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芮之明白缘由,说:“你爸妈办完离婚手续了?”
乔苑林点点头。
王芮之问:“哪天办的?”
乔苑林说:“上周。”
王芮之抚摸他的背,又问:“那把你判给谁了?”
乔苑林回答:“我爸。”
纵使舍不得,王芮之也只能安慰道:“你妈一向有主见,我也干涉不了她。这样,你不想回家就在我这儿住着。”
乔苑林说:“那我不走了。”
王芮之笑:“哎,你爸知道你过来么?”
乔苑林小小的唇珠色泽粉润,不用噘嘴便嘟嘟的,再加上一双大眼睛,即使臭脸也掩盖不了十六岁的稚气。
王芮之瞧着又欢喜又心疼,说:“我给他打电话吧,你甭管了。”
收音机里邓丽君正唱到“无奈前有险滩,道路又远又长”,乔苑林听着烦,啪嗒把收音机关了。
他说:“姥姥,我先上楼了。”
王芮之在背后喊:“你就背个书包啊,行李没带来?”
厨房、小库房和王芮之的卧室在一楼,与店面一帘之隔。乔苑林掀帘子进去,踩上木楼梯,说:“多沉啊,我发同城快递了,下午就能到。”
王芮之一直想不明白,父母都勤快得拧了发条一样,这孩子懒唧唧的劲儿是随了谁了。
二楼就两卧一卫,乔苑林学业繁忙,大半年没过来了,以往过来都是住在宽敞、向阳的那一间。
他进了屋,习惯性看一眼墙上挂的水墨画,是他姥爷画的。
老年人睡眠不好,乔苑林的姥爷喜欢打呼噜,在世时便单独睡在这一间卧室。家具都没换,边边角角已经老到掉漆了。
床边是书桌,乔苑林把书包放在椅子上,瞥见桌角的台历。
今天的日期上打了个鲜红的叉。
他警觉起来,指尖在桌上一抹,比乔文渊的脸都干净。被褥叠得整整齐齐,台灯旁边有一个眼镜盒,窗台上放着盆长势良好的仙人球。
他出去扒着楼梯栏杆,冲楼下喊:“姥姥,卧室怎么好像有人住啊?”
缝纫机的声音停下来,王芮之说:“哎呀,我忘了告诉你,朝阳的卧室我两个月前租出去了。”
这无异于晴天霹雳,乔苑林原以为找到了避风港,结果避风港成了出租屋。
他去对面背阴的小卧室一瞧,又潮又暗,还没打扫干净,和另一间对比惨烈。
乔苑林又出去问:“姥姥,那我怎么办?”
王芮之答:“我跟人家讲好了,小卧室收拾好之前你们先挤挤。”
房间那么整洁,说明租客爱干净,乔苑林确认道:“租客不是女生吧?”
“做梦呢?女生谁跟你挤?”王芮之说,“是个小伙子,姓梁。”
乔苑林不习惯跟人合住,问:“那他租到什么时候?”
王芮之犯难道:“签了半年合同,怎么也得秋天了。”
一切已成定局,乔苑林返回卧室,气不顺地碰上了门。他在书桌前坐下来,桌上放着一台他小学淘汰不用的旧电脑。
十六岁大的青少年,一半认为自己是全世界最牛逼的,一半认为自己是全世界最倒霉的。乔苑林目前属于后者。
遭遇父母离婚就罢了,最绝的是乔文渊和林成碧挑他考SAT的日子去办手续。
全家人吃了最后一顿团圆早餐,虽然食不知味。他考完试回家,茶几上亮着两本离婚证,他第一次不必汇报考得如何,只需接受父母彻底分手的事实。
更受打击的是,林成碧主动放弃了他的抚养权。
整个过程毫无温度,乔文渊和林成碧劳燕分飞了。二位气都没喘,一个回医院做手术,一个飞外地跑采访,没人安慰曾经的爱情结晶半句话。
乔苑林蒙圈了一晚上,决定收拾东西离家出走,可他太磨蹭,光挑选球鞋用了一礼拜,出发前已经平复得差不多了。
此时因为房间问题,新愁旧怨一起涌上来,乔苑林要让自己冷静一下。
他从书包里掏出笔记本电脑,说:“算了,我撸完课题再生气。”
书桌对着窗,光线慢慢黯淡,乔苑林心无旁骛地写到了黄昏,等太阳落山,他拿出一包红薯干吃,边嚼边打量旁边的双人床。
晚上睡觉他躺外面还是里面?那位租客胖不胖,多大岁数,毕竟在王芮之眼里四十岁也算小伙子,他可不想跟个叔叔睡一块。
吃过晚饭,那位租客还没回来。租这里的房子肯定收入不高,估计干的是起早贪黑的辛苦活儿。
快递一股脑送到了,乔苑林懒得收拾,只刨出内裤和睡衣,洗完澡拿着一本外文原版书下了楼。
叽里咕噜读了一段,王芮之疑惑道:“你这英语是哪的口音?”
