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块手表是沈尧给他的。当初却也不知道为什么,这少爷在听说傅明衍要和他离婚后忽然改了主意,拿出这么值钱的东西,就为了“贿赂”他见一面傅明衍。
他没敢把沈尧直接拉去见老板, 却收下了这块表。
老许是个贪财的人,但他却不十分好这个。
“贪”只是一种表现, 他这样的身份, 想要在老板面前毫无威胁,就得有弱点,有缺陷, 让老板觉得你并不是个十足野心的人。油滑、有眼色、看人下菜碟都是基础而已,伺候老板的关窍还是在“人性”上。
尽管傅明衍并不在意他的司机或者说助理是什么样的人, 是否野心,是否油滑, 是否有些无伤大雅的小毛病,可这是老许做人的信条。
他凭着这信条在傅明衍身边跟了这么多年,傅明衍是什么样的人,他自认已经十分了解。
然而独独在感情上, 老许有些看不下去。
老板为人不算太风雅那一挂,可也并不是不沾七情六欲的老和尚,可是自从这位少爷回来以后,傅明衍为他明里暗里做了很多, 却不让他知道,见面也总是克制,明明看着他的东西发呆,却不让自己接他过来见一面。真是奇了。
这样的做法比起“丈夫”这个角色,倒更像是“父亲”。
老许有时候猜测,或许老板是因为对过世的沈先生的一些亏欠,所以才在沈尧身上格外容忍和照顾,仿佛是想补上他那点年少丧父的亲情。
但现在,他渐渐不这么猜了。
“叮铃——”裤兜里的手机响了起来,老许把烟搭在唇间,抽出手机来,上面是“画展中心王先生”的电话。
这个时候给他打什么电话?该结的账也早就都付清了吧。
老许接起电话,笑容顿时满上:“老王,出什么事了?现在给我打电话。”
对面爆发出一阵咳嗽声,环境嘈杂,好像有风声和水声。
“坏了……老许,你赶紧来吧,画展中心里的画让人全拿走了!”
老许一愣:“拿走?谁拿的?那赶紧报警啊!”
“找、找着了……但是……咳咳……”
“但是什么?!”
“在前边儿广场上被人就着些不用的木材烧了!”
老许僵在原地。
对方还在抱怨:“什么情况啊,这些木材不是堆在保安房后面让你们早就拿出去扔了吗?怎么还没扔?现在怎么会在这儿!”
“咳咳……得亏没出大事,要不然你们一个个都得吃牢饭!都给我查监控!看看是谁胆子这么大,敢在市区广场纵火!”
“等等!”老许赶紧喝止了他。预感告诉他,这件事应该不是外人干的。那位少爷,恐怕真干得出来这么疯狂的事儿。
“等一下,别查监控,别报警,火灭了就行,画没了就先放那儿,这事不能报警!”
“……好、好,我懂规矩,那行,我们就先在这儿等着,反正你得跟傅说啊!这事儿我们中心可担着事儿了!”
“放心,少不了你们的。”老许挂了电话。
夏天的雨连续第三天,这潮湿闷热的天气,丝毫不像是六月。
老许一头冲进雨里。
老许带着人找了一整天,沈尧就像是人间蒸发了,哪里都没有他的踪迹,老许的汗流的比下的雨还多,只好跟傅明衍汇报说彻底找不着人了。
傅明衍回到傅家已经是晚上九点了,沈尧丢了,但他今晚还有一个饭局,盛情难却,不好推辞,也小酌了几杯,酒还没过三巡,傅明衍就告了辞,这在傅总的生涯里可是很少见的“失礼”。但以傅明衍的身份,倒也没有人敢说什么就是了。
傅明衍没什么,只是苦了今晚对面的那位经纪人,哈巴狗似的舔了傅明衍半个晚上,最后落得个半路空场的结局,吓得坐在原地反复回想自己今天是否说错了话,或是这次合作明方对他们还有什么意见……
老许的消息传来,沈尧还是没找到。
傅明衍把手机放下,松了松领带。今晚回来的车不是老许开的,是公司一个小年轻,长得挺白净,车开的七荤八素,一路上顺着后视镜没少朝傅明衍飘桃花,看来是个喜欢“走捷径”的“聪明人”。
傅明衍知道,他是市场营销那边这个月刚进的新人,之所以对他有印象是因为这孩子之前在电梯间和他“偶遇”过好几次,向他搭话时还有市场部的部长在场,旁敲侧击地向傅明衍介绍了这孩子原来做过某娱乐综艺的嘉宾,还算是个小网红。孩子声音挺好听,应该是唱过歌,言语之间漏着点儿黏蜜的味道来,应该是个“听话”的。
只是“听话”这种特质是毫无长处的。
——狗也很听话。
傅明衍把领带和外套交给保姆,手机却又亮了一下,是老许的消息。
“傅总,还有一件事还是想汇报一下。张庭山昨天因为涉嫌□□被抓了,不知道对方提供了什么证据,现在警方好像已经快要定案交审了。有好几家媒体想发一些关于这件事的东西,我自作主张给拦了,这事儿我想说不定也和沈少爷有关系。”
傅明衍眉头一皱,电话拨了出去。
老许就等着接电话:“傅总,您交待。”
“你做的对。让那些人闭嘴,找律师去看看情况。”
“是,马上办。不过,我听说昨天好像已经有律师接了张庭山的案子,不知道为什么又不去了,这……”
“谁?”
