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苑林把衣服抱走,洗漱后又端着书本过来。梁承在窗前给仙人球喷了点水,然后下楼搬了把椅子,坐在乔苑林旁边。
窗外鸟鸣不绝,衬得屋中格外安静。
梁承看一本厚重的专业书,笔记本被乔苑林的经济学课本压着,他抽出来,从共同使用的笔筒里拿了一支碳素笔。
笔尖戳在一行字的末尾,乔苑林低着头,余光从那本书的页眉蔓延到梁承写下的笔迹,以同桌的视角。
他产生一种奇妙的感觉,他和梁承念不同的学校、相差几届,但此刻在同一张桌上用功。这样的场景,他无数次徘徊在七中门口寻觅梁承的时候,曾一遍遍幻想过。
乔苑林得意忘形,男高中生的幼稚冒出来,用手肘撞了梁承一下。梁承却没看他,划掉写歪的字重新写了一遍。
“哥?”他问,“你以前有同桌吗?”
梁承说:“没有。”
乔苑林道:“那我是你第一个同桌?”
梁承的进度一直没停,敷衍地“嗯”了一声。
乔苑林往床上扫了一眼,半是满足半是遗憾地说:“我还是你第一个同床吧,可惜我睡得太熟了,没有意识,改天再和你睡一次。”
梁承终于停笔,说:“不写作业就滚出去。”
手机响,救了乔苑林一命。
来电显示“爸”,乔苑林一下子老实了,悬空在耳边接通。
乔文渊说:“是今天回来吧,下火车了么?”
“啊?”乔苑林反应了两秒,“噢……是今天,还没,到了我就直接回姥姥家。”
乔文渊问:“活动怎么样?”
乔苑林说:“不错,挺有意思的。”
“能有什么意思,你们学校就是花里胡哨的活动太多,浪费时间。”在乔文渊眼里,这一周已经被浪费了,必须补回来,“补习班的教务老师我联系过了,你的数学课时只剩三节。”
这几天消耗课时太多,乔苑林心虚地问:“那我上完还续么?”
“我已经续了。”乔文渊说,“这三节上完换一个讲师。”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换的那个老师更有经验,他的课最难排,你不要挑三拣四。”
每一次都是这样,乔苑林生气道:“可我习惯这个老师,你说换就换,都不问问我?”
“现在来问你。”乔文渊保持着大家长的高姿态,“奖学金花完没有,要不要零花钱?”
乔苑林真的没钱了,但他义无反顾选择保护更昂贵的尊严,说:“用不着,挂了。”
明明有凉风吹进来,乔苑林的耳朵却变得更热,他刚才撒谎、妥协、逞强,当着梁承的面。
房中静得人难堪,连鸟也不叫了。
半晌,梁承盖上笔帽,十指交叉活动关节,随手拿起经济学课本,说:“德心还学经济?”
“选修的。”乔苑林不喜欢这一门,“我要选社会学,我爸让我选这个。他什么都管,我迟早要推翻他的独裁统治。”
梁承觉得很有趣,人们总喜欢管别人的事,被人管又会烦。
乔苑林似乎猜到他的想法,机灵地扭转态度:“虽然他这一点不太好……但他很能干,也很敬业。人是复杂的,对吧。”
梁承问:“那你复杂么?”
“我肯定没有你复杂。”乔苑林不知哪来的胆子,说完用玩笑盖过去,“我也有点复杂,比如你不领我的情,我会失望,如果你帮我买一杯便利店新出的梅子梳打,我又会高兴。”
梁承合上书:“你还是失望着吧。”
周一去学校,国际班的学生还沉浸在自由快乐的氛围中,早课铃响过却无人理会,搞得段思存大发一顿脾气。
乔苑林没往枪口上撞,把检查书留到了中午,他想趁这个机会辞去班长一职。
午休人少,乔苑林去办公室找段思存。桌上放着食堂买的盒饭,没开盖子,他把检查书放在桌角。
段思存握着鼠标,说:“你先回去吧。”
乔苑林还没说重点呢,不肯走:“段老师,您还没吃饭?”
“嗯,电脑突然要升级。”
乔苑林说:“您吃饭吧,我帮您弄,很快就好。”
段思存瞥他一眼,从位子上起身,端着盒饭走到一旁的沙发上。他坐到电脑前,熟练地升级校内系统。
乔苑林正犹豫该怎么开口,段思存先出声了,说:“懒得行李箱都要同学帮你拖,现在主动帮忙,你有事情要讲?”
