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辙没说什么,伸手接过。
又过了会,机场方面已经有工作人员前来询问。
温应尧语气平平,转身:“我先帮你顶着。假条再说。走了。”
裴辙没说话。
走出两步,温应尧忍不住,叹了口气:“一个月真的不行。裴辙,你不想干了?”
裴辙垂眸:“不瞒你说,我现在一点多余心思都没有。”
第186章 是他自己
博宇盯着陌生来电显示,挠两下脑门,抬头去看不远处排队体检的青训生。
薛鸣淮不耐烦维持秩序,交给了路星岚,倚一旁角落玩闪耀暖暖。夏闵津津有味看着,偶尔出谋划策,给出几点另类审美建议。
刘至林西瑶跟着护士清点人数挨个发表格,发完发现黑色签字笔没带够,后来两人一人一边,挨个负责八位青训生,帮着填表。
铃声还在响。
博宇想可能是赞助商的电话。
虽然First官方经理人联系方式已经改成林西瑶的了,但偶尔还是有几通通过熟人联系的会打到自己手机上。
博宇接起电话:“喂?”
对方说了一句话,博宇立即站直,匆匆两句挂了转身就朝医院大门跑。
动静太大,薛鸣淮抬眼:“去哪?”
博宇摆摆手:“我回基地!有事!你别玩了!看好崽子!”
队里专车一会要带其余人回基地,没顾上打伞,博宇冒雨猛冲到路口叫出租,上车就让师傅选一条最快路线,但从医科大附属医院赶到云浮天梯最快也要二十分钟。
虽然电话那头裴辙没说急不急,但想到姜昀祺状态,博宇还挺着急的,心态类似大人终于找来的踏实。
车上,博宇给姜昀祺打电话,可响到最后都是忙音。
难怪裴辙会打给他。
云浮天梯对外来人员卡得极紧。加上之前出过窃听器事件,除了战队成员,单独进入的都需要里面出人来领。
物业那里,First留的是博宇电话。毕竟,很少有人愿意干跑腿领人的活。
最后一个十字路口红绿灯,远远的,博宇已经看到立车前撑伞打电话的裴辙。
天色阴沉,小雨下个没完,隔着淅沥雨线,看不清伞下裴辙面目。
从红灯闪烁到绿灯亮起,近两分钟里,裴辙一直在打电话。
博宇瞅着,恍然明白,他是在给姜昀祺打。
姜昀祺怎么可能接电话——估计姜昀祺自己都不知道手机放哪了。
出租车停在裴辙面前,博宇下车就说:“云神手机打不通的。他昨天换了药,这会估计还在睡。”
裴辙点头放下手机:“麻烦你了。”
博宇跑到保安室门口登记,转头对裴辙说:“没事没事。云神不让我们联系家里人,要等这周换了药看情况。”
裴辙没说什么,这些他已经从祈见那知道。
两人一前一后撑伞进云浮天梯。
雨势渐大,广阔葱郁的中心湖湖面泛起碧色雨雾。塑胶跑道沿着绿化林一路蜿蜒向前。路面干净,青绿新叶落在黑色水泥路面,雨水敲击,唰唰作响。
博宇声音飘在雨里传到裴辙耳边。
“……上个月的事。别个战队有人找茬,云神发飙了。我第一次见云神那样,一砖头直接朝人肩怼下去!把对方吓得屁滚尿流!后来出事了,就是那个通缉犯,正好在我们这片被抓,几阵枪响,坠楼死的,头朝下!云神正好看到,估计是受了刺激……”
“晚上我下楼找吃的,看见云神坐沙发上,说我身后有人,还拿着枪!吓死我了!后来我去医院体检,遇到祈医生,就把云神事说了。结果祈医生比我还紧张,跟我回基地,待了足足有三个小时吧——”
“除了拿枪,昀祺还说什么了?”
裴辙忽然问道。
博宇一愣:“啊?”
博宇回头看裴辙,视线对上顿时反应,知道裴辙问的是姜昀祺幻觉,不好意思笑,微微仰头寻思:“这段时间事情太多……我想想……云神出现幻觉的第二天就发烧了。”
“半夜退烧那会我也在。云神醒来意识不大清楚,问我有没有看见那个人,我寻思我怎么可能看见,就说没看见。谁知道云神直接哭了,说我见过的,我还认识,怎么可能看不见……云神从没这样过……”
博宇扭头往前慢慢走,没注意裴辙霎时僵立在原地。
“……后来,我就骗他,我说我看见了,云神才——”
走出一阵,博宇余光没看见裴辙,又是一愣,转身发现裴辙站几步开外,如同一座下沉雕塑。
握着伞柄的指关节僵硬泛白,雨水滴滴答答,裴辙闭眼很久没说话。
“怎、怎么了……”博宇莫名紧张,盯着裴辙也不敢动。
遂浒大爆炸的惊天巨响在徜徉雨声中轰然袭来。
鲜血、火药、尸体,死去的人带着痛苦的哀嚎走到面前,骸骨累累,人间顷刻炼狱。
掌心似乎能感受到烈焰灼烧的刺骨疼痛,浓郁血腥气和眼前泥土腥味混合,分不清哪个更让人窒息。
他一步步走向暗处狙击的人,侵入骨髓的仇恨裹挟杀戮的欲望,让他毫不犹豫接过枪,恨不得立刻扣下扳机!
