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那片旧仓库早已拆掉,搭建成一座海洋主题的游乐场。
项目负责人等在门口,乔苑林带一组人马过去对接,下了观光车,一边参观一边交流今天的拍摄流程。
园内到处都是旅客,情侣、同学、一家人,有的拍照,有的排队领国庆纪念品,小孩子叽叽喳喳兴奋地叫嚷着。
乔苑林三岁生日的时候许愿,希望爸妈陪他去游乐场玩一次。不是乔文渊太忙,就是林成碧太忙,总无法实现。后来四岁,五岁,念小学,他的作业和补习班越来越多,自己也没有时间了。
主干道旁有一座字典造型的大雕塑,上面是整个游乐场的俯瞰图,乔苑林走过去,拍下一张作为参考。
身后,喧闹中响起一道清脆的童声:“妈妈,我想吃冰淇淋!”
一个女人说:“我让爸爸去买啦,马上就回来。”
乔苑林滑动喉结,这就答应了吗,明明要追加五道题才长以吃,他仍记得自己一边计算一边委屈抹泪的傻样。
循着那道永远不需要分辨的声音,他转过身,不远处的阳光下,林成碧牵着一个小男孩儿。
握着冰淇淋的男人走向她和孩子,先讨了一个脸颊吻。
幸福的一家三口,幸福到很难回想起曾经。
乔苑林控制不住双腿,缓步走过去,三岁的愿望变成一个缺口烙在他的成长中,他嫉妒疯长想要去煞风景地讨回来。
“妈。”
他张口,却是怯怯地叫了一声。
作者有话要说: 小乔:妈,你的好大儿来了。我不是来加入你们的,我是来破坏你们的(不是)!
第60章
林成碧这些年一直留着齐肩短发, 穿衣风格干练简洁,似乎没怎么变过,近看才察觉脸上多了些不可逆转的细纹。
面对乔苑林突兀的现身, 她有些发愣, 旁边的男人和小孩儿也停止了说笑。一瞬间, 方才的幸福氛围荡然无存,只余被打扰的尴尬。
乔苑林身体微僵,手指蹭着裤边捏在关节处,发出“咔”的一声。
林成碧回神, 松开小男孩儿的手,惊讶道:“苑林?”
小男孩儿追着重儿抓住, 语气中满是抗议和撒娇:“妈妈, 拉着我。”
乔苑林默不作声,在等,他想知道林成碧会不会介绍自己, 如果小孩儿问他是谁,林成碧又会怎样回答。
男人大概猜到他的身份,牵住小孩儿的另一只手,林成碧给他眼色,说:“先带康康去那边逛一下, 我说几句话。”
乔苑林觉得自己实在天真, 他忘了,林成碧办事一向妥当,总能规避难堪的局面,最面红耳赤时是离婚前和乔文渊的争吵。
他望着小男孩儿蹦跳的背影,问:“他叫康康,是健康的意思吗?”
“嗯, 小名。”林成碧迈近,摸上他的肩膀,“苑林,你怎么在这儿?”
乔苑林说:“工作。”
林成碧点点头:“我看了八达通最近的儿闻,有你的名字,是你负责的吗?”
乔苑林幼稚地期待,他已经是一名职业记者了,而那个孩子只是个要冰淇淋吃的小朋友。这一点上,林成碧会更满意他吧,会更喜欢他吧?
“我前一阵子调过去了。”他不惜自夸,“主编很器重我,今天的节目也是由我负责。”
林成碧道:“八达通在台里早就式微,还是回采访部更有前途。儿子,你不要得过且过,趁年轻把路子蹚出来,别在没用的地方浪费时间。”
乔苑林心头的火苗猝然熄灭,像捧回满分的试卷却被说题目没有考察的意义,他的努力全是白费。
“不用,我在八达通挺好的。”他说,“放假还能来游乐场,小时候我一直想来,只是我没其他小孩儿幸运。”
林成碧听出他的情绪,抬手抚摸他的脸庞,远处,小男孩儿在望着他们,高声喊了一句“妈妈”。
脸上的手落下去了,乔苑林不死心地争夺一点该属于他的注意力,说:“妈,我之前住院了。”
“怎么回事,严重吗?”林成碧不满道,“你爸在干什么,听说他再婚了,顾不上照顾你了吗?”
