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如烟笑着回答:"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收手。"
老者叹口气说:"时势所迫。"老者略一沉思接着又说:"秦晋资质如何?此事关系到万千性命,我怕他担不起这个担子。"
"资质如何不是重点,重要的是他就是我们要找的人。他才十几岁,可以慢慢地教。"慕容如烟回答。
"金无箴已经找到了,什么时候......"
慕容如烟回答:"再等一段时间,等宁王来过之后再说。"
"好。"老者点点头,"宁王已经派过好几批人来了,依我所见,这次他可能会亲自来。"
慕容如烟咬了咬嘴唇,说:"我不想见他,我要闭关练功,你处理吧。"
老者看着慕容如烟微微发红的眼眶说:"还想不开吗?"
慕容如烟强挤出一个笑容说:"有些事情其实明知道该如何做,可是还是做不到。放心,我没事,过段时间就好了。"
老者怜惜地点点头说:"你闭关练功吧,一切我都会处理好的。"
"秦晋也交给你和涟漪了。"
"等会儿去看看涟漪吧,她很想你。"
等老者和慕容如烟密谋的时候,密谋的主角秦晋在他自己的床上好梦正酣,全然不知等待他的会是什么。
第四章
如果说以前的生活对于秦晋来说是地狱,那么现在的生活就是天堂:生活起居有人专门照料,每日有师傅指导读书习武,没有冷眼,没有嘲讽,有长辈的关心,有朋友的体贴,虽然忙忙碌碌很辛苦,但是秦晋觉得这就是幸福。如果说在天堂里唯一的一点不满就是自从当日校场一别已经半年有余,秦晋一直没有见过师傅慕容如烟,甚至当宁王亲自来慕容世家的那回师傅也没有出现,这让秦晋每晚入都难以入睡。
当日和师傅在京城隐居,一是为了躲避宁王的追捕,二是为了给秦晋做手术,取掉脸上的胎记。手术虽然不大,但是创面很大,所以秦晋每日都因为疼痛无法入睡,那时候师傅就会搂着他陪他入睡。现在想起来,那时候的记忆除了疼痛,就是师傅师傅淡淡的微笑、暖暖的怀抱和身上的墨香。
这一夜,秦晋看着天上圆圆的月亮,依然难以入睡。他翻身起来走到书架前面拿起一个小盒子,轻手轻脚地打开,里面是一张张叠的整整齐齐的纸签。
他小心翼翼地打开一张纸签,低声念着:"中秋佳节,人圆月圆。"
这是昨天中秋节和一盒八宝斋精制的月饼一起送来的纸条。秦晋添添嘴唇,月饼的余香似乎还残留在嘴里,同伴的欢笑声还在耳边。人圆月圆,可是为什么师傅不陪陪我呢?秦晋低下头,有些丧气地想着。
放下这张纸条,秦晋又拿起另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七月流火,九月授衣。一之日发,二之日栗烈。无衣无褐,何以卒岁?三之日于耜,四之日举趾。同我妇子,彼南亩。田畯至喜。"这是三天前秋雨绵绵之际师傅给送来的,同时送来的还有干净蓬松的新棉被。天气渐渐凉了,不知道有没有人给师傅晒棉被呢?