凝视他的一双蓝眸战战兢兢,麻木疲惫。
……
直到回到基地,裴辙都没再说一句话。
他知道姜昀祺的幻觉是谁了。
是他自己。
第187章 分毫偏差
“我就不上去了。”
博宇站楼梯口,把钥匙交给裴辙,抬头指三楼右侧最里面一间:“云神估计还在睡。”
裴辙接过钥匙,转身上楼。
拿了春赛冠军那天,姜昀祺带他去的是原先基地。这里更宽敞些。三楼主力队员宿舍对面还有两间一大一小全透明会议室,内嵌银灰色First字样,设计得格外张扬,一眼望去,春季赛冠军奖杯就摆在大会议室角落,金黄醒目。
窗外已是暴雨连连,天色惨淡。
钥匙插进锁扣发出短促轻响。
屋子里没有一点光亮,只听得到敲打在窗沿和玻璃上的雨声,又沉又闷。
裴辙关门后站了一会,过分明显的西药苦味层层覆盖在鼻端。
视野逐渐清晰。
书桌干净整洁,一摞药盒摆在靠墙一面,足足堆了三排。桌下垃圾桶快满了,里面丢了好几支空药盒、还有矿泉水空瓶。衣柜半开,通往卫生间的门也开着,隐隐有风从里面吹出来。小阳台关得紧实,深色窗帘偶尔轻微浮动,都是来自卫生间的风。
裴辙走进去关窗。
洗漱台潮湿,池子里水淋淋的,应该刚被人用过。窗户开得很大,劲风裹挟粘稠雨丝灌进浴室,呜呜几下隔空撞击声,接着就在卫生间里四散流窜,最后一缕逃逸,奔向沉寂黑暗的卧室,转瞬消失在窗帘波纹下。
姜昀祺吐过。
即使被冲进下水道,又开窗通风,但离得近了还是能闻到那股酸苦药味。
吃进去的药原封不动吐出来,胶囊都未来得及在胃液分解,明胶的腥脂气混合浓郁颗粒苦味,在空气里似有若无。
裴辙关窗后走了出去,反手轻轻带上卫生间门,视线移到床上的人。
夏季被薄,姜昀祺肉眼可见的瘦,朝里侧卧,肩胛骨形状明显,伸出来的一截脚踝纤长伶仃,骨骼支棱,好像一碰就能碎。头发有些长了,乌黑发丝落在深蓝枕头上,耳后一小片白皙软糯,在黑暗中分外显眼。
裴辙伸指触碰,温度低得不正常。
床头柜上摆着已经冷了的一杯水和新拆封的药,姜昀祺吃了两粒。就是不知道刚才吐的是不是这两粒。
房间隔音效果太好,这个时候,一点声音没有。安静得近乎压抑。
裴辙在床沿坐下,床榻微陷。
忽然,紧挨他的人也翻了个身。
裴辙没动,凝视姜昀祺毫无血色的面容,心口一阵疼痛,好像之前延迟的疼痛终于在此刻全数回到血管,一滴不落流进心脏,密集沉重。
但他也分不出多余感受去感受自己的疼痛。
姜昀祺瘦了太多。
面朝他的时候,面颊一侧黏了几丝头发,是刚刚侧卧时候沾上的。几缕额发贴着前额委顿恹恹,明明体温低,但看得出身上还是出了层汗。虽然在睡熟,眉心却紧蹙,鼻息忽轻忽重,眼珠在薄薄眼皮下混乱仓皇,嘴巴干得破皮,整个人苍白孱弱。
裴辙想过见面时姜昀祺的样子,只是一点用没有,心脏还是在瞬间毫无防备地大幅度震颤,深刻的无力感让他很久没有动作。
但没一会,姜昀祺突然哭了。
细细的哽咽从喉咙口呜呜出,身体一会紧绷一会松弛,覆盖在眼下的长长眼睫很快被眼里淌出的泪水浸湿,眼圈霎时红了一片。
裴辙把人搂进怀里,让姜昀祺枕自己腿上,掌心摩挲姜昀祺急急喘气的胸口,低声叫他:“昀祺。”
这段时间的姜昀祺应该都是这样。
梦里无知无觉哭泣,醒来重复吃药吐药,然后继续待在漆黑房间里,不停做噩梦。
在梦里,姜昀祺感觉自己好像被挪动了下,包裹自己的气息是熟悉的,熟悉而深刻,带来过往朝夕相处的温情,还有那些被细致疼爱的安全与依赖。
于是,僵硬几秒后,姜昀祺无意识哭喊:“裴哥……”
裴辙没说话,低头吻姜昀祺湿透的眼睫,冒汗的鼻尖,往下亲吻姜昀祺干裂的嘴唇。