乔苑林说:“这是法语。”
“怪不得。”王芮之问,“学英语还不够,还学上法语了?”
乔苑林的理想是当一名国际新闻记者,多学门语言没坏处,说:“过几个月我要考DELF,B2。”
王芮之听不懂那些,说:“你去溜达一圈,消消食,熟悉一下附近的环境。”
乔苑林腹诽,晚饭就喝碗小米粥,还值当消化。
夜风微凉,他趿着拖鞋走了四十米到巷子口,不想动了,往电线杆上一靠,机智地打开手机地图。
马路对面有家吴记早点,西行二十米有蓝蓝烘焙屋,向东五十米有连锁便利店,去大型超市要步行十五分钟……他把能吃的地方记了记,搞定。
乔苑林一转身,被电线杆上五彩斑斓的小广告晃得眼花,什么开锁、办证、重金求子,没一个能满足他的需求。
最上面贴着一张二维码,写着:超人跑腿,懒货福音。
虽然感觉被内涵了,但他义无反顾地扫码加了微信。
天完全黑了,乔苑林回家听法语广播,听到十一点多,那位租客还没回来。
奔波一天有些困,他上床前从书包里拽出一大袋零食,全码在桌上,对方回来可以当消夜。
他瘦,抽完条的骨骼不结实,怕躺外面被对方不小心踩折了。他挨着墙躺下,床上有一条被子和一条薄毛毯,能闻见清新的皂角味。
乔苑林坚持背了两页法语单词,最终捏着单词本睡了过去。
凌晨三点,一阵摩托车引擎声渐渐逼近。
乔苑林被吵得半醒,没睁眼,一半灵魂留在梦里,另一半促使他拉高被角,把脑袋蒙起来隔绝噪音。
咻,声响在楼下戛然而止。
熄了火,梁承长腿一收从摩托车上下来,左手摘下头盔拎着,绕到楼侧,影子投在昏暗的墙面上。
他掏钥匙打开楼侧的小门,进去是楼梯旁的玄关。
周围漆黑静谧,梁承熟练地把头盔挂在门边的挂钩上,然后三阶一步上了楼。
卧室关着门,门缝透出台灯浅黄色的光。他想起来,房东说外孙要来住一阵子,看样子人已经到了。
梁承拧开门,走进去,一时不确定屋里有人没人。
乔苑林从里侧滚到了床边,蒙在被子底下听不见呼吸,只鼓着薄薄的一长条。
能躺这么平的属实罕见,梁承停在床头,捏着车钥匙伸出手,用钥匙尖挑开被角向下一压,露出安睡的那张脸。
毛茸茸的。
凌乱的头发和纤长的睫毛都毛茸茸的,梁承一瞬间联想到一种狗。
叫什么来着,马尔济斯。
脸颊失去遮盖,有点凉,乔苑林不舒服地纠了纠眉毛。
梁承盯着看了几秒,把被角像盖尸体一样又给乔苑林盖上了。
他审视一周,房间内的东西基本没动,但书桌惨不忍睹。除了文具和书本,上面堆满了零食,吃一半的,没开封的,跟摆摊儿一样。
洗完澡回来,梁承关了灯,在一片黑暗中迈过“尸体”,保持一条无形的楚河汉界,在床里面躺下。
后背硌得一疼,他从身下摸出一个单词本,翻身放到床头上,再扯开毛毯,陈旧的床板嘎吱嘎吱作响。
乔苑林忽然“诈尸”,从被窝里伸出一只手。
就着月光,梁承目睹这只手越过边界线,摸到他的毛毯,抓住一角一点点往回扯。
唯一的遮盖快被偷走了,梁承不得不掐住乔苑林的手腕,很细,皮肤是凉的,看来血液循环不太好。
乔苑林在被窝里说梦话:“姥爷,冷。”
梁承:“……”
第二天清晨,乔苑林醒来后旁边是空的。不清楚是租客走得太早,还是根本没回来,反正他连对方的影子都没见到。
身上有些沉,乔苑林才发觉被子上搭着毛毯,他在暖洋洋的被窝里翻个身,拿起床头的单词本。
起床之前先复习一下昨晚背的。
乔苑林翻开书页,里面夹着的纸条掉在了枕边,字体遒劲而陌生,略微潦草地写道——
再乱扔东西,就把你丢出去。
第3章
乔苑林一下没了睡意。
这位租客有点意思,来无影去无踪跟个幽灵似的,还留字彰显存在感。吓唬人呢?他乱扔什么了?