放下这张纸签,秦晋打开下面的一张字迹有点晕开的纸条,"七重醉雨剑,可喜可贺。"
半个月前,秦晋练成了醉雨剑,他兴奋地想跑去给师傅报喜,可是在半路上被老者拦住。师傅闭关练功正到紧要关头,不能打扰,随后奉上的就是这张纸条。秦晋捏着纸条不死心的去等师傅闭关出来,可是等了一个晚上师傅都不曾出来,他还要继续等下去的时候下起了雨,那一天秦晋的眼泪混着雨水滴落在地上。
秦晋有点埋怨师傅,但是更多的是担心。
一年前从宁王府逃脱,师傅势如破竹地开出一条血路。当时秦晋不知道师傅中了化功散,是用很歹毒的方法激发出全部武功,他以为师傅的武功天下无敌,可是逃出来的那天晚上,师傅就开始呕血。当师傅安静地躺在床上,雪白的衣服被染成了红色,不知是敌人的血还是师傅自己的血,那时秦晋第一次觉得害怕。虽然师傅很快就醒过来了,但是之后的很多天里,秦晋的噩梦里都是雪白的衣服漫天的红色。
一年了,师傅的伤还没有好。秦晋知道慕容世家有最好的大夫和药材,可是还是忍不住地担心。秦晋暗自对自己说,我要好好地练武学习,这样师傅才不会担心,师傅才好得快。
秦晋正要打开下面一张纸条的时候,耳朵边传来了清雅低沉的乐器声。这么晚了怎么还有人吹埙?秦晋仔细分辨乐曲传来的方向,是师傅!秦晋心里非常惊喜,师傅能吹埙了是否意味着师傅已经出关了?可是秦晋惊喜的心情马上一沉到底。师傅很少吹埙,秦晋所听到的埙虽然从没有欢快过,但是从来不似如此凄凉。师傅怎么了?秦晋还没有想明白原因,脚步已经开始往外走了。乐曲更加如泣如诉,一声声传到秦晋的耳朵里,秦晋似乎能够感觉到师傅心里的愁苦,他不顾一切地向慕容如烟的住处奔去。
"谁?"一阵掌风袭来。
秦晋一扭身子,堪堪避过,他连忙说:"是我。"
"秦晋?这么晚了你不睡觉跑这里来干什么?"
"老者,我听见师傅吹得曲子,睡不着,想过来看看。"秦晋一五一十地说着。
老者叹口气,背着手,仰望着天空说:"你来也没有用啊。"
秦晋站在一旁,眼睛痴痴地望向里面。
"今天是老夫人和先生的忌辰,庄主谁都不想见。"老者说。
"我可以给师傅讲笑话啊!"秦晋焦急地回答,他很想去见见师傅。
另一个身影从黑暗处走出来,她说:"也许,他真的可以劝劝烟。"
老者问秦晋:"去年此时你们是怎么过的?"一年前的这个时候,慕容如烟的身边只有秦晋。
秦晋连忙道:"当日我刚刚做完手术,师傅搂着我睡觉。"其实他记不清楚去年的八月十六日师傅和自己都在干什么,他只记得八月初做完手术,每日师傅都是搂着自己睡觉的。他这么说是想争取机会去看看师傅。
黑暗中走出来的涟漪说:"也许秦晋能劝劝他。"
老者略一沉思说:"去吧,陪陪你师傅。"
秦晋几步并作一步飞快地向内院走去。
斑驳的树影投在外面的老者和涟漪身上,两人不约而同地叹口气。
"你我都是长辈,烟的脆弱不愿让我们看见。秦晋是个孩子,可能可以劝慰烟。"涟漪看着老者复杂的眼光说。
老者目视着秦晋消失的方向,略带担忧地说:"希望如此。"
秦晋走入院中,只见慕容如烟坐在凉亭中吹着埙,斑驳树影下看不清楚神情。很浓的伤感包围着秦晋,秦晋无法动弹,只能站在远处遥遥望着慕容如烟。
曲调渐渐低沉下去,终于淹没在黑暗中。慕容如烟略带哽咽地说:"晋,过来陪我喝杯酒吧。"
秦晋快步走到慕容如烟眼前仔细的看着他,半年多不见,师傅似乎又清减了一些,不过脸色比以前稍微好一些。
慕容如烟看了看,手头只有一个杯子,遂说:"算了吧,心意到了就好。"
"举杯浇愁愁更愁,师傅,您也别喝了。"
慕容如烟闭上眼睛把头歪倒一边沉默不语,他的手紧紧握着杯子,颤抖的厉害。
杯子在秦晋的注视下裂开,破碎,然后变成了齑粉,随风飘散而去。杯子裂开的一瞬间,秦晋感觉到自己的掌心生痛。当齑粉散去,他飞快的拉齐慕容如烟的手,慕容如烟的掌心有一道血痕,在慕容如烟如玉的肌肤上那么的刺眼。
慕容如烟的头仍然歪在一边,秦晋镇定地从怀中掏出方巾帮慕容如烟包扎伤口。这时候慕容如烟开口,略带哽咽地说:"借我一个肩膀。"然后不等秦晋答应就搂住了秦晋,把头埋进了秦晋的胸膛。
秦晋犹犹豫豫地伸出手回抱住慕容如烟。
皓月当空,清冷的院中,胸膛上先是灼热,然后冰冷。 空气中隐隐都是咸咸的味道。
秦晋觉得师傅在自己的胸膛上停留了很久很久,可是仿佛又只是一瞬间。
后来慕容如烟从秦晋的胸膛上起,来淡淡地说:"记住,千万不要动情。情之一事,真是害人不浅。"他叹口气接着说:"我娘是如此惊艳才绝的一个女子,却偏偏对一个懦弱滥情的男人情有独钟,一次次地容忍他的背叛,一次次地把自己伤的体无完肤。"他歇口气接着说:"我师傅本可在更大的舞台上尽显才华,可是却执迷于一段不可能的感情,耗尽一生心血只为一个回眸。"慕容如烟仰头把酒倒入口中,惨然一笑说:"他们是不是很傻?"
