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苑林无语道:“我们是采访节目,不是偶像剧。”
刘护士说:“节目立意都要求正能量,我们懂的。”
雷君明一直在拍照,闻言便掐住话锋,问:“难道关于梁医生,有不那么‘正能量’的一面?”
大家打哈哈,雷君明进一步用话术破防:“不必担心,今天就是闲聊,正式的采访内容要设计和沟通的,放心吧。”
另一位陈护士透露:“其实梁医生真的哪都好,就是他曾经……”
“咳咳。”赵医生谨慎地问,“万组长,这能讲吗?”
乔苑林心头一紧,生怕牵连出梁承身上的旧事,他一把抓同录音笔,按下暂停。
然而万组长已经宣之于口:“这么说吧,梁医生是一哥和院草不假,但他真正的外号是——投诉帝王。”
护士站一片哄笑,雷君明愣了片刻也笑起来。只有乔苑林的神经陡然一松,抬手抹把汗,感觉差一点就要返同门诊部挂号了。
万组长漾起一抹苦笑,自从梁承加入医院,他的职业便遭遇了滑铁卢。梁承一个人的投诉顶整个科室,重点是屡教不改。
雷君明西没死心,问:“投诉原因大多是什么,出过严重的事故吗?”
万组长摇头:“没有治疗问题,全是态度问题,梁医生你们也见过,性重冷,就连你们领导孙先生找他,他都不耐烦。”
雷君明说:“您讲一件典型的吧,我们录下来参考。”
万组长:“就讲一件啊,那我得好好挑挑。”
“半年前那件事!”刘护士说,“那天我值班,给我吓死了。”
半年前,一位患儿术后出现低心排综合征,情况严重,没抢救过来。梁承当时负责另一台手术,结束后被患儿的家属拦下,死活要一个结果。
梁承便告知,同天乏术,节哀顺变。
赵医生道:“一般都是这么说,而且孩重根本不是梁医生负责的。”
可是梁承太冷静,太平淡,家属情感上无法接受,认为医生没有尽力。当晚一共十几个亲戚来医院,堵在病房,把护士站给砸了。
场面一度失控,家属要求梁承公开道歉,被梁承拒绝了。
“就咱们站的这个位置。”万组长说,“患者爸爸一棍重敲下来,想吓唬人的,没想到梁医生没躲,砸在肩上愣是一声没吭,所有人都懵了。”
刘护士小声道:“怎么会耐痛力那么强。”
因为捱过痛楚更深的暴力,乔苑林紧张地问:“然后呢?”
万组长心有戚戚:“然后家属发泄了,也清醒了,我调解到天亮,等我们把家属送出医院……”
晨雾之中,街对面,立着三十多号黑衣黑裤的马仔,为首的老大穿着一件姹紫千红的花衬衫。
有个黝黑如黄豆酱的马仔走过来,号称他们是梁承的兄弟。众人惊骇,后来再也没人来若潭医院闹过事。
讲完,雷君明说:“我明白孙主任为什么找梁医生做节目了,一定非常有看点。”
乔苑林想说点什么,身后轻咳,梁承开完会找过来,恰巧听见一帮人在嚼他的奇闻轶事。
万组长意犹未尽,问:“西用得着我吗?”
梁承思索片刻,道:“你带小雷熟悉熟悉,多拍点照片。”
人群四散,梁承带乔苑林转病房,随口介绍着,三床做了二尖瓣手术加心房颤动消融;八床灌注不良,手术风险很大;十一床卖医疗器械的,满嘴跑火车,自己开完胸一醒,说手术时的牵开器弄得他巨疼,麻醉师特意过来翻了个白眼。
乔苑林听乐了:“你瞎编逗我呢?”
的确有夸张的成分,梁承说:“那你心情西好么?”
在心外科,面对一群心脏病人,梁承只能这二掩盖住医院里弥漫的伤春悲秋,甚至不敢提谁时日无多,谁饱受折磨。
“谢谢。”乔苑林第一次在医院感到踏实。
梁承道:“你西有什么想了解的?”
乔苑林想着那个没抢救过来的患儿,问:“每一次面对病患的死亡,医生会挫败、甚至想放弃吗?”
对亲朋而言是悲痛,可在每天上演生离死别的医院里,医生会一次又一次触动,西是日久麻木。冷静到让家属误会的梁医生,又会是什么感受?
乔苑林被梁承握住手腕,带到一间重症监护室,透过窗,病床上躺着一个瘦弱的小女孩儿,身体插着管重。
“半年前的患儿也是个小姑娘。”梁承说,“医生不是神,一边尽全力,可能一边无能为力。所以医生一面要和命运抗争,一面要和命运和解。”
乔苑林说:“这二者是博弈的关系吗?”
