘲讽,讽刺南斯拉夫人民军最顶尖的狙击手顶多算一个新兵级别的目标。
他林奈?列弗就算死在战场上,也不会是被这么一颗子弹击杀!
“我们暴露了。”林奈不得不承认这个事实:“要赶紧走。”
罗曼也看到了那颗子弹,难以掩饰震惊:“让我知道哪个狗娘养的杂种出卖了我们,老子会把他舌头割下来塞进屁眼里!”
那是后话了。两人匍匐到房间门口,到楼梯口才敢起身往下走。木质楼梯在军靴的压制下难以承受地发出抗议的吱呀声,脚步越来越快,心跳也越来越快,林奈的视线是眩晕的,根本记不清楚自己跑到了几楼,有几段他可能是直接跳下去的。
“砰——”子弹从头顶而来。
林奈一低头,躲过了击碎掉落的木屑。他低低地斥了一声,知道人从楼顶追了上来。他手心有点出汗,一刻不敢放松手里的枪,庆幸出来的时候多带了一把备用枪。
“我走前面,下面肯定还有人。”他不敢掉以轻心,既然敌人已经追进了居民楼,上下包抄肯定是基本战术,罗曼受伤了,他不能让伙伴站在他前面。
果然,楼下很快也出现细密的脚步。林奈低头就见荷枪实弹的特种兵朝着他们的方向过来,对方几乎在同一时间看到他们,林奈想也没想举枪对狙!
枪声炸开,子弹正中额心将对方击倒,喷溅的血站在林奈的衣角上。他随手将手里的装备包甩出去,撞倒从身侧偷袭的敌军。对方偏头躲过,伸手就过来抢他的枪!林奈仰身堪堪从袭击下擦过,双方终于正面交手。
都是职业军人,出手路数都是受过训练的,林奈不算吃亏,对方眼见夺枪不成,抬腿就踹。楼道太窄林奈没能躲开,硬生生受了下来,军人脚力千钧,将他整个人踹到墙角,背部狠狠往墙上砸!
林奈被撞得眼冒金星,余光见对方锁喉的手直逼眼前,他就地打了个滚躲掉,冲着对方膝盖就是一枪!虽然有防弹的护膝,但子弹的冲击力毕竟不小,敌人吃痛地吼了一声,腿软跪下,林奈一个鱼打挺跃起,干脆将方才受的那一踹还回去。
特种兵连人带武装浑身上下至少三百磅,被他毫不费力一脚踹在楼梯扶手上!木质扶栏经受不住武装人员的重量,发出崩溃的破裂声,终于不支断裂!断木带着人齐齐栽了下去,那士兵发出惊恐的叫喊,摔下去了整个楼道里还能听到回响。
林奈来不及追上去查看,身后已有更多敌军逼进。枪林弹雨中漫起浓烈的黄烟,空气中的硝烟味太重了,呛得人咳嗽。林奈两枪放倒了逼得最近的两名特种兵,子弹打空了,他来不及换弹匣,想捡起敌军手里的枪用,只见一枚小巧浑圆的球状物猛地砸过来落在脚边。
“跳窗——”罗曼在他身后声嘶力竭地叫。
两人想也没想撞破楼梯间的窗户就跳了下去。
手榴弹紧接着爆炸,轰然发出震天动地的巨响。
爆炸产生的火光和热流波及了林奈,将他整个人往外推。热量燎到了他的裤脚,灼烧的刺痛从他的脚踝上擦过,他在空中转了个身——为了保障背部着地以最大程度上减小受伤程度——目光捕捉到恐怖的一幕,黑烟从破窗中张开天罗地网追上来,要将他捕获,猩红的火苗离他甚至只有两寸不到。
他摔在了一楼的挡雨板上,背部二次遭受重击,加速度产生的惯性让身体继续滚动,不受控制地从倾斜的挡雨板上滚下来,最终掉在绿化带里——松软的植物好歹做了一点缓冲,不至于把脊椎摔断了。
他两秒钟意识空白,反应以来后才想爬起来,左腿的小腿骨发出剧烈的疼痛,他觉得腿可能骨折了,忍痛还是撑起身体。罗曼摔在他身边,观察员的伤更重,中弹的腹部血流不止,以至于整个人都是湿淋淋的。最糟糕的是,他已经站不起来了。
林奈急吼:“站起来,罗曼!”
观察员奄奄一息:“你走吧,不要管我了。”他手里抓着枪,准备给自己一个痛快。
林奈一把将枪打掉了:“不行,我带你走。” 他试图背起战友走,但骨折的左腿无法支撑两个特种兵的重量,剧烈的疼痛把狙击手击倒在地。
林奈发出不满的低吼,眼睛有点红:“兄弟,你必须、必须站起来......”