“傅总,这……是傅、傅——”
傅明衍猛地挂了电话。
老许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叹了口气,又拨出电话给刘大律师,求他帮忙处理这件案子。傅明衍专门交代让“律师”处理,就是要刘律师的意思了。要不然他只会说“找人把事情办好”。
只是这个沈尧,为什么遇上这种事不找傅明衍偏偏先找傅渐云,这不是往枪口上撞吗?
谁知道这小疯子又造了什么孽……
老许唉声叹气,转头又满脸堆笑。
傅明衍靠在床头,戴着一副微度数的无框眼镜,看一本关于经济学的书。本意想看书催眠,反应过来时已经过去了半个多小时,他却一页都没有翻。
手机上没有新消息,也就是说,在外面这么大雨的情况下,沈尧还是踪迹全无。
沈尧啊,沈尧。
傅明衍揉了揉眉心,疲惫不堪地放下书,他关了夜灯准备躺下,忽然之间,卧室阳台的玻璃门外猛地一道闪电把整间卧室映得雪白——随着这道闪电白色的窗帘上投射出了一道纤瘦的黑影,又随着一声响雷,那道黑影“嘭”地一声一把推开了这道门。
盛夏湿热的风!
盛夏狂躁的雨!
随着暴雨搅在一起的白色窗帘齐齐朝屋内飞舞起来,露出那道人影!
古人云“风流不用千金买,月移花影玉人来”;然而这位赤着双腿的“玉人”却是随着暴风雨一起闯进来的!
傅明衍赤着脚敞着睡袍,走向阳台,拨开飞舞的窗帘,垂观美人的真容。
美人如白玉,肤白真胜雪,褐发褐瞳,踩着张扬的盛夏而来。
“我回来了。”
这双眼睛,还是那么澄澈光明,坦荡无霾。
傅明衍往前走,他往后退,一直退到二楼的半圆形阳台上,冰冷的雨水浇在身上,沈尧抬头看着这个男人。
他回手关上阳台的门,躁动的窗帘安静下来,大雨倾盆,白瓷铺就的阳台上站着一个浑身湿透的年轻男人,他美得如同画中沉睡的美少年,又颤着睫毛仿佛落难的天使。
一道闪电猛地映亮了傅明衍的眼睛,沈尧浑身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傅明衍抓住他的胳膊,把他压在臂弯里,压在阳台的围栏上。
楼下是修建整齐的花园,靠墙有一片假山连着人造湖水,他就是从那里爬上来的。
此时花园漆黑一片,只有风声、雨声,潮湿狂乱的枝叶在夜色中摩擦,灌木中的花朵被雨水砸得东倒西歪,这场盛夏的雨把“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浪漫砸落满地,碎成水渍,渗入这个疯狂的夜晚。
沈尧浑身冰凉,抱在怀里像一段玉,滑而生凉,拨开他脸颊贴着的乱发,露出一张惊艳的脸来,他的眼神专注,坚定,却隐隐带着痛苦。
傅明衍伸手抚过他的眼角,在雨中问他:“哭什么?”
沈尧双手紧紧抓着他的睡袍衣领,用力贴着这点思之若狂的温暖:“我没犯错。”
傅明衍垂着眼睛,手指摩挲着他的脸颊:“嗯,你没犯错。”
“快点……”沈尧在雨中说,“你快点……”他抬起腿,似乎一直不安躁动的动物。
——在这个不合时宜又疯狂荒诞的雨季里发/情。
汹涌的荷尔蒙气味笼罩了他,这个吻比他尝过的所有吻都要浓烈。
第50章 法庭法庭
“……为什么烧了那些画?”傅明衍问。
沈尧张了张嘴, 唇瓣还有些热烫的颜色,有些晃眼。可他什么也没说出来。
“好,”傅明衍不再问这个问题, 他抬起一只手, 在沈尧紧张的闭眼下摸了摸他鬓边的乱发:“傅渐云把你的事情解决了吗?”