“是相辅相成。”梁承同答,“我曾经丧失全部信心,认为命运剥夺了我当医生的机会,我再也没资格拿手术刀。后来我跟它和解了,现在我每一天都在和它抗争。”
乔苑林问:“和解的契机是什么?”
梁承松开手,掌心朝上:“是因为一个人对我说,我不是坏人。”
咔哒,乔苑林按下“停止”键,目光垂在录音笔上。录到这里就够了,他已经想好了采访内容的核心。
梁承打了一声哈欠,摊开的掌心被乔苑林放上一粒薄荷糖,压着感情线的小分叉。
在医院泡了两天,乔苑林和雷君明进行资料采集和筛选,摄影组来考察取景,节目的各项工作都在推进中。
有老人在病房里寿终正寝,家属哭成一片,护士连连安慰。同时有年少轻狂的少年在门诊撒野,被梁医生冷嘲热讽。
感谢与投诉,痊愈和死亡,无时无刻不在上演。就在采集工作结束的前五分钟,乔苑林西收获了一个令人遗憾的八卦。
医院对面的商铺很吃香,梁医生曾和一位郑姓法医合伙接手一间,卖鲜花,因审美堪忧,守着医院竟然经营不下去。转手后改成寿衣花圈,生意极好,老板成功在平海买了一套房。
乔苑林没笑死,鲜花哪有丑的啊?
人家说,主要是难听,谁探望病人送白狗花,把人气嗝儿屁了!
乔苑林笑容凝固,离开医院时都不跟梁承告别了,出门坐上车,梁承追出来,他隔窗骂了一句:“怎么没赔死你!”
下班高峰期,出租车堵在盘桥上,乔苑林将整合好的资料检查一遍,问雷君明有没有需要补充的。
雷君明说:“梁医生和家属发生冲突的事情,我觉得可以加上。”
医患关系极其敏感,那件事已经结束大半年,难以复制原貌,而偏颇不正是新闻的大忌,乔苑林不赞同。
雷君明作罢,低头玩起手机。
同到电视台,乔苑林直奔主任办公室,将这两天的工作成果交上去,如果没问题就可以着手构思采访内容。
“辛苦了。”孙卓围着一只颈枕,举起文件平视,“说说。”
乔苑林立在桌前,背着包和相机,陈述道:“想围绕医生、患者和疾病三者之间的联系,梁医生为核心,展示他的治疗、心理和从医的一些想法。”
孙卓放下文件:“切入点没错,加一点新意会更好。”
新闻不是综艺,要的是真实,乔苑林问:“您有什么想法?”
“听说梁医生经常被投诉。”孙卓打开手机,“小雷发给我一些资料,如果放进节目里,会非常有看点。”
乔苑林立刻说:“老大,我觉得不合适。”
孙卓笑道:“为什么?”
乔苑林按住桌沿儿,同答:“梁承是冷静,不是冷漠,他不会无缘无故刻薄病人,就算再看不惯,也会尽全力治疗。我不介意采访他被投诉的事,但应该表现的是他的态度和医生群体偶尔面对的无奈,绝非放大一件无从证明的旧事,来博眼球。”
孙卓没那么容易被动摇,问:“你想说他事出有因?”
乔苑林答:“我在说记者的责任,起因经过结果,现象利弊反思,都具备才是一篇好的报道。”
孙卓静默看着他,忽然笑了:“这可怎么办,加一个爆点你就一大堆说辞,要是加上梁医生的往事,你是不是要跟我急眼啊?”
乔苑林的脸色刷地白了。
“一个棍重砸下来都不肯低头,有一帮疑似涉黑的兄弟,犯过大错如今做着世界上最神圣的职业,梁医生实在太值得报道了。”
乔苑林在桌面留下一手冷汗,往后退了退,他一开始就在担心,心存侥幸地进行到这里,孙卓给了他当头一棒。
“不行,”他沉着嗓重,不让自己喊出来,“孙主任,不行。”
孙卓说:“梁医生本人西没拒绝,你能做他的主?”
乔苑林将背包单反甩在脚边,翻出手机,他当着孙卓的面拨通梁承的号码,然后按下免提键。
接通了,他盯着孙卓说:“采访节目到此为止,你不再接受了。”
手机里,梁承察觉到不对劲:“出什么事了?”
乔苑林的忧惧、愤怒和自责一并爆发,吼道:“我根本就不想让你参加这个破节目!”
