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昀祺抬眼看他:“我来联系可以吗?”
祈见笑了下:“可以。”
走到门口的时候,祈见忽然转身,对姜昀祺说:“其实春季决赛的时候裴先生找我问过你情况。”
姜昀祺转头,不自觉说:“我那时候状态很好……”
祈见点头:“没错。我只是疑惑,这段时间裴先生没联系过你?你前后转变这么大,一个视频就能暴露的问题,裴先生一点没发现?”
姜昀祺嘴唇微动,片刻低声:“我没和他视频。”
祈见忧虑看了眼姜昀祺,没再问,开门走了出去。
在他看来,姜昀祺就像家里小辈自以为是瞒着大人,瞒得了一时而已。
门关上的时候,姜昀祺手机就响了。
是裴辙。
铃声响了一阵。
姜昀祺盯着手机屏幕,过了会低头埋进双膝,闭眼将手机贴到耳边,接通电话。
“昀祺。”
简短温和的语调,姜昀祺觉得一点都不真实。
垂着头,呼吸的时候声音有些重。
裴辙听见问:“感冒还没好?”
姜昀祺“嗯”了声:“已经吃药了。过两天会好。”
裴辙屈指按了下眉心,没有立即说什么。
清晨下了一场雨,机场地面湿滑,工作人员在入口摆出黄色警示牌。预定的飞机晚点,机场方面特地为他们安排了单独休息室,巨大的落地窗外,笔直流畅的银色机翼倒映在地面薄薄一层积水上,划过天际浮云。
裴辙突然有种很奇怪的感觉,类似起飞前的失重。心脏被无形的气压攥住,带来瞬间的钻心疼痛。
也许是因为这段时间过分忙碌的奔波。
裴辙回头看了眼自己同事,大都躺沙发上闭目养神,风尘仆仆,形容疲惫。有些还在轻声交谈,开着笔电做会议前条款比照,每人手边都已经是第二杯咖啡。
电话那头姜昀祺不说话,裴辙笑了下:“怎么了?不开心?”
回答他的只有渐重的呼吸声。
“昀祺?”
姜昀祺深吸口气:“裴哥我想你。”
那股失重的感觉并没有消失,相反,它给裴辙带来一阵刺骨揪心。
裴辙闭了闭眼:“月底就能结束,说好的,七月带你出去玩好不好?”
“好。”脱口而出,姜昀祺的回答没有丝毫犹豫。
与前一刻相比,这时的姜昀祺好像在裴辙话里获得某种侥幸,所以才回答得这么……
松了口气。
松了口气的感觉。
裴辙拧眉,漆黑眼眸注视飞机缓缓向前滑动,声色顿时沉敛。玻璃上映出他高大身形,宽阔挺拔,插在兜里的手伸出来,垂在身侧指尖摩挲。
他本就心思缜密,即使隔着电话线,姜昀祺话里泄露的情绪也很少能躲过去。
上次见祈见说的话裴辙还能清楚想起。
——“姜昀祺这段时间状态都挺不错。很稳定。世赛的情况没有再出现过。”
裴辙语气如常,甚至带了丝笑意,问电话那头忽然变得话少的姜昀祺:“昀祺,最近睡得好吗?”
姜昀祺没想到,起初有些不连贯:“好、好的……裴哥,我睡得挺好的。”
最后一句仔细听,就是在复述裴辙问题。
——撒谎。
裴辙抬眸,语气平静:“我下周回国,你来机场接我。”
几乎是立刻,电话那头没了呼吸。
裴辙脸色顿沉。
姜昀祺有事情瞒着他已经可以确定,裴辙开始思索到底什么时候开始的。
这一阵感冒、上一阵忙着训练青训生、准备夏赛……
裴辙想起两周前那个晚上,姜昀祺打电话给他,带着哭腔,闷在被子里自己弄了有一会,娇软喘气声里夹杂的呻吟又甜又腻,一下就把裴辙火撩起。后来弄得挺晚,手机都快没电,裴辙没有细想姜昀祺持续的哭声,毕竟姜昀祺在这件事上总是爱哭。
现在想起来,那次哭声其实和以往每一次床上哭声都不一样,姜昀祺是真的在哭泣,筋疲力尽、颤抖抽噎,没有半分愉悦。
之后一周,这件事变得频繁。
姜昀祺像个不知餍足初尝人事的毛头小子,闷在被子里一个劲地向裴辙索取,让裴辙哄他,缠得又黏又紧。好像,只要裴辙声音在他耳边消失一秒,姜昀祺就会崩溃。
那个时候,也许是祈见提前打下的预防针,裴辙没往别的方向想,只以为姜昀祺实在想他,年轻气盛,食髓知味,姜昀祺要起来没节制也可以理解。