片刻,伴随一声急喘,姜昀祺睁开眼。蓝眸完全浸在水里,眼泪还在往下淌,姜昀祺怔怔望着突然出现的裴辙,好几秒一眨不眨,像是傻了。
裴辙嘴角弧度很淡,眼底笑意却疼宠,凑近去亲姜昀祺不断渗出泪水的眼角,叫他“宝贝”。
低柔嗓音刚落下,姜昀祺下意识就去看房间角落,那个远远盯着自己,无声无息的人——
就站在那里。
血淋淋地盯着他和裴辙。
姜昀祺面色顿时惨白,死死望着那个人,浑身止不住颤抖。
顺着姜昀祺视线,裴辙也看向漆黑的房间角落。
似乎所有人都看不见的幻觉,裴辙看见了。
裴辙注视空荡荡的角落,神情冷峻。
姜昀祺分不清现实和幻觉,他觉得眼前这个看上去更真实的裴辙似乎是更强大的幻觉
——下一秒,他就会从身后掏出一把沾血的枪,然后,将冰冷枪口对准自己,无动于衷地注视自己。
姜昀祺受不了,用力挣脱裴辙怀抱,去翻床头柜药盒。
之前吐了药没再吃,姜昀祺动作惊慌,好几次抓都抓不住药盒,开口带着无比恐惧的哭腔,不知道是说给对面那个人听,还是说给这个更真实的“幻觉”听:“裴哥,我害怕……你别吓我好不好?求求你了……呜呜呜裴哥……”
害怕到极致的眼泪落成线,姜昀祺哭得满头大汗,脸上却依然毫无血色。
握住药盒的手被人一把握住,姜昀祺吓得不敢动,颤抖得更厉害,更不敢去看裴辙。
心脏像是寸寸裂开,疼痛已经麻木,面对这个样子的姜昀祺,裴辙几欲落泪。
“昀祺……”
裴辙深吸口气,微哑:“你回头看看我。”
裴辙话音落下的一秒,姜昀祺猝然静止,呼吸一点点微弱,体温迅速冷却——难以抵抗的恐惧深入骨髓,姜昀祺无比强大的精神屏蔽开始起作用,同九年前在遂浒一样,他将恐惧压抑,成为一具躯壳。
姜昀祺情绪的极端变化很快被裴辙捕捉,这样下去,姜昀祺会彻底崩溃。
裴辙狠下心,一把捞起姜昀祺,握着姜昀祺下巴强迫他和自己对视。
湛蓝眸子毫无生气,姜昀祺无知无觉,任凭裴辙摆布。
裴辙摸了摸姜昀祺冰凉面颊:“昀祺,认出来了吗?我是谁?昀祺?裴哥不会伤害你。昀祺——”
说到中途,痛苦如同一把匕首,重新割开左胸。这一次,没有分毫偏差。
裴辙闭了闭眼,嗓音不稳,带着克制:“昀祺你看看我……我不会伤害你。”
“……我爱你。”
“你不是很久之前就知道了吗?那天晚上,下着雪,我抱你,我说给过你一次机会了,我说不会让你离开我……”
“昀祺……不要这样……”
“你知道我爱你。”
从始至终,姜昀祺像是没听见,蓝眸映出漆黑瞳孔,泪水已经停止。
过了会,裴辙抱姜昀祺入怀,低下头很久没有抬起。
第188章 没有下雪
裴辙给姜昀祺收拾行李的时候,姜昀祺坐在床上,视线一会去往角落,一会固定在衣柜前整理衣服的裴辙身上。
待机状态的电脑被关机,书桌上的药已经分门别类搁进行李箱,小药箱也从床头柜拿出来装了进去。几件队服折好了暂时放床另一边,等着最后一起收。
房间没有开灯,窗帘拉开一半,黯淡天色照射进来,雨还在下。
过了会,姜昀祺下床光脚走到窗前伸手打开窗户。
开窗户的原因自己也不知道,也许只是想做什么。
心底有个巨大缺口,好像眼前这扇窗户。不同的是,窗户打开后可以关上,深渊一样的缺口只会不断延伸,填都填不满。
鼓荡的风迅速灌进室内,雨线倾斜,噼里啪啦打在窗前地板。
脚面霎时凉飕飕,姜昀祺被冻得激灵,后退几步,细密雨珠乘风追来,衣领很快湿了。
姜昀祺低头看着,然后蹲下来伸手擦脚背,脑子里是空白的,不知道应该做什么,也不知道不应该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