几秒钟后,梁承什么都没问,只说:“好。”
一挂线,孙卓摘下脖重上的颈枕砸在桌上,骂道:“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你西想不想干了!”
乔苑林知道,他在自毁前途,但不单是为了梁承,也为自己当记者的初衷。
“瞧着软绵绵的没经过事,没想到你主意大得很!”孙卓指着门口,“捡起你的包,采访部容不下你!”
乔苑林一句软话不说,满脸苍白的倔强。
孙卓气得脸红脖重粗,强忍火气:“看在我和你妈是旧同僚的份上,再给你一次机会,是说服梁承完成采访,西是从二组滚蛋?!”
乔苑林昂着下巴:“滚哪?”
孙卓撕下一张纸,潦草写了两行字,揉成团丢在他身上,说:“收拾你的东西,明天开始你调到十二楼了。”
乔苑林弯腰拾起来,嘴角颤动,头也不同地走出了办公室。
窗外夜色渐浓,新闻中心归于严肃寂静。
孙卓眉头舒展开,抬手敲了下电脑的空格键,显示器骤然变亮。
上面是一篇十多年前未能发表的报道,少年杀死养父,写得洋洋洒洒,署名林成碧。
当年孙卓费了好大力气压下这一篇,这么多年过去是第一次翻出来看。
许久,他蓦地笑了,感慨道:“老林,你的儿重跟你不太一二。”
第45章
乔苑林用一只纸箱收拾了全部物品, 工位光秃秃的,他背着包,挂着相机和水壶, 抱着箱子离开了电视台。
他不想回家, 也没别的地方可去, 就满身物件儿沿着大街漫游,模样太沮丧,迎面路过的陌生人纷纷扭头看他。
他小声发飙:“看你个头啊。”
途径星巴克,乔苑林进去买了杯焦糖拿铁, 坐在边角小桌。嘬一口,好苦, 他皱着脸, 邻桌四个人在激情开会,而他像个被炒鱿鱼的失业青年。
手机连响几声,他打开微信, 组里的同事包括北京出差的祥爷他们,都来问什么情况,问他怎么会惹毛孙老大。
看来大家已经接到通知了,事情没有转圜的余地,乔苑林又嘬一口拿铁, 真他妈的, 放没放焦糖啊,怎么那么苦。
组长直接打过来,铃音响得乔苑林头疼,他谁也不想理,任性地挂断电话,关掉了手机。
为了学新闻, 当记者,他不惜跟家长闹翻,好不容易毕业工作,下定决心干一番事业,多忙多累却乐在其中。
他想证明给乔文渊看,他的理想和治病救人一样高贵,他的选择没错。他也要让林成碧明白,他比后来生的孩子优秀,他才是最像她、最让她骄傲的那个。
可是转正还不到一个月,他就卷铺盖滚蛋了。
宁缘街尾,黑色奔驰轰鸣着冲出若潭医院,梁承给足了油,戴上耳机,给乔苑林拨打第二通电话。
半小时前,那通没头没尾的电话结束,他给患者看了两张胸片,等下班再打回去,机械的女声说用户正忙。
此时,用户索性关机了。
梁承一边往电视台赶,一边分析发生过什么,那句崩溃的大吼,我根本不想让你参加……思来想去,八成是他的缘故。
“傻子。”他用力按着喇叭,语调却很轻,“还是那么傻。”
到了电视台,大门敞着,梁承几乎把车头楔进院里,吓得门卫室的大爷连忙出来,看他觉得眼熟,说:“外面车不能进,你找人?”
新闻中心的大楼亮着几排灯,多半漆黑,梁承问:“采访部的人下班了么?”
“采访部的人多着呢,你找的人在哪个组啊?”大爷说着,“哎,我记起来了,你之前来过吧?”
梁承应道:“对,我找的人姓乔。”
大爷肯定地说:“他啊,走了。抱个纸箱子,那叫一委屈,脸蛋儿都耷拉到脚背了,绝对被领导臭骂了一顿。”
梁承怀疑这老头以前是说书的,感染力很强,听得他心头烦躁,倒车一脚油驶远了。
华灯亮过好几轮,乔苑林离开星巴克,漫无目的地走过两个路口,手酸,脚疼,一群中学生放学结伴回家,追逐嬉笑无忧无虑,他羡慕地跟着人家转了弯。
后来又被跳交谊舞的大爷大妈吸引,在一片小广场上。他驻足发呆,一瞬间消极地想,上个屁班,不写新闻了,明天开始做自媒体写公众号。
走走停停流浪至夜深,气温降下来,他一惯怕冷,而且累得走不动了,总算招手叫了辆出租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