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说她犯的最大错误就是嫁给我爸。”乔苑林有些失落,“她生下我,我却有病,算不算另一种失误?”
梁承心不在焉:“不知道。”
乔苑林还以为会得到安慰:“你会不会聊天啊……”
他把梁承从床边拽起来,感觉这人已经乏得分不清手术刀和水果刀了,推撵到门外,不说“你去睡觉”,只说“我困了”。
门关上,梁承冲门缝对他补了一句“晚安”。
第二天,乔苑林惦记拍摄的事情,早早起床上班去了。家里剩下三个大夫,一人吐槽一句自己医院,找不到其他话题。
梁承到医院换上白大褂,把每天该签的签了字,在门诊开工。一对夫妻抱着孩子过来,才八个月大,在父亲怀里安静睡着。
焐热听诊器,梁承伸手探入襁褓,婴儿的第二心音单一、微弱,胸骨左缘二到四肋间有杂音。
等相关检查结果出来,确诊是法洛四联症,梁承建议住院。
患儿父亲去办理手续,年轻妈妈抱着孩子哄,晃动间有清脆的铃声。婴儿醒了,从襁褓伸出手,细小的腕上系着一只迷你小铃铛。
梁承对着那双黑葡萄似的眼珠,说:“你好时尚啊。”
婴儿似乎在笑,流下一串哈喇子,孩子妈妈说:“这是乐安寺求的祈福铃铛,高僧开过光亲手编的,听说很灵。”
梁承向来不信神佛,不敬鬼神,简直叛逆混不吝,便没有作声。
不料,孩子妈妈又说:“医生,比起铃铛,我更相信你,”
他微怔:“谢谢。”
“为了让他好好长大,信或不信,有用无用,我们都会试的。”孩子妈妈心疼,却更多乐观,“这个小铃铛他系着,一响,他就笑,傻傻地流口水,这就够啦。”
这一天记不清接诊多少,但梁承喘口气的间隙总会想起那位妈妈的话。
傍晚忙完,浓厚的云层堆积在天边,好些日子没下雨了,这座城市急需滋润。
梁承驱车离开医院,半路雨下起来,绵绵地擦在挡风玻璃上,他没开雨刷,空调也关了,降下车窗感受潮湿的风。
红灯,他给乔苑林发消息:拍完节目了么?
没有回复就是回复,大概率还在忙。
梁承罕见地幼稚起来,停不下手指:那天你没回答我。
梁承:还有四天。
梁承:错的生日要不要过?
梁承:不要吗?
梁承:以后都不要了?
乐安寺门前有数十级台阶,清灰石板淋湿成深色,两旁的落叶黏在上面,一小时后,越野在阶下刹停。
梁承钻进细雨中,手机响,乔苑林打了过来。
接通,乔苑林在里面问:“明知道生日是假的……你发什么疯?”
“那生日礼物呢。”梁承说,“隔了八年才补,你还想要么?”
作者有话要说: 高僧:我下班了谢谢。
第49章
节目主要在程立业任职的街道派出所拍摄, 收工已经深夜,大伙回台里加班,路上决定去麦当劳补充一点夜宵。
乔苑林不想吃, 先回新闻中心了, 年少时的学习习惯过渡到工作上, 总觉得把事情一鼓作气完成才踏论。
凌晨一过太安静,他戴耳机听着白噪音,很多年没碰过钢琴的十指在键盘上飞舞,骨节更加分明。
八达通的组员虽然闲散, 但新闻人对熬夜通宵并不陌生,等长夜过半, 纷纷拿出枕头、睡袋, 大志哥甚至还有一张行军床。
乔苑林就一件牛仔外套,披着,忙完去剪辑室看了眼进度, 走路有些晕,他躲茶水间喝药,因为空腹喝完又觉得胃疼。
晨光在天际泛起一道白线,手机响,他打开微信, 只是订阅的公众号推送消息。列表排着四五个头像, 乔文渊昨晚问他几点回家,贺婕叮嘱他别熬夜,其他都是同事发的。
再往下,梁承的小白狗头像仿佛一个异类。乔苑林戳开,那一连串追问令他手足无措,打回去, 梁承的问题更叫他难以回答。
补给他生日礼物,他当年恳求的时候为什么不给?
乔苑林切到日历,一夜过去还有三天就是八月五号,过,不过,他为一个子虚乌有的日子纠结。
返回微信,他猜梁承在睡觉,便扔了一个干巴巴的开场白:你昨晚回的哪?
也就两秒,梁承:哪也没回。
乔苑林:啊?
梁承发来一个定位,显示乐安寺。
乔苑林:你怎么会在寺里?
