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苑林换了拖鞋就走,忘记打招呼。刚出院,大家正关心他,乔文渊问:“脸怎么红成那样,发烧了?”
“……我上火。”
贺婕说:“给你煮凉茶?”
“不用,我还闹肚子。”乔苑林口不择言,说完躲回房间了。
相比之下,梁承简直镇静自若,回来后还陪二位家长看了会儿电视。
乔苑林洗完澡,趴在床上看老四的直播,耳朵直竖,一刻钟后听乔文渊跟贺婕回房休息,梁承进了对面的卧室。
他忽然觉得没意思,在老四的直播间发评论:这有啥可看的?
挨了近千条骂,乔苑林捂着小心脏退出,钻被窝睡觉。他刚关灯,手指没离开按钮呢,对面的门响了。
乔苑林屏息,悄悄把灯打开。
梁承在门外敲了两下。
人大概都有做贼的天赋,乔苑林怕隔墙有耳,滑开手机发微信:干什么?
确认他醒着,梁承直接拧开门进来了。
乔苑林双眼发直,梁承穿着件深色浴袍,头发是湿的,脖颈至锁骨挂着一两滴没擦干的水珠。
他莫名烦躁:“你怎么穿成这样?”
“睡衣洗了。”梁承说,“这不就是冲完澡穿的么。”
乔苑林撇开视线,随机盯住床头柜上的充电宝,问:“这么晚了,有事吗?”
梁承在床畔坐下,下摆微敞露着笔直修长的小腿,沐浴露的香气飘满床头。乔苑林深呼吸,头昏,怀疑对方往身上抹迷药了。
大晚上的,亲过不久便共处一室,他惶恐道:“我想一步步来。”
梁承抬手摸向腰间。
“你干吗啊?”乔苑林坐起身,“不能解腰带,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梁承的眼神像看精神科重症患者,从浴袍兜里拿出血糖仪,说:“晚上喝好几盒豆奶,给你测个餐后血糖。”
乔苑林:“……啊?”
梁承又气又笑:“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插好针头和试纸,乔苑林还懵着,梁承撕开一张酒精棉片,捉住他的手指指腹擦拭,然后咔哒打了一个针眼。
试纸抹过血滴,检测数值,梁承说:“七点五,还行。”
乔苑林感觉不用摁着棉球,血液已经尴尬得凝固了,他捡起采血针,破罐破摔地说:“你为什么不测,你不也尝了吗?”
梁承噤声看着他,伸出手指给他发泄,他凑上去,生疏地省略消毒,直接怼上采血针的针头。
临下手,他把东西扔开了。
梁承问:“怎么了?”
乔苑林摇摇头:“我不想让你再流血。”
虽然犯过罪坐过牢,但梁承自认为还算个正人君子,预备测完血糖就说“晚安”,可现在不是他能控制的了。
也就两秒种,他把乔苑林拽到大腿上,圈着,掌下身躯僵硬,他道:“就这样睡,睡着我再走。”
乔苑林一点点丧失力气,寻个舒服的姿势,乖驯地窝在梁承怀中。台灯熄灭,他闭上眼,骚动的灵魂撬开牙关找存在感。
“我昏倒那天梦见柳刚被判刑了。”
怪不得念叨“大仇得报”。梁承说:“会判的。”
“今晚花了多少钱?”
梁承说:“转给应哥了,你现在欠我的。”
“难道白亲我吗?”
梁承:“……”
“镜头是不是官网买的,送迷你三脚架了吗?”
梁承说:“你要是不想睡,我们就做点别的。”
乔苑林终于消停,脊梁被轻抚,倦意越来越浓。他似乎睡着了,在做梦,可一切太过清晰,又像是回忆。
那是梁承离开的夏天。
午后,晚屏巷子只有一片蝉鸣。旗袍店挂上休息的牌子,王芮之穿着香云纱的旗袍坐在门口晒太阳,浅紫色文雅素秀,老花镜的银色耳链闪着光。
她引过一针,给一件小衫缀纽扣,忽然问:“宝儿,你还惦记小梁吗?”
乔苑林伏在操作台上弄艺术课的暑假作业,手一软剪坏了一块布。他不肯定王芮之看透了几分,没有妄自辩驳,回答:“没有啊,我要忘了他。”
“嗯,忘了好。”王芮之欲言又止,“除非……”
乔苑林问:“除非什么?”