现在想来,其实不正常的地方有很多。
比如姜昀祺从始至终闷在被子里,裴辙好几次听见姜昀祺气息阻塞而咳嗽。还有短期上瘾似的频率。
最关键的,还是哭声。
不是情动时舒服的哭,是压抑到极致的痛苦哭泣。
心一点点往下沉。裴辙盯着面前空空的停机坪,一时竟显得有些阴沉。
两周前肯定不是开始。
最开始是什么时候。
裴辙想起姜昀祺说吃的火锅太辣。他跑出来和自己打电话,语调轻松又调皮,黏着人撒娇,说要用他的须后水。
之后呢。
裴辙想不起之后的电话发生在什么情况下。那段时间他忙得昏天暗地,和姜昀祺隔着六小时时差,往往他打电话给姜昀祺的时候,姜昀祺不是准备睡觉,就是忙着训练。
所以那一周,印象里,他们应该只打了两通时间较长的电话。
一通在姜昀祺起床后,那会裴辙刚结束会议回到酒店。那通电话里,多数时候是裴辙在问,姜昀祺回得又慢又少。裴辙以为他没睡醒,便让姜昀祺再去睡会,姜昀祺说不睡了,让裴辙早点休息。
第二通电话是姜昀祺打来的,说自己做了个噩梦,但没仔细说噩梦是什么,只让裴辙不要挂电话。
那次时间虽然长,但姜昀祺话依然少得可怜。
裴辙就跟姜昀祺说工作上琐事,哄姜昀祺入睡。
后来,姜昀祺应该睡着了。
因为裴辙听见姜昀祺说了句梦话。
——裴辙以为是梦话。
姜昀祺说:“裴哥,好多雪。”
裴辙无声笑,以为他在六月梦到下雪了。
提示登机的标准音响起。
裴辙站在原地没动。
如果最早开始于那个时候,那姜昀祺说的就不是梦话。
即使是梦话,也应该不是他以为的“雪”。
因为姜昀祺说他做了个噩梦。
裴辙闭眼,神色愈渐凝重。
姜昀祺说的应该是:
“裴哥,好多血。”
第185章 少见的事
祈见接到裴辙电话的时候,车子刚开出云浮天梯,等在第一个十字路口,通知助理明天给姜昀祺准备下阶段换药的信息还没发送出去,界面就出现裴辙来电显示。
电话那头是略显嘈杂的步履声,裴辙嗓音沉稳清晰,开口就问姜昀祺最近状况,一如往常客气有礼,直奔主题。
祈见想起姜昀祺说的“自己告诉”,闻言便有些迟疑:“裴先生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裴辙微微一笑,知道站在祈见立场,无疑偏重姜昀祺意愿,当下语气直接:“我知道昀祺有事瞒我。祈医生不必替他保守什么秘密。”
“他年纪小,有时候做事没轻重,事后后悔的不少。”
祈见:“……”
不过祈见也倾向告知裴辙。换作一周前,祈见或许会帮姜昀祺瞒一瞒,但眼下尊重意愿是一回事,病情治疗更重要。
车子停在路边十分钟,祈见将情况大致说了。
“……目前处于分裂症初期,始终没有好转迹象,但可以看出他在强迫自己适应。这个我是不建议的,他心理防备本就比一般人重,这个时候再强迫自己去适应,无疑是雪上加霜。”
“照现在这个趋势,下周用药结果应该是消极的。”
“至于幻觉是什么,他从没和我说过。睡眠依靠药物调整,就我和他之前的交谈看,收效甚微。”
“精神分裂有阳性和阴性症状。幻觉幻听属于阳性,阴性表达粗糙点说,包括情绪极端不稳定、言语匮乏、自我屏蔽等,但就像我之前说的,姜昀祺这方面控制得很好——我不知道这算不算一个积极信号,因为从心理学研究角度看,病发早期越是自我控制强的,后期大都失控,痊愈的概率几乎……”
祈见能够感受到电话那头愈加沉重的寂静,他慢慢说:“为零。”
日光亮晃晃地晒在车前窗上,路过行人好些手里拿着伞,以备梅雨季的不时之需。
裴辙没有说话,脸上看不出什么神情。在旁人看来,站在窗前目视前方的裴辙过分平静了。
只有裴辙自己知道,电话里传来的每一个字都需要他动用全副意志去接听。
心脏在某一刻好像被人用力掏出,没有鲜血淋漓,也没有疼痛不堪,即使在脱离躯体的时候,嘭嘭震动的心跳也在牵引浑身血管急速流动。
“为零。”
裴辙低声重复,语气也没有丝毫变化。
祈见莫名紧张,解释:“这只是最坏的情况。不排除如果……下周用药结果向好的方向——”