梁承:出家了。
乔苑林感觉这人又骗自己打过去,他不上当,翻找发怒表情包,这时外面飘来鲍春山的大嗓门。
他赶忙出去,见鲍春山立在办公室门外,单手叉腰,说:“这次的专访做得不错,刚接到通知,市公安局要出一个宣传片,让咱们栏目负责。”
大家本来睡眼惺忪,一下子精神了,鲍春山张大嘴打哈欠,说:“行了!所有人半天假,回家收拾干净睡一觉!”
听到好消息,乔苑林浑身放松下来,到工位上收拾包,手机又响,他打开消息一看,梁承发来一桌斋菜的照片。
这什么情况,都吃上寺内食堂了,总不能真出家了吧?
没好奇心当不了记者,乔苑林离开电视台,打车奔了乐安寺。天刚蒙蒙亮,不消半个钟头就到了。
乐安寺就在市区,年代颇久,傍着一座碧绿的矮山。因为规模太小形不成标志性景点,来烧香的都是本地市民。
据王芮之说,她曾在林成碧高考前来磕头,然后林成碧就考上了名牌大学。她又在林成碧预产期来上香,结果乔苑林……后来她再也不来了。
凹凸不平的石阶积了些雨水,乔苑林小心踩上去,登到门口,寺门虚掩,一位住院的小僧正在清扫落叶。
像电视剧情节,他问:“您好,有没有一位叫梁承的……”
小僧回答:“噢,梁先生就在里面。”
乔苑林心里咯噔一下,道谢后进入寺庙,他不敢声张,轻手轻脚地拐上一道长廊,把手机调成静音。
调好一抬头,梁承立在不远处,大概也没睡过,上衣和裤子有褶痕和潮湿的水汽,整个人落拓又英俊。
似晨曦似佛光的亮线从廊檐打下来,凌厉感被模糊,他透着接近于温柔的平和,叫道:“乔施主?”
乔苑林吓得眼波轻颤,小声问:“到底出什么事了?”
医院发生事故,患者不治身亡,家属又带人闹事,多重打击下心理崩溃、大彻大悟、远离红尘……他乱糟糟想着,走到梁承面前,抬手摸上对方的短发。
梁承:“干什么?”
乔苑林愁眉颦蹙:“是真发,幸好还没剃度。”
梁承:“……”
昨天傍晚挂了电话,梁承来寺里求祈福铃铛,可来得稍迟,寺门关闭已经不再接待香客。他孜孜不倦地敲开门,所有僧人都坐在长廊里,仿佛在开茶话会。
原来是寺内的线路老化,停电了,厢房不开空调热得没法睡觉,全待在外面吹风听雨。梁承说他也许能修好,于是帮忙检查、维修,折腾快两个小时才搞定。
恰逢雨势变大,他借口开车不安全,留在寺内躲雨,住持为了感谢他,愿意给他一只祈福铃铛。
不仅如此,住持连夜开光,亲自教他怎么编织成链,不知不觉就在寺里度过一夜。
乔苑林傻眼好一会儿,快分不清现在是不是二十一世纪了,怎么感觉像他身中剧毒,梁承找高僧求药似的。
他问:“就为了一只小铃铛,值得么?”
梁承也自觉反常,他近三十年的人生里极少这样冲动,但他觉得值,说:“就当谢谢你的平安结一直保佑我。”
乔苑林瞄他平整的裤兜,说:“那,在哪呢?”
梁承假装咳嗽一声,撇开脸:“不太好编,我还没学会。”
“……一晚上都没学会?”乔苑林道,“总比手术缝合简单吧,无语了我。”
厢房内小僧探头,喊二位施主用饭,乔苑林刚冲人吐完槽,脸色一柔,双手合十乖乖巧巧地道谢。
他们单独一张小桌,对着门,屋檐滴答落雨,有股与世隔绝的安宁。桌上两碗白粥,拌笋腌萝卜,一碟豆腐卷,清香可口。
乔苑林胃部的绞痛终于缓解,快吃完,悄声对梁承说:“你饱了么,我还想再要一碟豆腐卷。”
当这是小吃店点菜呢,梁承问:“所以?”
“但我不好意思说。”乔苑林道,“你帮我要。”
梁承也无语了:“我就好意思?”