王芮之说,过失也好,无奈也罢,一个能亲手杀人的少年,不止有穷途末路的勇气,还有一份与生俱来的狠心。
“喜欢这样的人难免会受伤。”老太太怜惜地看他,“除非你是他的心尖肉、眼珠子。”
乔苑林攥着那一块布,他怎么可能是呢。
许久,双腿发麻,梁承仍保持姿势纹丝不动。
似梦非醒间,乔苑林在他肩头蹭了一下,然后笨拙而犹疑地动了动胳膊,环住他的腰身。
梁承低下头,探听到一句模糊的梦呓。
“我……”乔苑林说,“再试一次。”
第59章
栏目组的晨会在八点开始, 乔苑林刚调来的时候坐在会议桌的末尾,一步步下跳棋似的,现在坐鲍春山的右手边。
国庆节要到了, 新闻选题必然离不开假期。负责广告对接的老周表示, 岭海度假岛邀请八达通拍一起体验节目, 经费赞助十分长观。
放在平时,这种体量的合作都是选专门的旅游节目,八达通只拍过一些餐厅探店,而且是没新闻的时候凑数拍的。
众人喜上眉梢, 自从伟哥案一播出,栏目组身价激增, 先不说这些合作邀约, 光新赞助就多了十几个。
鲍春山批了这档子事,说:“小乔,今天把详细方案做出来。”
乔苑林点点头, 岭海岛,当年拆得乱七八糟,他还挺想故地重游去看一看的。
散会后,他沏了一大杯果茶,在工位上埋头制定节目方案。期间手机亮了一次, 订阅的外国媒体账号更新了。
他一直忙到下午, 午饭也没顾上吃,交给鲍春山过目签字后才能喘口气。
食堂早就没饭了,乔苑林从办公室出来,寻思去附近的快餐厅还是拉面馆。他打开手机,边走边浏览那一则新闻。
安德鲁,从事生物学研究, 最新研究项目……
刚看完第一行,乔苑林在走廊拐角和一人撞上,对方觍着啤酒肚把他弹得后退,他的手机摔了,对方的资料册也掉在了地上。
他站定,看清是孙卓,算起来,这是他调走后第一次碰面。
孙卓也看着他,毕竟是领导,不能主动打招呼,便捂着充满弹性的肚子等他开口。
乔苑林弯腰捡起手机,资料册散架飞了一片A4纸,他一一拾起来,按页码顺序利落地排好。
第一页是人物介绍,安德鲁,华人生物学家……他“咦”了一声,说:“老大,要做人物专访吗?”
孙卓接过册子,回道:“八字还没一撇。”
乔苑林订阅的新闻频道有几十个,关于这位“安德鲁”,国内媒体毫无动静,他不禁佩服孙卓的新闻触觉。
开场白比两人设想中要自然,孙卓玩笑道:“在新栏目怎么样,听说前一阵累得晕倒了?”
乔苑林不好意思地撸头发,说:“挺好的。”
这是真心话,一开始他的心里多少有些怨气,现在连同争执时的愤愤不平,全部翻篇了。
孙卓说:“你负责的两个新闻我都看了。”
乔苑林笑:“没让您失望吧?”
孙卓仿若嗟叹地呼一口气,从踏进电视台实习开始,乔苑林就在他眼皮子底下。外表不像能吃苦的,偶尔娇气,缺心眼的时候连台长也敢吐槽。
但一批新人里,乔苑林却是最有天赋吃这碗饭的,体弱而志强,聪明又有自己的固执。不过初出茅庐的崽子都这样,遇事才能看出原则性,与所谓的职业信念。
孙卓说:“你身上有一股劲儿,像你妈妈。”
乔苑林道:“她是我的榜样。”
“但也不完全像。”孙卓似笑非笑,夸赞中掺杂了一丝期待,“也许你会比她更优秀。”
乔苑林备受鼓励,说:“那我争取,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孙卓看一下手表,该走了,擦身之间稍停,说:“人不一定需要榜样,真正能驱策自己的,是在良心上竖一把标杆。”
乔苑林微怔,在他印象里,孙卓完全是个实干派,鲜少用道理和感悟指点手下。他思忖着,孙卓拍拍他的肩膀,走了过去。
“老大。”他在背后出声,“你把我调到十二楼,不是为了惩罚我对么?”
孙卓问:“那你觉得是什么?”
乔苑林曾反反复复地思考,这一刻答案明晰。他如果沉沦,就是惩罚,他如果做一只鲶鱼,在半死不活的环境里搏出一片天,就是考验了。
他声调不高,却掷地有力:“是什么,由我自己决定。”
孙卓回过头,赞许之意压在无波的表情下,说:“好好干。”紧接着拧起杂乱的眉,“不过你是故意的还是不认真?”
乔苑林凛然:“我怎么了?”