那你有了弟弟,所以顾不上理我了吗?乔苑林终究说不出口,问:“姥姥好不好,我很惦记她。”
林成碧头痛的样子:“姥姥整天念叨你,要回平海住,可她年纪大了我不放心。”
工作身体家人,几句话寒暄后陷入沉默,疏远的母子俩,一时找不到只言片语可聊。组里的同事在等,男人和孩子也在等。
下一次见面不知是什么时候,乔苑林以为会希望林成碧能抱一下他,此刻却并没有多强烈的渴望,也许真的淡了,在互相缺席的三千个日夜里。
他单调地道了声“再见”,告辞去忙,没有丝毫回头。
可他忍不住会幻想,在忙碌拍摄的间隙,在低头抬眸间,在与其他人交流后的短暂空当……他幻想林成碧在做什么,陪小孩儿坐摩天轮,买玩偶,或是一起拍下国庆留念的合照?
拍摄工作一直进行到天黑,晚上沿着海岸线有沙滩集市,民宿街上有花车巡回表演。乔苑林换手机拍了一些,发在朋友圈里。
预计一天半的工作量,大家省去吃饭和休息的时间提前搞定,除了摄影组明早要拍日出镜头,其他人陆续收工。
忙完,大家商量着去吃烧烤,乔苑林累了,随便找借口落了单。
他坐在海边的广场上吹风,漆黑的海面上飘浮着一点星光。因假期游客量大,轮渡中心开放至凌晨,驶来的是最后一班船。
打开手机,那条朋友圈多了几条评论。
应小琼:岭海岛啊?
老四:完了,我跳窗抓你那事又巩固记忆了。
乔苑林没翻到梁承的消息,对方今天好像要值班。他揣起手机,冷,将外套拉链拉到顶,望着逐渐靠近码头的轮渡。
若潭十层的研究室里,黑着灯,幕布垂落画面血红,几名外科医生聚众看电影似的,在看这个月的手术记录视频。
墙上挂着一行标语:业余者的不断实践是为了达到正确,而专家的不断实践是为了不会犯错。
梁承敞着白大褂,鼻梁上架着一只黑银的细边眼镜,水笔在五指间旋来转去。他一边观赏影像,一边计较排在后天下午的手术。
主动脉弓部瘤,因动脉瘤样扩张产生移位。术前评估差不多完成了,冠状动脉造影、胸腹盆腔的薄层CT血管造影、经胸超声心动图……他在脑海过了一遍,转念回忆外周血管的研究报告备份了没有。
看完已经凌晨两点,梁承搭电梯回心外科,经过自助机买了一杯黑咖啡。
在城西二监的那两年,有位姓龙的大哥小学毕业,在地摊上买了本《黄帝内经》,从此沉迷中医学不可自拔。奈何知识水平太有限,无知无畏,乱用药把自己的小侄子给毒死了。
那位龙大哥曾道:“咖啡比烟草害人,迟早把肺喝成黑的。”
当时应小琼接了句:“去你妈的,怎么不说把膀胱染成黑的?”
然后梁承因为没忍住一声嗤笑,被迫打了第一架。他无端想起这些,啜饮一口苦涩,拐弯到走廊上。
要不是被咖啡提了神,他以为产生幻觉——墙边长椅,乔苑林搂着背包坐在那儿。
梁承记得对方说要去岭海两天,这是连夜回来了?他走去,在乔苑林的膝前蹲下,问:“什么时候过来的?”
乔苑林似乎在走神,瞳孔迟钝地聚焦,从包里掏出一包小鱼干,说:“给你带了特产,原味的。”
梁承又问:“出什么事了?”
乔苑林吐槽:“涨价好多啊。”
梁承瞧着神情不对,拉乔苑林起来,带到办公室里。没有别人,门关上,乔苑林立刻直勾勾看着他,像某种暗示。
梁承怕会错意,说:“你怎么了?”
乔苑林道:“轮渡上的风很大,吹得我冷。”
梁承听着委屈,但直觉乔苑林不是因为吹风而委屈,他上前捉住那双肩膀,压向胸口,说:“如果是想让我抱,不用硬撑着拐弯抹角。”
刹那,乔苑林坚持一天的体面濒临崩溃。在林成碧那里的失意无限蔓延,他怕同事察觉,怕自己沉湎,怕东怕西,甚至要借一包小鱼干为此时的投奔找个理由。
他抓着梁承的白大褂,闻见梁承身上的气味,他安全了,也放弃了,说:“今天我遇见了我妈。”
梁承静静听着。
乔苑林声音发抖,不得已地给这段母子关系盖上一章:“她彻底不需要再爱我了。”
从切割抚养权开始,到如今不知晓他存在的另一个孩子,林成碧仿佛完全是“康康”的母亲。而之于他,是淡薄到连抚摸都吝啬的身份了。
乔苑林没有伤心落泪,只觉心里的一块位置摇摇欲坠了许多年,终于挖去,空洞,凹陷,透着搅乱他呼吸的寒风。
他埋首在梁承的颈间,妄图堵上,求道:“医生,你救救我。”
梁承平静的面容上掠过一丝疼惜,他很久没想起林成碧这个人了,印象麻木,叫乔苑林的这句话唤起了知觉。
哄或安慰,他均不擅长,忖度一会儿,他打算用足够坏的自身经历来让对比,以慰藉一二。
这时乔苑林先抬起了头,眼眶微红,哑着嗓子说:“对不起。”
梁承:“嗯?”
