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苑林用不近视的眼睛使劲望也望不清楚,他看一眼手表,耽误下去他会迟到的,说:“师傅,那个路口太远了!”
司机坚决地说:“那也没办法,在这儿掉头要扣分!”
正无计可施,电台开始实时播报另一条道路信息,主播说:“明康大街的车辆请注意——五分钟前一辆摩托车在机动车道超速驾驶,频繁超车,请及时避让,注意行车安全。”
司机大叔烦躁地“啧啧”两声,敲着方向盘说:“最怕那些飞车党,有几条命啊?骑个摩托把他牛逼坏了!”
乔苑林不悦道:“骑摩托怎么了?”
“能怎么,危险呗。”司机拍了下音箱,“你没听见刚播报的?就这条街,出一次事故就老实了。”
话音刚落,若有似无的引擎嗡鸣从远处传过来,马力十足,犹如无形的漩涡,一声比一声汹涌。
司机看倒车镜,惊慌道:“我说什么来着,现在的年轻人,不要命了!”
乔苑林扭身倾向后窗,车河川流不息,一辆摩托车醒目地在几十米外疾驰,穿梭于缝隙,贴着每一辆汽车猛地超过去,看得人心惊胆战。
骑摩托的人戴着眼熟的头盔,黑衣黑裤被风吹得微微鼓动,勾勒出流畅的肩臂线条。他格外留意载客的出租车,经过时会往车厢内瞥一眼。
乔苑林错愕地望着,在玻璃上哈出一片白雾:“停车,下一个路口停车!”
几十米的距离飞快消失了,摩托车越来越近,终于追在车尾后,看见他,霎时放慢了速度。
乔苑林没有擦掉那一层雾气,姿势别扭地趴在后窗上,也没有转身。
下一个路口,出租车靠边停下来。
梁承绕到车身一侧,熄了火,放下一条腿支住地面,他掀开头盔的挡风罩,眼尾扫向探手可及的车厢。
窗户降下,乔苑林已经压住方才的惊忧,时间紧张,却依然倔强地不肯说话。
梁承拿出考试证,递过去,汗水淋漓的指尖在边缘处留下一抹湿痕。
两个人皆不出声,一个轰轰烈烈地追来,一个慌慌张张地喊停,此刻全成了哑巴。演完一递一接的默片,司机大叔翻个白眼,问:“打着表呢,您换乘摩托还是继续坐我的车?”
乔苑林把考试证塞进裤兜,憋了半晌,说:“走吧。”
车窗升起,只透出人影,出租车驶远消失在大街上。
梁承收起那条腿,火燎的疼,掀起裤管,小腿外侧的皮肤擦伤了一片。
他冒出一个想法:够灵的,看来不能没有平安结。
第28章
折腾这一趟, 梁承的困倦反而消散了,他联系客户去看货,挂线后有电话打了进来, 是应小琼。
“喂?”梁承接通, “应哥。”
应小琼道:“你还知道我是你哥啊, 多久没来大排档了?”
梁承说:“最近有点忙。”
“忙什么?”应小琼问,“忙事业还是忙感情?”
温度升起来了,梁承在太阳下懒洋洋的,说:“我这号人能跟谁有感情, 忙着赚钱。”
“你哪号人?”应小琼不同意,“既不缺胳膊少腿, 又不二百五脑残, 怎么不能有感情?”
梁承说:“你有正事没?”
“当然有。”应小琼道,“大事,能过来么?”
梁承不以为意, 对他们这种人来说,已经没什么能称得上“大事”,回道:“今天不能,明天吧。”
会展中心的冷气很足,乔苑林在路上急出的薄汗蒸发了, 考试证放在一边, 上面重叠着两个人的指纹。
法语考试结束,乔苑林终于能休息一阵子。有时候他会害怕,自己没因为心脏病咽气,倒因为学业而猝死了。
他的心情谈不上好,市中心的餐厅五花八门,他却没胃口, 逛了一圈只在书报亭买了一本《篮球》杂志。
回到家,四下无人,王芮之去模特队了,梁承貌似根本不曾回来。
乔苑林上床躺着,拆开杂志解闷儿,他的身体不能进能剧烈运动,所以没参加过任何体育活动。
小时候他会在球场上看别人打,越看越失落,后来便只看杂志和电视比赛。
直到三年前,他为了寻找梁承再一次进篮球场。七中的篮球场很大,高中男生们每周六下午去打球,他才初一,瘦小苍白,突兀得惹人注意。
偶尔有人问他在等谁,他说“我哥”,久而久之大家以为他是某个同学的弟弟,其实他等的人从来没有出现。
他深刻记得,自己壮起胆子凝视每一个人的眼睛,期望有谁看着他恍然大悟地说,是你啊,我救过的那个小孩儿。
可来来往往,他得到的只有奇怪和狐疑。
乔苑林的指甲划过光滑的杂志,吱吱响,冒起一层细小的鸡皮疙瘩,他将杂志盖在脸上,深吸一口油墨味。
找到又有什么用,梁承不需要,也不在乎他。
想曹操曹操就回来了,楼梯有轻微的声响,梁承腿疼,上台阶的速度略慢,勾着的车钥匙晃来晃去。
他停在走廊上,敲了敲门。
乔苑林睁大双眼,丢开杂志在床上支棱起来,脚趾用力抓着床单,不敢相信梁承来主动敲门了。
这时,梁承在门外叫他:“乔苑林?”
