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边一人坐的落地沙发紧靠窗户。姜昀祺打开窗户,雨线顺着风向飘了进来,打湿窗帘地毯,颜色变得深浅不一。
姜昀祺出神望了会。蓝眸没什么光彩,也许因为屋内本就昏暗。纤长乌黑睫毛垂下,也没什么精神,同赛场上那个眉眼专注、意气风发的电竞青年像是两个人。眉间痕迹不重,但一眼望去就让人觉得他有心事。眼尾还是有些红,几小缕额发垂落擦过,和细密睫毛触碰在一起。
神情落寞茫然,好像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又好像不知道。
他置身自己的事外,像浑身浸透疲惫不堪的雏鸟,因为一次意外站在了悬崖边,脆弱幼小的足伸出去试探,掉落的砂石告诉他,即使他有翅膀,他也会因为害怕坠落,最后摔死。
姜昀祺慢慢呼出口气,低头埋进双膝。
人声鼎沸、伴随掌声与欢呼的竞技场还在眼前。
前一刻迷雾丛林中一晃而过的对手、持续不断的狙击枪声、手榴弹炸裂在身旁几乎刺穿耳膜的轰鸣,这一切也都无比清晰。
更清晰的,是在遂浒为了躲避满怀仇恨的同伴一动不动趴在灌木后提心吊胆的一幕幕。
“……你好像已经将这种状态融入进日常生活。幼年的高压形成习惯影响现在,虽然你感觉不到,可一旦额外的力出现时,就来不及了。”
几个月前祈见和他说的话,姜昀祺还能记起来些。
烈日炎炎的七月,那时他坐在诊疗室,对被告知的这些没有太多想法。但眼下,他好像能明白祈见话外未尽的意思。
他会再次生病。
不是身体的病痛,是精神上的……姜昀祺想,他会变得不正常。
他摆脱不了遂浒,他这辈子都不会正常。
先前搁进口袋的手机又响了起来。
姜昀祺维持抱着自己的姿势,没动。
只是打电话的人坚持不懈。
三四通下来,姜昀祺拿出手机看,是雯雯。
“小舅舅!”
刚接通,电话那头雯雯大嗓门传来:“你怎么啦!我在直播里都没看见你!之前也是,第四场结束你人就不见了!我让我爸妈找你,他们都没找到。我后来给你电话,你都不接!小舅舅你在哪里?你好厉害哦!网友都在夸你!666那种!小舅舅?小舅舅你在吗?”
雯雯轻轻快快,带着小女孩特有的明亮热闹却丝毫不令人反感的语调,一口气说完不等姜昀祺回答还要说。
姜昀祺忍不住笑,赶在雯雯之前说:“我有点累就先回来了。裴玥姐姐闻措姐夫还好吗?闻翌呢?”
雯雯显然关注点不在自己爸妈和弟弟身上,言简意赅:“在逗闻翌玩。闻翌都胖了!真的是小胖墩!墩!以后肯定没女孩喜欢!”
姜昀祺:“……”
这时宋姨的声音传来,带着笑意:“有这么说自己弟弟的吗?电话给我。我要跟小崽子说话。”
雯雯不给,拿起手机就跑:“我还有一大堆问题问小舅舅呢!宋姨先来后到!”
宋姨笑得不行。
雯雯不知道走去哪里了,电话外忽然传来几声裴辙略低的嗓音,听不大清楚,但姜昀祺一听就知道是裴辙。
“裴哥也在?”姜昀祺问。
雯雯正要绕过客厅去自己房间,闻言扭头瞧了眼裴辙:“昂!大舅舅可忙了!超级忙——”说着捂嘴悄声打小报告:“小舅舅我跟你说,大舅舅都没好好看你比——”
“雯雯。”
裴辙声音无比清晰地传进姜昀祺耳里。
雯雯没声了。
裴辙说:“手机给我。”
姜昀祺不知道雯雯现在是什么表情什么动作,但肯定乖乖把手机交出去了。
因为下一秒,裴辙叫他:“昀祺。”
几米外宋姨哈哈大笑:“雯雯的先来后到这么不坚定啊。”
雯雯估计很气,但又没办法。片刻,很不甘心地仰头问裴辙:“大舅舅你不忙吗?”
裴辙向下瞥她一眼,面不改色:“嗯。不忙。”转身就去了阳台。
姜昀祺笑了好一会。
裴辙等他笑完了也笑了声,想了想对姜昀祺说:“没有不看你比赛。中间接了电话。”
姜昀祺又轻轻笑。
裴辙只好听他笑自己。
笑完姜昀祺没说话,手机贴在耳边,心口一下空荡荡。
好像先前的情绪消失之后,一时没有别的情绪填补,显得无比孤独,眼睛顿时酸酸的。
即使隔着一重越洋电话,裴辙还是敏锐察觉了姜昀祺情绪的变化。
“怎么了?”裴辙问他,声音较之前低了几度。旁人听起来,就是哄了。
姜昀祺没说话,裴辙问他,他更想哭了。但是他不能让裴辙太担心,不然以后怎么办。虽然他想让裴辙一直在自己身边,但这本就是不可能的事。
裴辙皱眉:“昀祺?出什么事了?”