他不爽地坐起来,正对书桌。桌上的零食全部收进了袋子里,没吃完的用夹子封了口,一样不少。
所以对方不但没吃,还给收拾了?
乔苑林把纸条揉成一团,心道这哥们儿是不是有洁癖?
他复习完单词去洗漱,浴室不大,镜子旁是置物架,上面一共四条毛巾。其中三条叠得像五星级酒店里的一样,只有他那条歪成一坨。
怕不是还有强迫症。
洗完脸,乔苑林照猫画虎把毛巾叠成小豆腐块,即将成功的时候,楼后面传来一声女人的尖叫。
他吓得一哆嗦,成型的毛巾在手里恢复了奇形怪状。
早餐还是小米粥,祖孙在厨房外的小方桌上吃,乔苑林一直竖着耳朵,问:“姥姥,你听见有人尖叫吗?”
王芮之淡定地说:“哦,没事。”
一声痛苦的男高音从楼后面飙了过来,乔苑林道:“你听啊,真没事?”
王芮之说:“后巷有两口子天天干仗,街坊们谁也劝不住,人家还嫌多管闲事,现在大家都习惯了。”
乔苑林问:“我能去看看么?”
他从小就爱看热闹,林成碧说这点随她,有当记者的潜质。乔文渊却不乐意,企图把他往医生的路子上培养。
乔苑林刚喝下半碗粥,吵架声停了。
“吃那么慢,人家散场了。”王芮之说。
乔苑林遗憾道:“下次一定。”
王芮之给他打预防针,说:“我这儿离你们学校远,明天周一你可别迟到了。”
乔苑林不担心,他们班主任最近离职了,无纪律主义之风盛行。再者他没有哪天不迟到,早已放弃挣扎。
聊了些不要紧的,王芮之想起来问:“哎,昨晚睡得怎么样,跟人睡一屋没闹失眠吧?”
“没有,睡挺香的。”
“那就行。”
乔苑林说:“姥,租房的人叫什么名字?”
“一起睡一晚上没打招呼?”王芮之笑道,“叫梁承,比你大四岁,二十了。”
乔苑林盘算,二十岁,那应该是大学生,早出晚归在考研吧。
王芮之说:“小梁的性格不太开朗,都没主动找我说过话。嗐,反正你们小孩儿不就流行那样么,叫酷?”
酷什么酷。
乔苑林在内心吐槽了一句,别的没说,吃完早餐上楼去了。
走廊尽头是阳台,灌进来风,吹得很舒服,他过去拨开晾衣架上的床单,能望见葱郁的巷口。
阳台上种着些植物,乔苑林记得王芮之嫌泥土脏,不喜欢打理,上次来时有几盆快死了,没想到如今又变得花枝招展。
墙边挂着一条铁管梯子,爬上去是楼顶天台,夜晚很适合观星。
乔苑林站了片刻,手机响起语音提醒:“汤姆老师的线上数学课要开始啦!”
他回卧室上网课,每周末两个半小时连讲带练,结束后接着写作业、撸课题。为防止沉迷,他会定一个三小时的闹钟。
铃响了,乔苑林休息一会儿,后仰靠住椅背伸了个懒腰。
他喜欢听摇滚乐,戴上耳机,将音量调大。
一辆摩托车拐入巷口,在旗袍店外熄火。梁承下了车,取下挂在车把上的芋头糕,转弯去了后巷。
不算幽深的巷子走到一半,梁承停在墙根下,对着一扇门,弯曲食指关节抵住薄唇,吹出一声口哨。
很快,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打开门跑出来,喊道:“梁承哥!”
梁承屈膝蹲下,把三角形的芋头糕掰成两份,递过去大的。
男孩叫小乐,接住芋头糕咬了一口,交代说:“我爸妈已经吵完架了,今天摔碎一个暖水瓶。我躲柜子里,他们走了我才出来。”
梁承“嗯”了一声,吃掉小的那半芋头糕。他支棱着修长的手指,垂下眼皮觑着指尖的油花。
小乐习惯他不搭理人,自顾自地吃,时不时瞅他一下,观察发现:“哥哥,你今天没精神,还有黑眼圈。”
梁承说:“没睡好。”
小乐想了想:“我爸妈昨晚没吵架啊。”
梁承声调慵懒,说:“昨晚屋里跑来一只小狗。”
“这么好?”小乐羡慕地请求道,“还在吗?哥哥,你能把小狗抱来让我看看吗?”
梁承说:“不能。”
“为什么啊?”
梁承站起身,居高临下地忽悠小孩儿:“我怕他咬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