漫不经心的语调,还有点吞字,可这一声打破了长达一星期的沉默,也让乔苑林意识到,他的淡然是假装的,他一直在介怀,在记仇,在无法自拔的委屈。
他模仿梁承的口吻,沉声说:“有事?”
梁承道:“平安结。”
乔苑林从兜里掏出浅蓝色的平安结,真不明白,他好不容易找的工作不要,却稀罕这么个小玩意。
他撒谎道:“你又不把我当哥们儿,我拿去贿赂监考官了。”
梁承问:“那证书考过没有?”
成绩要好久才出,乔苑林说:“你管我过没过,你这根野草少管我这朵鲜花,不是一路人。”
梁承的态度自始至终都很平淡,说:“当我没问。”
乔苑林口不择言道:“我明天就走了!”
屋外陡然安静,好一会儿没有声响。乔苑林赤脚下床,踱到门后打开一条狭窄的缝隙,走廊空空,梁承早已回了房间。
乔苑林:“……”
梁承那天说得对,他真是一个白痴。
乔苑林失望地关上门,用背抵住,那封档案册一直放在床头柜上,明天就是截止递交的最后一天。
第二天早晨,梁承小腿的擦伤结了痂,他冲完澡立在水池前,倾身凑近镜子,抹掉一片雾气照着刮胡子。
青涩的胡茬不算明显,他握着剃须刀扬起下颌,刮到一半,乔苑林睡眼惺忪地走进来,刘海飞了两尺高。
两个人从镜子里对视一眼,依照近日的规律,乔苑林应该掉头离开,今天却视若无睹地走到梁承身旁。
他弯腰扑了几把冷水,醒透了,耷着睫毛刷牙、漱口,擦完脸拿着毛巾一起走了。
房门大开,梁承回去看见乔苑林蹲在地板上,能李箱平摊着,衣服文具和日用品堆成了一座山。
乔苑林闷头收拾行李,撅两尺高的发丝有点蔫了,低垂下来。
梁承毫无情绪地瞧了一眼,没兴趣过问,回屋拿上手机就出了门。
摩托车远去,乔苑林泄气地把一双袜子塞进空隙里。他原本只是气话,可大丈夫一言九鼎,现在必须硬着头皮走人。
至于去哪,他不想回家,打算去找林成碧住几天。
林成碧工作忙,他担心突然找上门会挨骂,决定拉王芮之当垫背的。词都想好了,就说姥姥做了条旗袍,让他帮忙送过去。
店里没营业,老太太要去参加模特队的演出,从小仓库翻了一只口金包,拎回屋照镜子。
乔苑林悄悄下楼,见门没锁,溜进小仓库偷旗袍。
样式太多了,红色太艳,白色太素,他挑来挑去选了一条浅咖色的,最近一双新款球鞋就这个色。
尺寸好像有点长,乔苑林把旗袍往自己身上贴,他一米七六,下摆到小腿。
王芮之打扮好要出门了,走到小仓库外,将挂着的铜锁上下一扣,咔哒,拔下钥匙装入口金包。
乔苑林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突然醍醐灌顶。他就应该选一条不合适的,到时候林成碧不喜欢,他再拿回来,店里也不会有损失。
选好旗袍,乔苑林先贴着门板听了听,外头没声音,他才小心翼翼地拉开门。
然而,门锁了。
乔苑林又拉了一下,没开,握着把手用力拽,铜锁咣当咣当,还是没开。
“我靠,不是吧?”他有点蒙,朝外喊,“姥姥?”
“姥姥,你走了吗?”
王芮之走远了。
乔苑林不死心地拍门:“姥姥!姥姥!老王!”