姜昀祺嗓子口哽了哽,说话就有些哑:“裴哥我想你。”
这句话以前不是没说过,但这次就是和以前都不一样。
裴辙说:“下周就去看你,到时候出去玩。昀祺不哭。”
姜昀祺点点头,抽了下鼻子,已经湿了的眼睛抵上双膝,眼泪一点点渗出来:“我不想比赛了。我想回去读书。”
裴辙没有问原因,一下就答应了:“好。宝贝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姜昀祺忽然笑起来,抬起眼睛望着窗外黯淡天空,撒娇:“你都没有当面这么喊过我……”
开口撒娇的一瞬,心情渐渐平和了许多。
裴辙没说话,半晌思索道:“这是提前练习,见了面天天这么喊你。”
姜昀祺脸红了:“不要,太肉麻了。”
裴辙弯唇:“裴哥不觉得。裴哥很喜欢。”
姜昀祺脸更红了。
裴辙永远在面对他的很多事情上直白坦荡,后来姜昀祺想,这是裴辙给他的安全感。
第111章 顿时尴尬
博宇打来电话的时候,姜昀祺从床边小沙发上支起上半身爬回床上躺了一会。一直戴着的珍珠白玉牌滑到锁骨边,温温润润,姜昀祺望着天花板伸手摸了一会就有点困。
博宇声音和平时不一样,小心试探:“云神,你还好吗?是不是出什么事了?要是有事你和我说。”博宇其实还想多问点,但酒店门口找到姜昀祺那会,姜昀祺看人的眼神太吓人,面色极其冷峻,博宇怎么想也不知从何问起。
姜昀祺从床上坐起来,玉牌轻溜溜滑下肩头,此前充斥的各种情绪淡了很多,就是有些疲惫,开口语气如常:“没事。刚才状态不好。是要去队长那开会吗?”
决赛三阶段,每阶段五场比赛结束,各大战队都会忙于复盘和战术的调整与更改,时间还是很紧凑的。
博宇连忙道:“不不。坤儿说你状态不好,休息一晚上。我们几个先把比赛整理出来,明天一起碰头再说。”
姜昀祺赤脚下床,走到沙发旁穿拖鞋:“我现在没事了。你们在哪里,我去找你们。”
博宇很坚持:“你好好休息吧。我那会在酒店外面看你脸色真的挺不好。坤儿已经决定了。”
姜昀祺重新在床沿坐下,没说什么。
过了会,姜昀祺说:“谢谢。”
博宇笑了下:“都是队友……对了,你设备包没拿走,我晚些时候给你送去。”
姜昀祺说:“好。”
整个战队,姜昀祺觉得最操心的就是博宇。黎坤也操心,不过黎坤的操心某些时候显得得过且过,是落在表面的周全。也许因为他是队长,有些事不适合对自己队员太较真。博宇却属于事无巨细,打破砂锅——可能跟性格有关,姜昀祺想。
姜昀祺以前很少观察别人,更别说总结一个人的性格。但是加入信战以来,队内的每一个人都被他观察过,黎坤、博宇、Eric、宋绍,还有薛鸣淮,姜昀祺“观察”他们,也许一开始带有极强的目的性——处于一种在遂浒养成的本能:进入陌生环境的习惯举动。
如果说之前的“观察”是为了让自己活下去,那么在信战,姜昀祺观察之后学会了理解与配合。这是相互的。尤其是担任二队队长以来,姜昀祺要做的不仅是打好每场比赛,他还需要队友的配合,更需要队友的理解。
挂了电话,姜昀祺往后躺倒在床上,几秒后抬脚甩了拖鞋钻进被窝,睡觉去了。
窗户没关,雨没有先前那么大,滴滴答答的雨声很有催眠效果。
再次醒来天完全黑了。
时间刚过八点,路面积水倒映酒店霓虹,车流声一阵接一阵。
手机有几条未读信息。
林西瑶发来祝贺表情,说接下来几天她不在巴黎,准备去阿姆斯特丹玩。
薛鸣淮问他状态怎么样,等了会见姜昀祺没回,说要不一起吃个饭。后来黎坤Eric宋绍夏闵路星岚也发来信息询问。
十分钟前,薛鸣淮又来一条:“云神没事吧?我总觉得你状态不对……是不是压力太大了?格雷和你的那几次确实惊险。夏闵路星岚说第四场你从暗渠跳出来的时候,他们都傻了。我已经和他们吃了晚饭,你要是看到说一声,夜宵也是可以约的。我就吃了点披萨,听说这里的中餐不错,煲汤蛮多的,就是没来得及细看,也不知道做得地道不地道……”