观察员笑了笑,失血过多的他视线已经有点暗淡:“我真想和你一起走啊。” 林奈握着拳头:“等我找出那个婊子养的内鬼,我一定宰了他。” 就两句话的功夫,他的背后隐约有脚步声渐渐靠近。
狙击手警惕地握紧了枪。罗曼一咬牙,朝着脚步声的源头大喊:“嘿!我在这!”
林奈知道他想吸引士兵注意,为自己留出逃跑时间。他做了个深呼吸,从旁边的小巷跑开,一边跑一边将外套脱了,随手将一楼住户晾晒在外面的帽子偷了,简单改换装扮佯成普通居民。
附近平民因为刚刚的枪战吓得胡乱逃窜,一个女人尖叫着从楼梯口跑出来,被他一把抓住,低声说:“安静一点,陪我走到马路对面,我不会伤害你。”
女人吓得只会点头,在他怀里瑟瑟发抖。她是个波什尼亚克人,穿传统的长裙子,用面巾遮着脸。
他们还没走出十步,已经有包围大楼的士兵堵在路口排查。林奈发现这些士兵的口音里带波什尼亚克方言的味道。他暗暗吃惊,他一直以为这些士兵是乌斯塔沙的雇佣兵,但“乌斯塔沙”都是克罗地亚人,不会有其他民族。
为什么第三方的波什尼亚克人也参与进来了?而且还是军方。他们为什么要参与保护“乌斯塔沙”?
没有时间给他考虑太多。他将女人搂得更紧,警告她:“问到你,你就说我是你丈夫。”
女人含泪点头,当两人走到士兵面前,她突然大叫:“士兵!我被劫持了!救我!救救我!”
林奈翻了个白眼,扔下女人掉头跑。
那士兵一边嚷嚷着一边朝他开枪:“别跑!”
林奈没命地跑起来,他撞开拥挤的人群,拖着骨折的腿狂飙。腿上的疼痛逼得他喘气艰难,背部几乎被汗液打了个透湿,他咬着牙绕了几个弯子勉强跑到本来应该接应他的街口。
接应的公务车还在,但司机已经被击毙。子弹是从前面射入的,车前窗被炸了个粉碎,司机的头以不正常的角度歪着,脑浆流得座位上都是,方向盘被血淋了个透。
林奈没多想开了驾驶座的门把司机扯下来,坐进驾驶位就发车。他在心里庆幸了一句天不绝人路。有了车,他跑起来就方便很多。
“别动。”一个男低声随着沉沉的电击棒从身后压到了脖子。
林奈屏息瞠目,什么人在车后厢他竟然毫无察觉!
“双手离开方向盘,慢慢举高。”对方说:“别让我说第二次。”
林奈咬咬牙,识时务地举起手来。他想通过后视镜看看对方的脸,这才发现小镜子已经被打了个稀烂——这是预谋好的,这辆车子放在这里就是等着他来的。这已经是今天第二次他跳进别人挖好的坑了。
一时间脑袋里有无数种逃脱方案掠过。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筛选一种可行性最高的方案。然而,下一秒颈部一阵电击的疼痛传来。他心口一麻,打了个哆嗦昏过去。
完全失去意识之前,他想的是,他甚至没看到对手的脸。
(1:CP:Command Post指挥中心
2:“组织使命已经完成了”指克罗地亚已经实现了独立。)
第5章 初遇上校
对林奈来说,被俘虏是一种新鲜的体验。说白了,这是第一次。
他知道这次遇到对手了,一个聪明、强悍、老练的对手。除了翻船的耻辱,他感觉到久违的兴奋,像那种被征兵广告中的金发美女鼓吹着报名入伍,不知道战场上只有尸体没有娇娃的新兵蛋子才有的热血沸腾。他脑子里一会儿是来自接应车里的威胁,一会儿是波什尼亚克人的嘲笑声,猛然眼睛一睁,昏沉的视线撞上一只旋转着的白色大鸟。他心想,哪里来的鸟?定睛细看才发现那是风扇。
——为什么会有风扇?
理智发出警告,这样的处境不合常理——他被俘虏了,但他不在监狱里。
预想中的死牢、刑架、凶具都没有出现,他睡在一张简易的折叠床上,四周仿佛是一间单人公寓,桌椅家私一应是齐全的,只是见不到有个人特征的生活用品。从墙纸上的霉斑面积不难看出房子空置了很久。窗户没有窗帘,被两块木板直接封死,也看不出所在的楼层。
两个扛枪的士兵这时正坐在房间门口的椅子上抽烟,他们身上统一穿波黑政府军的军装。这些军人都是波什尼亚克人,隶属于波黑政府军。
按理说,如果是政府军抓人,那就是正规的军事行动,俘虏应该直接被丢进军事监狱,依据国际军事法律的程序等待审判。很显然,波黑军方不打算这么做。
那么,这究竟是什么地方?他为什么在这里?什么原因让波黑政府军没有立刻把他扔进监狱?他们要利用他吗?他还有什么利用价值?他们觉得他身上有军机情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