“我不该跟你说这些。”乔苑林后悔了,对被父母抛弃的人倾诉,是另一种残忍。
梁承问:“那下一次又伤心呢,还跟不跟我说?”
乔苑林摇摇头:“不了。”
梁承记得八年前,乔苑林在天台给林成碧打电话,打完背过身默默消解。他关了灯,将乔苑林扭转一百八十度。
“那你自行消化。”
乔苑林望着一片漆黑:“你要走吗?”
梁承走上前,跨越当时一上一下和一段栏杆的距离,从背后把乔苑林拥住,说:“你一个人可以随便难过,要我陪就谨遵医嘱,限时十分钟。”
片刻后,乔苑林按住他的手背:“梁医生,你低估自己的医术了,七分钟就好。”
几近夜半,里间的休息室有一张小沙发,乔苑林没回去,盖着梁承的风衣躺在上面。原本要休息一会儿,结果浑身放松进入了深睡眠。
百叶窗没关严实,天亮透进来一缕缕白光。他醒了,情绪退潮,惺忪地用下巴蹭风衣领子。
当年跟林成碧吃完饭,一个人在公交车站躲雨,也是梁承出现陪着他。那年年底,他没有去英国,整个寒假泡在论坛上打听北京的大学。
睡意渐无,乔苑林摸出手机,自从王芮之搬走,逢年过节他会跟老太太通话视频。刚六点一刻,他先发了条消息过去:姥姥,想我不,有没有欢度国庆啊?
按下发送,乔苑林背上包起身。他准备去卫生间洗把脸,八点梁承交班,他可以整理一遍昨天的拍摄内容,然后一起吃早饭。
盘算着,他拧开了门。
昨夜无人的办公室里,正坐着七八名心外科的专家和医生,还站着五个实习的,一片洁白,十分神圣,所有人在聚精会神地开早会。
顿时,十几双眼睛齐刷刷地看来,威力堪比核磁。
乔苑林顶着绒乱的头发,吓得屏住呼吸,感觉下一刻要么被质问为什么霸占医生休息室,要么犯心脏病被包围起来激情会诊。
梁承端坐其中,淡定得像若潭大股东,说:“不好意思,我家属。”
乔苑林的某条神经抽动了一下,而后反应过来是“兄弟”的意思,他窘道:“抱歉,打扰了。”
离开门诊,乔苑林脸也忘了洗,徘徊在电梯间,门拉开,万组长神清气爽地走了出来。
“哎,乔记者!”万组长心情不错,“又来邀请我吃海鲜啊?”
乔苑林懒得开玩笑,说:“我等我哥。”
万组长朝寂静的门诊区一望,了然道:“噢,开会呢吧,那我也不过去了。”
乔苑林问:“你找梁承?”
“没什么大事。”万组长分享职场小经验,“我来早了就会随便逛一圈,既锻炼身体,还显得我勤快不闲着。”
说罢,他掏出一张纸条塞给乔苑林,说:“我再去眩晕中心看看,麻烦你交给梁医生。”
“这是什么?”
月初意见箱开箱整理,梁承作为投诉都无所谓的狠人,更不在意这些小纸条。久而久之,万组长就不拿给他了。
除非,万组长道:“写得比较特别的,我会忍不住告知他本人。”
散了会,梁承交完班能走了,进休息室换衣服,瞥见落在沙发上的手机。
幸亏乔苑林当初没学医,不然做手术往患者肚子里落点什么,也忒可怕了,梁承腹诽着,捡起来擦了擦屏幕。
机身忽然振动,来电显示“姥姥”。
梁承动作一滞,没犹豫太久,滑开绿键接通了。
八年过去,王芮之依然中气十足,还是当年的亲昵调子,叫了一声:“宝儿。”
“我是梁承。”
手机里一下子静了,王芮之好像在回忆这个名字,也在分辨真假,半晌才难以置信地问:“你是小梁?”
梁承说:“是我。”
离开平海前不曾明说的协定,两个人都没有忘。梁承踏出那幢小楼时答应过王芮之,会让乔苑林死心。
“你回来了。”王芮之缓慢地问,“现在和苑林又遇见了?”
梁承回答:“是。”
王芮之道:“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