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措察言观色,发现裴玥没有一开始那么咄咄逼人——刚才在窗口看见裴辙车回来,衣服没披就冲了下去,这会反而安静得古怪。
一直到中午大家一张桌子吃饭,裴玥都没再说什么。
雯雯尽职尽责活跃气氛,把关于冬令营的所有,从头到尾讲了遍。闻措有声有色配合自家闺女,宋姨不懂就问,三人组合,硬是将午饭吃出了和乐融融的奇妙感觉。
吃完饭姜昀祺帮宋姨洗碗,裴玥和裴辙各坐餐桌一边,闻措像个搞谈判的,正襟危坐,一会瞅这个,一会瞅那个。雯雯纯属看热闹,偶尔去厨房汇报下情况。
自从昨天下午姜昀祺回来,宋姨从阿随那得知发生的事,就一直没有时间和姜昀祺说话,这个时候忍住问:“昀祺,事情都解决了?”
姜昀祺把满是泡沫的碟子放水下冲,眼睛不离开,点了点头道:“宋姨,没事了。”
宋姨知道事情很复杂,前前后后七年,眼下发生什么都不奇怪。多问也无益,只要人平安就好。
“姨相信你,你长大了,会处理好的。只是不要让自己陷入危险。裴先生,还有我们,都很担心你。”
雯雯这时推门进来,话只听了半句也不妨碍她像模像样跟着点头,“小舅舅,照顾好自己哦。不要去做危险的事!”一双眼炯炯有神望着姜昀祺,小脸格外严肃。
宋姨乐得不行,姜昀祺笑了好一会。
“雯雯,外面怎么样啦?”宋姨点了点雯雯额头,“你妈妈还生气呢?”
雯雯唉声叹气,“妈妈总是不说话,爸爸也不敢说话,就大舅舅,刚刚还出去打电话了,说是工作上的事……”
宋姨心想这怕是谈不成了,不过也不稀奇。裴玥无非担心裴辙,而担心来担心去肯定会牵扯到昀祺身上,而只要涉及昀祺,裴辙的态度就很坚决了。
姜昀祺探头去瞧裴辙,裴辙正好透过玻璃看过来,目光深邃,一眼就将姜昀祺心思抓得死死。
姜昀祺低下头,注意到脚边垃圾袋,拎起说了句“我下去扔”后径直开门朝外走去。
裴辙却没允许他出门。
垃圾最后被闻措带着雯雯下楼去扔。父女俩短暂远离纷扰,逛了好久才上楼。
屋子里只剩下四个人的时候,姜昀祺去了书房做作业,宋姨去阳台看顾花,裴辙依然坐在桌边等着裴玥说话。
可直到闻措父女回来,三人准备回家,裴玥都没说一个字。
这样反而让人担心。
所有人对着一个心照不宣的问题,积压的情绪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宣泄。最后一根弦必然断在最薄弱的地方。
裴辙下楼送他们,回头注意到裴玥发红的眼眶,顿步叹气道:“姐,你放心。”
话音未落,裴玥捂住脸直接哭了。
闻措吓了一跳,赶紧上前抱住,看裴辙的眼神就不是很客气了。雯雯从没见过这样的裴玥,母女俩大小声习惯了,这会揪着手小声叫“妈妈”。
裴辙感到一阵歉疚,后退几步倚墙沉默。
上一次见裴玥哭还是七年前,他重伤从遂浒下来,躺在病床上生死未卜,意识几秒清醒的时候,模糊中看到的就是裴玥捂着脸哭。
最后闻措带着雯雯先去车上,留裴辙姐弟好好谈。
“我真的受够了。”
好久,裴玥抹开眼泪对裴辙一字一顿道。
裴玥知道自己开口必然带着情绪,所以在见到姜昀祺开始,她一直在忍,她觉得自己可以和以往任何一个时刻一样,忍下去,然后就这样吧。
但是,从昨天开始,裴辙受伤,姜昀祺去见姜正河,每一样都让她难以继续支撑。
“如果我知道收养他会让我担惊受怕这么多年,我当初就不会同意!”
“姐!”裴辙厉声,猛地抬头紧盯裴玥,眸光骤冷。
裴玥从没见裴辙这么吼过她,一时也怔住了,半晌没说话。
气息有片刻不稳,顿了顿,裴辙勉强控制语气道:“姐,从来都不关昀祺的事。”
“那关谁的事?我的?还是你的?”
裴玥深吸口气,原地走了两步,神情焦躁,再次开口语速极快:“我以为这件事会有个头。我以为你会想方设法解决。去年冬天在医院,昀祺来体检,我从闻措那知道你一直和警方有联系,我想着……我想着也许你有自己的打算。但是之后,毒品杀人,医疗档案被偷,监控被抹,人质互换,S市炸药,到昨天姜昀祺去见姜正河——”
“我等不了了,裴辙,你到底在打算什么,你告诉我!你告诉我什么时候可以结束?!”