“……解决、解决什么。”沈尧心里忐忑,不知道傅明衍在问什么。他找傅渐云,半是和傅明衍赌气,半是不想找傅明衍帮忙在这个节骨眼儿再次欠他的情。
纯粹就是因为傅明衍。
他怕欠的太多最后真就还不起了。
“你知道我问什么。”傅明衍看着他躲闪的眼睛,把他的脸扳了回来。
“没、没解决。”沈尧有些磕绊, 想着傅明衍问的是张庭山的事情。
“没解决?”傅明衍的声音低沉沉地,在沈尧心口压了一下。
沈尧穿了件大T恤, 牛仔裤因为太不方便爬假山, 被他直接脱了扔在了楼下花丛里——反正今天来也没想着轻易就能走。但是现在这个境况让他有点后悔自己的决定。
傅明衍的动作似乎反证着他的问题应该不是在张庭山的案子上。
“……”沈尧哼唧了一声,被雨淋湿的脸有些泛上血色。
“我没、我没选他……”沈尧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已经是气音了, 他靠着围栏,抱住傅明衍的脖子, 像是寻求温暖的小动物,“我……”
“所以, ”傅明衍抓住他想要躲闪的肩膀,狠狠地按住他:“你就来求我?”
他制住沈尧无用的挣扎,“用这种方法?”
沈尧的喊声后花园都能听见,傅明衍又只好腾出一只手捂住他的嘴禁止他出声。
“唔唔唔——”沈尧很想说“不是”, 他只是、只是……
沈尧在雨里毫无用处地挣扎着。今天冒着雨沿着公路跑了一整天,跑回来其实只是单纯地想他了而已。
说是求他帮忙救救老师也好,想不那么别扭去解释一下之前的误会也罢,但沈尧最终忠于的, 还是他感情的选择。
但他不能说,也不想说——至少不是现在说。
“求你……”沈尧说出两个字,哆嗦了一下,眼泪就掉了下来。
他看着傅明衍的脸,眼泪让这个画面变得卑微:“求你,救救老师。”
雨水砸在他的泪痕上,湿痕和湿痕混在一起,看不出眼泪和雨水的区别,只是一道闪电下来,只看得到沈尧明如星辰的双眼。
看得傅明衍心里一颤。
沈尧求他的时候,还是这样一双眼睛,好像他永远也学不会“复杂”是什么情绪。
人世五味杂陈,七情六欲,可在沈尧的眼睛里,他只看得到单纯和执着。
赤子之心方能走向殿堂,毫无贪欲才配拥有一切。
自人类文明发展以来,世上的艺术家怕是都有一双和沈尧一样的眼睛,他们赤诚,纯情,一根筋,笑时笑,哭时便哭,他们抛弃复杂,去伪存真。傅明衍自从商以来,就从没有见过第二双这样的眼睛。
美则美矣,美得——这么让人愤怒!
“就只是为了这个?!”傅明衍紧紧抓住他的手腕,捏得那双握笔的手在雨水中颤抖。
沈尧就这么看着在雨中淋湿的傅明衍,平日里一丝不苟的头发竟然也柔软地贴着鬓边和耳廓,威严的样子也有气急败坏的时刻。他盯着这个好看的男人,看了很久,看得好像天地融合,风雨混沌,万物声响窸窣,只剩下这么一处温暖。
闪电!
沈尧猛地抓紧他的头发,吻了上去!
——这个吻在光明之始,绝望之前。
傅明衍没有迎上去,他眼底冰冷,推开了这个热情的邀请。
沈尧感觉他的自己的视线里一寸寸远离,在干燥的透视的线条里一点点后退,仿佛一幅没有上色的阴影画。
“求你……”沈尧背靠着围栏,勉强站在地上,他苦笑了一下,依然像是美神的儿子,如同一尊美好的雕塑:“让我进去。”
他看向垂着白色窗帘的卧室,狼狈地踉跄了一下——腿有些软。
傅明衍还是看着他,没有挪动的意思。但是他和沈尧之间的距离依然在“占有”范围内,好像一只巡视领地的狮王。
“求你,”沈尧往前走了一步,撞上他的胸口,拉住他领口的睡袍,仰着脖子:“别再给我选择的权利。”
这样近的距离之内,沈尧清晰地看到傅明衍的瞳孔剧烈地缩了一下。
“好。”傅明衍落下最后一个答案。
沈尧闭上双眼,疲惫地睡了过去,倒在傅明衍怀里。
这一晚上,傅宅的家庭医生差点吓出心脏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