看着师傅惨然的笑容,秦晋忽然心中一动说:"一生中总有一个人值得你去珍惜。"
慕容如烟诧异地看着秦晋的郑重,脸色有些黯淡,久久之后说:"一辈子中最值得珍惜的人是你自己,记住,无论别人如何对你,自己都要好好的对自己。"
天高月圆,疏影横斜,清风穿行,心思各异,悄然相对。
慕容如烟打破这静谧的气氛说:"皓月当空,是不是应该演练套剑法应景?"
秦晋一听,急于献宝,连忙说:"师傅,我给你演练刚刚我练成的醉雨剑好不好?"
慕容如烟点点头,站起来走到亭边垂柳下,伸手摘了一条柳枝说:"今日无剑,权且以此暂代吧。"
秦晋从慕容如烟手上接过柳枝,在院中站定,吸气吐纳,片刻后,如水般连绵不绝的剑法破空而来。
醉雨剑法要得是轻盈柔韧,秦晋的剑法在柔韧中隐隐带着刚毅的气势。虽然只是一套慕容世家最低级别的剑法,但是慕容如烟看得非常认真,他需要再次评估秦晋。剑法如行云流水般流畅,慕容如烟渐渐显露满意的笑容。他需要一个人,一个能够被控制,但是却不会被完全被控制的人,秦晋似乎很符合这一点。以后需要做的,就是如何在控制和完全控制中找一个平衡点。
秦晋演练完这套剑法,满怀喜悦地走到慕容如烟身边。半年的时间秦晋长高了不少,现在只比慕容如烟矮半个头了,他只要略为仰起头就可以看到师傅的表情,对此,秦晋莫名的喜悦。
月亮隐入云层中,整个院子一片阴影。慕容如烟从袖中抽出一条方巾,温柔地帮秦晋擦去额头的汗水。秦晋傻傻地看着慕容如烟笑着。
无风无月。
时间被定格在这一刻,从此两个人再无回头的可能。
第五章
对于一个月之前的事情,秦晋一直耿耿于怀。那天演练完剑法之后,慕容如烟的劲头很高,拉着秦晋,两人就着酒坛一人一口喝陈年花雕。后面的事情秦晋已经记不得了,他不记得自己喝醉了是否发过酒疯,他不记得自己说过什么,他不记得自己如何进的屋,他不记得自己是否有赖在师傅身上不愿离去,他不记得自己是否是闻到了师傅身上的墨香才睡的如此安稳,他只知道等他醒来的时候躺在师傅的床上,外面艳阳高照,已经快过午了。
一切都是空白,那天之后师傅也消失了,秦晋为此郁闷了一个月。
九月十六对秦晋来说是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郁闷了一个月之后,他见到了师傅,师傅对他说,从今天起,我会亲自教导你。
很久之后秦晋回想起来,那年九月十六之后,慕容如烟亲自教导他的两年,是他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没有环环相套的阴谋,没有你死我活的权力斗争,没有身不由己的婚姻,没有强颜欢笑的苦楚,更重要的是,没有离别。
那一年,秦晋十五岁了,是一个相貌英俊的小男子汉。那一天,秦晋读完了师傅所指定的一架的书。
是夜,梦中铺天盖地的血色折磨着秦晋,外面电闪雷鸣,风雨大作。每个这样的日子秦晋都辗转反侧无法入睡,而今天的秦晋分外脆弱,算算时间,离那天已经过去了整整十年。
秦晋倚到墙角,把毛巾塞到嘴里,双手抓紧棉被,身体颤抖,嘴里发出压抑的呻吟声,冷汗汗湿了衣服。
门"吱呀"一声打开,慕容如烟微喘着走进来,地上一行水迹。
"师傅......"秦晋躲在墙角含糊不清地叫着。
慕容如烟叹口气,爬到床上伸手拿掉秦晋嘴里的毛巾,揽住秦晋,低声说:"傻孩子,过去的事情别在想了。"
秦晋靠着慕容如烟的肩膀大声哭着,泪如泉涌。很久之后,秦晋哽咽着说:"我不想的,我不想的!"