他把手都拍红了,还踹了几脚,但无济于事,手机没带在身上,此刻是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
仄狭的小仓库没有窗子,在盛夏里俨如四面不透风的蒸箱,乔苑林渐渐热出一身汗,叫不动了,沿着墙壁滑下去瘫坐在地上。
他一时间想到好多人,姥姥,林成碧,乔文渊,姚拂,田宇,段思存也想了一下,甚至还想便利店的老板。
他不停流汗,唯独嘴唇愈发干渴,想喝水,喝梅子梳打。
绕不开的想到梁承。
市区商圈的一家火锅店,店门写着“转让”,大厅里飘着一股咖喱底料味,梁承坐在卡座玩手机,微皱着眉。
应小琼在对面抽烟,问:“怎么样,还不错吧?”
梁承说:“你想盘下这个店?”
“嗯,大排档日夜颠倒,风吹日晒的,不如有个店。”应小琼考察过,“这家店老板是印度人,太咖喱了,咱平海人也就尝个新鲜,所以生意不好。”
梁承抬一下头以示在听,又低下去看手机,说:“你应该和玉姐商量,我不懂做生意。”
“好久没露面,惦记你呗。”应小琼道,“最近赚什么钱呢?”
梁承回答:“倒二手黄金。”
应小琼笑起来,说:“我差点忘了,你会看金,验色、损检、比价……麻烦死了。读过书就是不一样,当年一起学的,还有维修电器,我什么也没记住。”
梁承不想回忆,略显不耐烦地敲手机屏。应小琼把烟头按进烟灰缸,趁机偷瞄,说:“微信戳开八百次了,你想找谁聊天?”
梁承把手机屏幕扣腿上,说:“没有。”
应小琼问:“我考虑盘店的事分不开身,有个活儿,接么?”
梁承凝视着桌面上一道泛光的油污,能擦掉么,一旦变脏就算擦得再用力,还能恢复当初的干净么?
应小琼催他:“以前不见你这么磨蹭,痛快点,给个准话。”
梁承回过神来,说:“这次不接了。”
“确定?”应小琼抬起手腕上的山寨大金表,“十点我给人家回信儿。”
还差五分钟。微信收到一条消息,梁承翻起手机看,老四问他要定位,中午一起试一下这里的咖喱锅。
列表下是一大串收二手黄金添加的客户,有男有女,梁承往下滑动,快滑到底看见乔苑林的头像。
聊天内容停留在竞选部长的那一天,乔苑林在后台给他发的:哥,快到我了,我打给你连线好不好啊?
他说好,乔苑林回过来一个小猪转圈的表情包。
应小琼正要打电话,见梁承猛然抓起手机起身,长腿一迈离开了卡座,他喊道:“哎!又哪去啊?!”
梁承仿佛没听见,头也不回地走了。
天晴得过分,街道中央的香樟树遮不住多少紫外线,树脚下花坛里的茉莉暴晒着,随时要在盛开中香消玉殒。
梁承疾驰回晚屏巷子,楼里门窗都关着,闷且安静,似乎一个人也没有。
他在玄关立了片刻,罕见的,将钥匙在鞋柜上随手一扔,一步一阶缓慢地上了楼。
走到门外,梁承顿住——那只行李箱依旧摊在地板上,衣物凌乱堆叠,一本杂志上面丢着乔苑林的手机。
浴室和阳台都没人,天台也空着,梁承转一遭下了楼,看见门口墙上挂着乔苑林的钥匙,几双球鞋一只不少,拖鞋却不在。
难道没走?可一眼能望穿的地方都不见人影。
梁承立在屋中,叫道:“乔苑林?”
静候不到分毫回音,他忽然觉得自己的能为很傻逼,跑回来干什么,对方走不走又与他何干。
梁承转身欲走,蓦地,寂静的楼内响起咯嗒一声。
一两秒后,又响了一次,然后有节奏的咯嗒、咯嗒、咯嗒……
梁承分辨声源,一步步靠近走廊尽头的小仓库,声响愈发清晰,门锁着,他再次叫道:“乔苑林?”
像是回应,咯嗒声连响了两次。
乔苑林松开灯绳,手臂垂落,他浑身被汗水浸透,闷窒得喘不上气来,后脑勺在墙壁上焦灼地蹭了一片白灰。
他听见梁承回来,不知道梁承会不会救他第二次。
铜锁响了,梁承拨动一下试图打开。他没有钥匙,翻箱倒柜找出一柄大号扳手,对着锁头狠狠地砸下去。
敲击的巨响震动了门板,乔苑林畸形的心脏随之一颤。
嘭,嘭,梁承力道不减地猛砸了七八下,铜锁破裂,他立刻踢开了门。
乔苑林瘫软在地,垂着脑袋,头发湿成一绺一绺的搭在额前,他没有力气抬首,身子一歪要倒下去。
梁承怔了两秒,急忙蹲下身,一只手掌托住乔苑林的侧脸,面颊冰凉,他来不及犹豫,立即绕过耳鬓撑住乔苑林的后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