乔苑林心说这也太目光如炬了,他点点头,铺垫道:“我这次没参加文化节,写检查书的时候反省了很多。”
段思存道:“光反省没有用。”
“所以我决定……”
“你决定不去的时候就要考虑到后果。”段思存胃口一般,吃得很慢,“虽说事出有因,但唯独你没参加,写检查书有什么意义?”
乔苑林只得把话憋回去,问:“那我怎么办?”
段思存道:“想办法把学分补上,不然影响绩点。等会儿上校网,看看这学期还有什么活动。”
“噢。”乔苑林应下来。
系统完成升级,乔苑林打开内网试一下运行效果,自动登录了段思存的账号,页面和学生版的区别很大。
他好奇地向下浏览,教学培训、项目研发,课程资料……忽然,他看到一条招聘实验助教的信息。
德心中学除了基础的实验课,学生完成大作业、学期论文和毕业论文也需要大量实验,所以实验助教必不可少。
这个职务不是长期合同,每半年到一年招新一次,聘用的人员多为年轻的大学生。虽是短期工,但薪资不错,而且稳定,工作环境也很好。
乔苑林点进这条信息阅读详情,任课教师内推,然后统一考试择优聘用。
“推荐”的链接与其他链接颜色不同,说明点击过,乔苑林看向段思存,从椅子上站起来。
“段老师,”他这次等不及铺垫,直白地问,“实验助教招上了吗?”
段思存放下盒饭,拧开杯子喝了口水,说:“没有,这两天刚出的信息。”
乔苑林一只手压着桌沿儿,搞不清站在哪种立场,也不确定是否合理,反正一使劲就说了出来:“您可不可以推荐梁承?”
段思存陷在沙发一角,捂着水杯陷入沉默。
办公室里充斥着饭菜的香气和试卷的油墨味,混合难言令乔苑林感到憋闷,他屏息望着段思存,有一点祈求地说:“推荐他,行吗?”
段思存不语良久,才道:“我有一个条件。”
乔苑林为难起来:“我知道您关心梁承,但是他的住址和近况太隐私了,我不能擅自告诉您。如果他当了助教,您亲自问他不是更好?”
段思存说:“不是这些。”
“那条件是什么?”乔苑林猜不到。
段思存把盒饭餐具收进垃圾袋,起身走到桌子一侧,将桌角的检查书拿起来,腾空在垃圾袋的上方。
乔苑林有点懵:“能明示吗?”
“学察部的部长快毕业了。”段思存说,“我希望你参选新一任,既能加学分,也能为班级争光。”
乔苑林傻了,他班长都不想干了,去竞选部长?
没等他答应,段思存手一松,检查书兼辞职信掉进了垃圾袋里。
第26章
旗袍店打烊, 王芮之没整理操作台上的东西,立在门口望着巷子外面。
梁承下楼倒水,鼻梁上有一丁点眼镜架过的凹痕, 他看书坐久了, 需要活动一下筋骨, 走过去说:“拉卷闸门么?”
王芮之应道:“拉吧,唉,快十点了,苑林怎么还不回来, 他今天不上补习班。”
按照出租车的速度早该到家了,梁承说:“打电话问问。”
“他下午发信息来着, 说放学被老师留下, 回来得晚。可这也太晚了,学校规定不让逗留太久。”
梁承当年读书时十点半下晚修,这两年野惯了, 更没个准点,因此不觉得有什么。
王芮之仍不放心,怕乔苑林挨了训,心情不好摔一跤,万一闹起病就麻烦了, 说:“我去巷口等他吧。”
梁承忽然想起那一晚乔苑林坐在门庭下喂蚊子, 他捏了下眉心,说:“我去吧。”
巷口黑漆漆的看不清什么,街上亮一些,零星几家店铺还没关门,闪烁的彩色招牌俗气但亲切。
一辆公交车减速靠停,乔苑林从后门下了车。
车站离巷口还有一段路, 他走出了穿越撒哈拉的绝望,书包从左肩换到右肩,双胛被汗水洇湿。
中途停下,他掏出手机翻到梁承的号码,拨了过去。
响了三声,梁承接通:“喂?”
乔苑林微怔,手机传出的声音和梁承真实的声音不太一样,带着一点电流,和夜风与蝉鸣混合在一起。
“哥,在家吗?”他说,“我快到家了,你先把空调打开。”
梁承说:“不在家。”
乔苑林大失所望:“这么晚了,你又去追债了?无语了我!怎么平海市这么多欠钱不还的啊?还有没有王法啊?”