慕容如烟接口道:"那都不是你的错。"
"为什么大家都相信江湖术士的话......我真的不是祥瑞兽,我不是。"
慕容如烟轻轻拍着秦晋的后背说:"你不是祥瑞兽,你只是一个孩子,以后会成为一个男子汉。"
"他们对我好都是想喝我的血,他们都想荣华富贵,他们都想长生不老。"秦晋发泄着自己多年来的苦痛。
"荣华富贵要付出心血,还要有天时地利,没有人会长生不老,每个人都难逃一死。"慕容如烟好言相劝。
"可是他们都不信!我一直以为我的父母不喜欢我,所以我乖乖的,想让他们喜欢我,可是我没有想到他们只想喝我的血。十年前的今天,我才五岁,他们就用刀在我手上划了那么深一条伤口,到处都是血,漫天都是血......" 回忆起当时的景象,秦晋的身体仍然止不住地颤抖。
慕容如烟无语,他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一个被父母伤透心的人。
"他们对我不仁,我也对他们不义,后来我逃出来了,我四处散布谣言说他们有藏宝图,有万贯家财,然后看着山贼将他们满门洗劫一空。"秦晋稍带哽咽的声音里透露出阴狠的语气,"那一年,我才七岁。"秦晋停顿一下,忽然有点害怕地问:"师傅,我是不是个坏人?"
慕容如烟略微一思考,说:"这怨不得你。"
"后来我就辗转于很多亲戚家,虽然偶尔贡献一点血,但是至少不会饿死,还能学到一些东西。"秦晋的情绪平复下来,他慢慢地开始回忆往事,那些寄人篱下的委屈,那些被亲族背叛的耻辱,那些被同龄孩子视为异类的辛酸,都变成平平淡淡的几个字,几句话,这里面的苦楚只有秦晋自己知道。
慕容如烟搂着秦晋,听他娓娓道来。
"后来我被亲戚卖到了宁王府,被关到了地牢里,后来我就遇见了师傅你。"秦晋说完,怯怯地问:"师傅,我一直没有告诉过这一切,你会不会不喜欢我了?"
慕容如烟把秦晋搂的更紧一些说:"以前没有人喜欢你,现在、以后都有师傅喜欢你。"
"现在,以后,我也都喜欢师傅。"秦晋在慕容如烟的肩膀上蹭了蹭说。
"睡吧,明天还有更多重要的事情要做。"
"师傅,你......"秦晋忽然犹豫地没有说出口。
"说吧。"
"师傅,今天晚上你能不能陪我睡,我怕做梦。"
慕容如烟笑笑说,"好。"
秦晋拉着慕容如烟的胳膊沉沉睡去,嘴角略弯,怕是在梦里梦见了什么美事。
慕容如烟盯着秦晋的笑颜,心里叹气,晋,你的这些苦难虽然都是你的亲生母亲一手造成,但是你不能怪她,若不是这样,你在十五年前就命丧黄泉了。
晋,你将你的过去和盘托出,是不是意味着你已经完全信任我了?晋,好好睡一觉吧,等你醒来,你就该去争取你本来就应该拥有的东西了。
第二天一早,秦晋捂着下身,非常尴尬。
"师......傅......,对......,我......我......"秦晋红着脸想解释,但是却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慕容如烟一脸无奈地看着秦晋,语带笑意地说:"男孩儿长成男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