“药物有副作用吗?昀祺肺不好。”
祈见立即道:“不会影响肺部,主要针对神经作用。利培酮、舒必利都控制了剂量。副作用的话,睡眠和食欲会受影响,但也开了相关药物。”
裴辙没再说什么,道谢后挂了电话。
不知道是不是裴辙本就这样喜怒不形于色,在祈见听来,裴辙太过冷静,冷静到让人觉得他真的只是来了解情况,以至于,挂了电话的几分钟里,祈见都觉得自己像是完成了一场专业测验。
但祈见分明感觉裴辙那字数不多的几句话里,透出一股极度压抑沉重的心绪。
登机提示开始催促。
身后几位同事已经收拾好文件准备登机,有的举起手里咖啡一饮而尽。
温应尧从对面迷你餐吧踱过来,一路和军备司的几位打招呼,转到裴辙身旁,先是瞥两眼异常沉默的裴辙,又去看他们面前空旷的停机坪,打了个响指,笑容散漫。
温应尧母亲是国画艺术家,娘胎里带出来的气质,倜傥洒脱,举止总有那么几分漫不经心,好像什么人都不放在眼里,一张嘴更是目中无人,总之很考验对手心理素质。
相比裴辙的不苟言笑,有一说一,温应尧在谈判桌上就显得有些狡猾,三分颜色,三分虚实,剩下的有来有往。
“裴副有心事?”
温应尧嘴上玩笑,不过这个称呼目前已是心照不宣。
外事部一部三副,副部去年刚空出来一个,人选有三。只是这三个人里,其余两个都凑的年限,大家心知肚明,裴辙摆在那,要选也不会选另两个。
所以暗地里,大家都对裴辙改了称呼。
背后几位同事打量着两位大佬看热闹,一边瞅裴辙反应。
但裴辙一点反应也没给温应尧,站在玻璃窗前面无表情。
温应尧也知趣,没事找事裴辙是不会搭理他的。
“刚和孙部开完会,研究所那里传来消息,‘天行者’项目在准备重启,具体情况等我们这轮谈完回去再说,图纸过几天会发给你,你先看看数据。”
裴辙没说话,眉心微皱,似乎在考虑什么。
过了会,裴辙说:“我家里有事,接下来要请一个月假。”说完,裴辙喊来站垃圾桶前仰头灌咖啡的喻呈安:“帮我订目前最快回国的航班。”
喻呈安估计咖啡喝多了,脑子里全是水,也没想眼下是什么谈判进度,“哦”了声一溜烟就去办了。
全程十几秒,温应尧看不明白,谈判桌上都没这么迅猛刺激,顿时傻在原地。
裴辙低头看时间,继续说道:“细则方面我会在飞机上整理好,下了飞机邮件传给喻呈安。我算了下,时间正好,这一期没什么大问题,主要还是人事,具体安排我会在下了飞机后的三个工作日里邮件给你,到时候还要拜托——”
“裴辙。”
缓过神来的温应尧揉了揉太阳穴,面色微沉:“到底怎么了?家里有事?有什么事要请一个月?”
“你不会不知道这里多少双眼睛盯着下半年副部——”
裴辙转头看他,口吻严肃:“我没有开玩笑。”
温应尧拧眉:“一个月?你说你不开玩笑?那难道是我在开玩笑?!”
裴辙心思明显没在这里,语速有些慢:“可能之后还要请假。如果部里有人事变动,我完全服从。”
休假一个月,所谓的人事变动就等于降职。
温应尧瞪着裴辙说不出一句话,眼神像在看无可理喻的人:“到底怎么了?你姐要生三胎了?这关你什么事啊?闻措是摆设?还是——”
事情结束一年多,温应尧这才想起另一个人。
“那小屁孩又怎么了?不是都拿冠军了?这么大人了还要你跟着转?”
裴辙知道温应尧是替他考虑,想了想说:“昀祺生病了。”
这句话从裴辙嘴里说出来,包含的信息量就不仅在表面。温应尧自然知道,闻言皱眉盯着裴辙,渐渐也产生和祈见一样的感受。
裴辙在紧张,或者说心慌更准确,搁在身侧的手指腹摩挲,气息压抑。
有一会,温应尧确信,裴辙走神了。
这是很少见的事,少见到温应尧也不由沉默。
片刻,喻呈安满脸震惊跑回来,他也反应过来了,到了跟前看着两位上司,硬着头皮把回国机票递给裴辙:“裴司,一个小时后。直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