梁承说:“我出门喝汽水。”
乔苑林炸起的毛一根根柔顺服帖,吵吵完的嗓子也有点干,他问:“你在哪,我也想喝。”
梁承回答:“扭头。”
乔苑林立刻扭头,旁边是一棵大树,树那边是街。他迷茫地扭向另一边,原来正对着便利店的窗户,梁承坐在窗内的高脚椅上。
那是他们吃宵夜坐过的位置,梁承握着一瓶可乐,而他面前的桌上,放着店里最后一杯梅子梳打,青绿的梅子和白色的碎冰一起浮光晃动。
电话没挂,乔苑林问:“给我买的吗?”
梁承回道:“下单。”
乔苑林忘了尊严是什么玩意,低声道:“没有钱了,哥哥。”
梁承望着他,说:“限时免费。”
便利店老板见又是他们俩,叹口气放慢盘货速度。
乔苑林屁股没坐稳,迫不及待地剥开吸管插进去,他吸溜一大口,松开嘴巴陶醉地“哈”出气来。
解了渴,他掀开盖子递给梁承,说:“哥,你尝一下。”
梅子的酸冽味道很浓,梁承不适,甚至是厌恶地皱眉,说:“我不碰酸的。”
“很爽啊。”乔苑林替饮料委屈,盖回去自己喝,“我喜欢。”
他们没待多久就回家了,王芮之问被老师留下有什么事,乔苑林偷看梁承一眼,含糊地说没什么。
临睡觉,乔苑林盘腿坐在床上,床头摆着学察部部长的竞选申请书。
他答应了段思存的条件。
德心中学很重视学生对各种事情的参与度,学察部是由学生组织,进行学习方面自我纠察和互助的部门。
对于部长,要求绩点为年级前二十名,成绩优异、稳定,无记过处分,具有班委经验的学生。
竞选方式很国际,一共两轮公开演讲,第二次演讲后进行民主投票。
乔苑林抬手扶住额头,在心里骂人。
——段思存是不是更年期?摆明有意推荐梁承,为什么还要为难他?
他还不能提前告诉梁承,万一竞选失败,段思存真的不推荐怎么办?况且,他想给梁承一个惊喜。
那天在同一张桌上用功,他看得出来,梁承是喜欢读书的,应该结束漂泊的日子回归校园。
乔苑林顿时有了决心,一把抓起申请书。
为了他的救命恩人,拼了,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梁承对此一无所知,渐渐发现乔苑林一夜之间忙得分身乏术,连上厕所都夹着两张稿纸。
起初,乔苑林严格保密,但有一晚熬到了凌晨两点,趴桌上睡着了。梁承把他拎起来,看见了一轮演讲的稿子。
他坦白要竞选部长,没说别的,梁承也不会问。
从小受林成碧的熏陶,乔苑林很擅长写稿子,怎么奋力铿锵,怎么温柔煽情,他能拿捏得很到位。
对他而言,难的是当众演讲,毕竟他在亲戚面前表演弹钢琴都会想翻脸走人。
稿子润色后,他爬到天台上熟读,怕开着灯引人注意,于是打着手电筒在黑夜里激情朗诵。
结果梁承一上楼,就见阳台上一束白光飘来荡去,闹鬼似的。
乔苑林读到嗓子沙哑,将稿纸咬嘴里从梯子上爬下来,爬到一半,发觉梯子神奇得牢固不动。
到阳台一转身,梁承抱臂斜靠在走廊上,不知站了多久。
“你……”稿子从乔苑林的唇间飘落,乘着风,“你在这儿干什么?”
梁承伸手接住,一抖:“我以为美国大选了,随便听一下。”
乔苑林觉得丢人,没信心地问:“那你听了,感觉怎么样?”
梁承觉得少年音色清澈,英文发音也标准,但语速忽快忽慢,节奏不好。他转身回房,说:“风太大没听清,下次在屋里练。”
乔苑林追上去:“哪有风,梯子都不晃了。”
周三举行了一轮演讲,乔苑林的领带第一次系得规规矩矩。上台前姚拂对他说,别紧张,把讲台当成钢琴,把台下的人当成姑姑舅舅叔叔伯伯。
他感觉十指有点抽筋。
当真正的站在演讲台上,乔苑林看不清台下的面孔,脑中想起梁承,想起那一杯咽下去就变成甜的梅子梳打。
演讲很顺利,二轮演讲前可以进行校园拉票。
其他候选者利用课间或晚修,进入每个班级拉票。乔苑林岿然不动,每个课间都趴在桌上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