“一次程警官的专访,一次伟哥案。”孙卓细数,“无论开场还是字幕,都没有喊栏目口号。”
乔苑林嫌弃道:“太土了,不知道哪个土鳖起的。”
小达出马,一个顶俩,其实他怀疑是鲍春山起的,但不敢问,怕被骂得猝死在工作岗位上。
孙卓的目光高深莫测,说:“是我起的。”
乔苑林震惊:“您?”
走之前,孙卓道:“当初八达通的主编,就是我。”
入秋以来天黑得早了,将近八点,天空一线白光也寻不到了。梁承下班稍晚,比平时到电视台接人迟了半个钟。
乔苑林在门口等,坐着栏目组发的两箱橙汁。他盘算好了,每天上班带一瓶,在家不喝,省的又被测血糖。
奔驰稳稳停下,梁承下车帮他搬,偶一扭头,见雷君明从大楼里出来。
乔苑林赶忙上车,杜绝一切尴尬场景的发生。梁承绕到另一侧坐进驾驶位,给油滑入大街,在倒车镜里多瞅了一眼。
音响随机放到一首《三人游》,真够应景的,乔苑林打岔道:“还有《二人游》和《四人游》,你听过吗?”
“没听过。”梁承问,“拒绝了么?”
太单刀直入,乔苑林反应了一下,回答:“嗯。”
梁承又问:“怎么拒绝的?”
这跟“知道错了么”、“错哪了”一样令人头疼,乔苑林道:“我就跟他说,我们不太合适。”
“不合适?”梁承觉得后患无穷,“你确定他死心了么,你应该直接说不喜欢,看不上,绝无长能。”
乔苑林随口说:“你以为谁都像你那么狠吗?”
梁承哑然,也理亏,松开方向盘朝一旁伸手。乔苑林在他手背甩一巴掌,嘟囔道:“我没跟你好呢,你就这么管我。”
憋了三条街,梁承说:“对不起。”
乔苑林有种当家做主的爽快感,但懂得见好就收:“没关系。”
梁承问:“那大概什么时候跟我好,我提前准备一下。”
乔苑林牙疼似的捂着半张脸,掩藏笑容,猖狂地说:“等我当了主编吧,感情事业双丰收。”
梁承懒得理他了,电话打进来,是乔文渊。
这两天降温,乔文渊提议去吃火锅。而且一家人都忙,下班做饭太累了,顺便研究一下请保姆还是钟点工。
乔苑林暗自腹诽,他爸离婚后单了七八年,事业拼出来,估计内心空虚得够呛。如今再婚品尝到家庭的温暖,貌似变得恋家了。
火锅店的老板是四川人,一进门就闻见微呛的辛辣味,乔文渊和贺婕也是刚到,很亲昵地凑在一处看菜单。
乔苑林抱着四瓶橙汁走过去,不知不觉间婚礼上的别扭已经消失了,望着这个场景,他感觉安稳且舒服。
贺婕抬眼看见他,说:“苑林来了,让苑林点。”
乔苑林咧开嘴,问:“谁买单?”
“我买。”乔文渊道,“怎么,宰我一顿啊?”
乔苑林说:“你很委屈吗?乔大院长,你答应给我买车,车呢?奔驰太招摇,等我扶摇直上九万里了,你的车还不知道在哪呢。”
乔文渊气得眼镜都滑下一截,推上去说:“你的身体开车有风险,前一阵又住了院,我哪放心。人家梁承接送你都没说什么,你意见箱成精了?!”
梁承找车位耽误了一会儿,潇洒地捏着平安结进来。
乔苑林立刻道:“大哥,你说句话呀。”
梁承落座,驴唇不对马嘴地说:“要微辣吧。”
半红半白的鸳鸯锅,乔苑林占住嘴巴就不吭声了,嫩牛肉,小肥羊,守着清汤锅只顾着吃。
贺婕问:“你们国庆节都怎么安排?”
“我得上班。”乔苑林回答,“去岭海岛拍摄两天,就当旅游了。”
梁承说:“我有手术,加上值班,等节后才能休息。”
一家四口都过不了囫囵假期,这顿就算是提前庆祝。吃得很饱,为了宰乔文渊,乔苑林多打包了一份红糖糍粑。
国庆节当天,轮渡中心两番景象,市民通道没什么人,旅客通道从六点钟便人满为患。
遥想当年,一艘船上不超过十个人,船员闲得恨不得围一圈斗地主。下了船,乔苑林正了正胸前的帆布包,上面绣着“八达通栏目组”。
整片海岛焕然一新,广场扩大,设施齐全,街上开满了商店和餐厅,岛上的居民靠经营民宿过得相当滋润。
沙滩上看日出的人还没散场,走到码头,曾经的一排排渔船几乎废弃,打造成一片艺术专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