“是不是还要赔上你的命?啊!你告诉我!”
裴玥几乎歇斯底里。
尖锐落下,漫长的沉寂。
楼道宽阔,裴玥声音没有产生多大回音嘈杂,入耳清晰得近乎压抑。
姜昀祺把打开的门一点点关上,手紧紧握着门把,锁扣上的一刻,悄无声息。
宋姨声音从阳台传来,似乎有点奇怪没有关门动静,扬声叫了姜昀祺。
姜昀祺哎了声,说裴玥他们都走了。
宋姨疑惑,“我看他们车还停在楼下……算了不急,下回让裴先生开车送去”。
姜昀祺没说话,慢慢朝书房走去,然后把门关上。
今天天气一直很好。
早晨明媚光线持续到午后,楼道墙面上映出一格天光云影。可无论如何,眼前一切都是浮于表面的虚影,早就不堪一击。
裴玥颓下肩膀,呼吸急促,好几分钟里,她捂着眼睛没有掉眼泪,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裴辙看着裴玥,然后走上前抱住她,很久没有开口。
裴玥狠狠推开裴辙下楼。
“姐。”
裴玥没停顿,继续往下走。
“对不起。”
第70章 最大砝码
姜昀祺回到桌前重新打开卷子,写了一半,也不知道对错。
其实裴玥说得很对,这件事拖够久了。对自己来说,一切始于记忆恢复,至今不过短短几月。而对裴玥,一切开始于七年前,或者更早。
七年。
整间屋子寂静,外边传来门锁关上的声音。裴辙回来了。
姜昀祺忽然有些怕见裴辙,不是害怕,只是不知如何面对。
他拉开抽屉找耳机,准备换卷子听听力,这样就可以一直低着头,即使裴辙进来——
裴辙用的笔电此刻就摆在抽屉里。
“……裴辙花那么多心思在你身上,不就是为了解决姜正河。队里安排跟踪你的人每个月定时定点邮件向裴辙汇报,事无巨细,就是为了看看你有没有和姜正河接触。这次也是因为你手机里的追踪器,我们才暂时摸到姜正河踪迹,说来还是你的功劳……”
“当然我不是强制要你配合。只是目前看来你是最合适的人选……姜正河眼下急需人,你以前又是他的得力助手。只要时间上抓紧,趁着这段黄金时间,你回去带假消息,我们里应外合,抓捕行动只会成功——可惜的是,裴辙做事犹豫不决,到现在也摆不清你的位置……”
“不过有一点可以确定,姜昀祺你是有用的。”
章政铭站在几节台阶上朝他伸出手,“怎么样?有兴趣合作吗?我们会尽力保证你安全——”
“昀祺。”
“过来。”
裴辙在身后叫他。
……
姜昀祺伸手拿出笔电。
裴辙好几次使用都不避着他,不说开机密码,就是邮件密码,姜昀祺也是有印象的。
邮件是内部加密邮件,又设了双重密码,姜昀祺只略微站在裴辙角度想了想,密码就出来了。
他熟悉裴辙,熟悉到好像成为了他。
五十多页的邮件传递。最早一封可以追溯到七年前。
七年前的八月份。遂浒大爆炸结束后的半年。
那时他还在昏迷中,死生不定。裴辙的第一封邮件详细阐述了自己与姜正河的关系,以及对自己身份的猜测。那时他还不叫“姜昀祺”,只以遂浒案件从属人员编号进行确认。
之后的信件断断续续,不是很规律,涉及自己的健康状况和相关案件进展。
姜昀祺将时间轴大致拉到从昏迷中醒来的四年前。
裴辙收养自己,取名姜昀祺。之后每月都有一封关于“姜正河有无接触姜昀祺”,以及需要裴辙确认“是否继续跟踪姜昀祺?”的邮件往来。
最新一封,就在昨天上午。裴辙出差回来。里面记录了自己使用扑克定位法的片段。
姜昀祺听见脚步声,他关闭页面合上电脑放回抽屉。
走到门前的人却没有进来。
宋姨阻拦道:“上周才比赛完就发生这种事,昨天到现在又哭又闹,裴先生就别去打扰了,让昀祺安静做会作业。”
姜昀祺将耳机放回去,趴在桌上闭上眼睛。
晚饭时候姜昀祺主动和裴辙说话,问他最近忙不忙。
裴辙其实很忙。外事部开春的二轮谈判已经开启。年前搁置的协定需要重新谈,进展缓慢。另一头,研究所给的数据虽然在一点点跟进,可备受瞩目的“天行者”项目延宕至今,总体不是很乐观。
裴辙说明天要出差,不过姜昀祺必须待家里,哪里也不准去。
宋姨笑,“我看着他,他能长翅膀飞了不成?”