姜昀祺翻完薛鸣淮一长段餐厅纪实文学,挨个回了微信。
原本准备叫餐就在房间里吃,姜昀祺觉得自己一个人待得太久了,又或者薛鸣淮关于中餐地不地道的猜测吸引了他,索性洗澡换了衣服下楼去餐厅吃饭。
这个点餐厅人不是很多,但也不少,大多坐在角落餐桌,或者在吧台点酒喝。
世界赛分三大赛区,亚洲、北美和欧洲,酒店餐饮也因此做出调整。
姜昀祺果然在中餐区看到一溜的煲汤、小火锅,还有烤鸭烤鱼。
这个点基本没有战队来用餐——大家都回去紧锣密鼓地复盘开会了。
不过姜昀祺还是看到几位欧洲战队队员坐在靠窗餐桌一边慢悠悠喝酒一边低声说话,偶然传来不大的笑声。
其中一位姜昀祺有点眼熟,是Fe+战队的队长瑞克。注意到姜昀祺的视线,他也看了过来,微笑致意。
姜昀祺觉得他们欧洲战队心是真的大。第一场IBI被M-G追杀成那样,第二场开局又是团灭,可之后该怎么打还是怎么打,心态稳得一笔。
烤鸭看上去不错,还很专业地配了薄饼葱丝黄瓜条和蘸酱,蘸酱尤其香,姜昀祺都怀疑自己不是在巴黎了。
“其实不好吃。就酱正宗,估计国内直接空运来的。烤鸭做得不地道。祈见中午吃了,是他们这里自己弄的。估计中国师傅忙着煲汤去了。”
姜昀祺转头,见方明柏站一旁低头仔细瞧烤鸭配料。
姜昀祺笑:“明柏哥。”
上次在警局,方明柏帮了大忙,姜昀祺一直没好好说谢谢。
方明柏指了指不远处的吧台,微笑:“我和祈见在那喝酒,那里有意大利人现烤的披萨,要尝尝吗?巴黎意大利餐馆最多,但不得不说做得还是很好吃的。”
姜昀祺点点头。
半圆形烤炉就在点餐台后面,三位意大利师傅分工明确,一位在前面给顾客点单,中间一位快速配料制饼,然后交给第三位师傅送进炉子盯时间。
祈见笑着朝姜昀祺招手,有点醉醺醺的:“云神这么晚吃饭?”
姜昀祺拿过方明柏递来的菜单,每样披萨下面都备注了详细的配料和原材料,说:“我睡过头了。”
姜昀祺看了会,选了甜椒和培根一种,然后回到一旁的吧台前听祈见和方明柏说话。
这里温度高一些,刚出炉的披萨香味扑鼻,很适合冷飕飕的十二月巴黎。
祈见在给方明柏科普绝地狙击世界赛规则,见姜昀祺坐回来,便对方明柏说:“这里现成的大神。”
方明柏转头笑:“还是不打扰饿着肚子的云神了。”
姜昀祺点了杯果汁,伸手往前够了根吸管捏手里,闻言也笑:“反正没事做。明柏哥想知道什么?”
接下来三人聊了会赛事,姜昀祺的披萨就来了。
饼很厚,有焦有脆也有嚼劲。中间鸡蛋是刚出炉那会打上的,这时黄亮亮的溏心晃晃悠悠,沿着香甜芝士的乳酪纹理细腻包裹。一片片小甜椒红的绿的半陷在里面,培根香肠暴露在外,最先烤得失去了本来颜色,但一点都不会让人怀疑入口滋味。
姜昀祺顿时觉得自己饿惨了,叉子和刀并手落下,没顾上多烫张嘴就吃。
方明柏瞧得有趣,知道他没空回答还是问好吃吗。
姜昀祺抬手朝他比了个OK。
方明柏笑,把果汁给他移近了些。
祈见觉得方明柏对待姜昀祺有点不一样,他酒喝得有些多,一时没想到什么原因。
这个点吃正餐的很少,大多都在喝酒闲聊,语声切切。稍显空旷的餐厅里漂浮着食物的气味和人们身上的各色香水味,断断续续,像是踩着点的乐声,跟着人来人往,下一秒稍纵即逝。
姜昀祺没忍住吃了大半,差不多了才冒出“这么好吃要不拍个照给裴哥看看”的想法。
姜昀祺拿出手机找角度,把啃得差不多但依然可以看出香喷喷意思的饼给裴辙发去。
裴辙很快回他:“这么晚吃?披萨不利于消化,下次不要吃了。”
姜昀祺:“很好吃的!超级好吃!”说着发过去一只心满意足倚在墙角慢悠悠揉肚皮的小猫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