乔苑林说:“那我饿着吧。”
梁承叹口气,这辈子还没求过谁,如今败在一碟豆腐卷上。他觍着脸去要了一份,吃完和乔苑林捐了香火才走。
天色大明,街上的人多了起来。寺外台阶下聚满了大爷大妈,足有近百人,有人手里拿着牌子,有人拿着纸笔,堪比大学毕业前的校招会。
梁承瞥见俩大爷靠着他的车头,聊得热火朝天,忍不住道:“还是寺里清静。”
乔苑林说:“你现在返回去剃度还来得及。”
“不用了。”雨后初晴,梁承嫌晒垂着眼,瞧不出戏谑或认真,“没尝够红尘俗世,至少谈个对象再说吧。”
这句话貌似引起了关注,他们走下台阶,四面的大爷大妈围过来。
梁承把乔苑林拉到身边,挨着,看清一位大妈手里的牌子,女儿,二十九岁,本科,收入稳定有房有车……这他妈是个相亲角。
有个大爷问他们:“结婚了吗?有对象吗?”
梁承和乔苑林同时摇摇头。
又一叔叔问:“是不是本地户口?”
梁承和乔苑林异口同声:“是。”
“学历。”
“研究生。”
“在哪工作?”
梁承说医院,乔苑林说电视台。
叔叔阿姨们挺满意,学历不错,大单位,一位阿姨指着梁承,说:“哎呀好帅啊你们,不过你岁数比较合适,旁边这个太小了。”
梁承掏出车钥匙,作势离开,有个大爷喊:“开的大奔呢!”
大爷说:“条件这么好怎么还单身啊?”
梁承随口道:“没合适的。”
“那你中意什么样的?”大家乱问,“留个微信号吧,啥标准,喜欢什么类型的姑娘?”
梁承已将乔苑林挡在身后侧,郑宴东他不了解,只能对自己的取向负责,他没回头,用周围人都听得到的音量,回答:“不凑巧,我喜欢小伙子。”
一片死寂,大爷大妈们全愣了,看着他们俩的目光逐渐由惊讶变为探究,继而恍然大悟。
乔苑林面若朝霞,慌张地想逃,可梁承死死扣着他的手臂,在众目睽睽之下辟开一条路,拉着他离开。
车厢冷气飘浮,乔苑林却虚热,额头一片轻薄的汗水。梁承抽张纸巾递给他,他不接,问:“为什么?”
重逢以来他能感受到梁承的主动,翻来覆去地疑问过,当年那般决绝,现在把他看作什么?继兄弟,还是有些交情的旧相识?
他一遍遍提醒自己,不要庸人自扰,更不敢自作多情,可他是个成年人,截至刚才,他无法再忽略梁承的暗示。
他又问一遍:“为什么要向陌生人说那些?”
梁承道:“我是在对你说。”
乔苑林僵靠着椅背:“我不明白。”
“乔苑林。”梁承声色低沉,格外郑重,“我喜欢男人,同性,八年前就是。”
乔苑林刷地扭脸对着窗外,在躲,颈侧绷起一道脆弱的筋,当下的暧昧令他混乱,随之而来的还有一份害怕。
曾经的难堪和痛苦,他经受不住第二次,而这个元凶又道:“我们——”
“我们什么都没发生过!”乔苑林粗声说,“过去的事我早就忘了,你不要再提,你喜欢什么样的人是你的自由,从来跟我没关系。”
梁承攥着方向盘,喉结滑动,张嘴还没发出声再次被打断。
“你行行好。”乔苑林来完硬的来软的,委屈十足,“你让我怦然心动,又让我怦然心碎。我心脏本来就不好,你饶了我吧。”
到小区门口,乔苑林解开安全带,逃荒似的走了,连车门都忘了关。
自此之后,乔苑林躲着梁承,怕在家里遇上,没头没脑地去姑姑乔文博家住了两天。
幸好台里事忙,他顾不上瞎琢磨,忙一天只剩下疲惫,手机每天收发数十条消息,小白狗头像落在后面看不到了。
对程立业的专访正式播出,因为是独家新闻,八达通的收视率今年首创新高。程立业作为一名老警察,一面是见义勇为的褒奖,一面是反思和忏悔,两桩类型案件的对比引起巨大讨论,多家媒体进行了分析报道。
在新闻中心,栏目组狠赚了一把存在感,后续还有公安宣传片,虽然算不得大翻身,但绝对是亮眼的一仗。
乔苑林点击鼠标,电脑上的新闻画面定格,记者一栏标注着他的名字。他更愿意当成是一个新的开始。
不光精神上满足,他们接到新的赞助商,这个月奖金喜人。
办公室走得差不多了,乔苑林关掉电脑下班,桌面变暗,日历上烫金印刷的数字泛着幽光。
明天就是五号了。
电梯下降一半,手机振动,乔苑林盯着来电显示,信号不好,他有正当的理由拒接。
一直到一楼梯门打开,仍响着,看来躲不过去了,他接通走出电梯:“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