姜昀祺默默吃饭,吃了几口又对裴辙道:“裴哥,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下周。”
姜昀祺点点头,没有再问了,只是模样认真地叮嘱:“裴哥,好好工作。”
裴辙筷子顿了顿,看着姜昀祺,“这个不用你说。你跟我好好读书”。
姜昀祺除了点头还是点头。
吃完饭姜昀祺继续去做寒假作业,裴辙中途进来看了他一次,然后陪在一旁用笔电处理些事情。
姜昀祺没有注意到,打开笔电后的裴辙盯着他看了很久。
当然,裴辙也不知道,貌似专心写作业的姜昀祺想了多少遍裴辙这辈子都不原谅他的话,然后又自我安慰了多少遍。安慰到最后,姜昀祺想,这辈子就算了吧。
只是对裴玥很抱歉。
晚上等所有人睡着,姜昀祺给裴玥写了封信,最后藏在被单底下,就隔着一层。
如果一切尘埃落定,宋姨收拾东西肯定能发现。
姜昀祺写得很不好意思。仔细想想,他同裴玥唯一一次正视过去的谈话,就是年初一在裴玥家谈已经恢复的记忆。
裴玥听得很认真,只有一次打断姜昀祺,是姜昀祺提到裴辙左胸致命伤口。那时,裴玥问他害不害怕。姜昀祺愧疚低头,点了点头,说害怕,想起来就害怕。裴玥后来没再说什么,摸了摸他头发。
姜昀祺想起以前自己不愿意去裴玥家,也当着裴辙面用“你姐”称呼裴玥,不过这次信件开头,他很认真写了“裴玥姐姐”。
语文大作文八百字,姜昀祺总是写不满,给裴玥的信却写了满满两页。除了道歉和感谢,姜昀祺写那次吃被叫家长,因为联系不上裴辙,裴玥临时赶来,中午一起吃小笼包,回去的路上,裴玥告诉他,离开裴辙,去过自己的生活。姜昀祺说自己当时很难过,不过现在理解了。可写来写去,姜昀祺在最后还是说,现在也觉得难过。他想,如果自己是裴玥的亲弟弟,是不是就不会这样了。
趴在床上垫着课本写完已经过了零点。
姜昀祺睡不着,找出之前在N+连续一周搜集的关于姜正河的所有资料,能够让他查到的线索目前只有停车场焚车事件和毒品杀人案。
除了这些,他所有关于姜正河的印象,都停留在七年前。
姜昀祺先前的侥幸全部来自那只让姜正河损失惨重的手臂,他不知道再次见到姜正河会怎么样。
章政铭提到黄金时间……可姜昀祺隐隐觉得,姜正河不可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即使没人回去和他汇报……
如果,如果猜测姜正河知道一切,那么——
姜昀祺闭上眼,他看到七年前的自己,站在姜正河身边,姜正河弯腰教导他:“不要想着取得任何人的信任。信任从来不存在。只有在一次又一次的将信将疑中,你才能为自己争取到最大的砝码,然后,一击即中。”
姜昀祺睁开眼。
胸口珍珠白玉牌滑到锁骨,姜昀祺摸了摸,忽然想起那次过生日。新年又刚过,虚岁上他满了二十岁。但是姜昀祺觉得,自己真正的人生只有四年。
姜正河当初许诺他的条件,上学,家人和想做的事,都在这四年里实现了。
第71章 里应外合
第二天,裴辙出门三小时后,姜昀祺失踪。
那时裴辙已经登机,距离起飞还有半小时,手机切入飞行模式前一秒,游况电话打来,只有一句话。
像是早有预感,裴辙起身拿行李,拍了下戴着耳机闭目养神的温应尧,“我去不了了。会议方面先和喻呈安沟通”。
温应尧变了脸色,拿下耳机:“怎么了?又出什么事了?”
“昀祺失踪了。”裴辙看了眼时间,十一点十三分,神色极冷,“不过这些章政铭肯定清楚,我去问问他”。
心里陡地咯噔一声,后脊背突然冒出冷汗,裴辙看上去不是“问问”那么简单,像是要去杀人,张了张嘴,温应尧无意识道:“你……你小心点。”
章政铭不在办公室,连同阿随也消失不见。
游况从始至终被蒙在鼓里,等裴辙到达刑侦一队他也回过味,迎上前赶紧道:“裴司,是章队的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