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澈啊。”苟玳忽然道。
灵堂上的青年抬起头,看着遗照上圆洞。
灵堂的角度,看不到墙内的情况,但梁君澈依旧很执拗,将视线牢牢定格在那。因为他知道,对方一定正在和自己对视。
“从前有个小男孩,他活得很累,因为他很想像别的小朋友一样,有一个幸福的家庭,有爸爸妈妈陪在身边。他真的很努力,从不给父母添麻烦。”
“父母常常忘了回家,他还很小的时候,就会踩着木板凳,自己开煤气灶做饭。他什么都要当第一,因为想成为父母的骄傲。可就算他倾尽全力,父母还是离婚了,都不要他。”
“他很小的时候就会思考哲学问题,他为什么要来到这个世界?每次放学,他都只能看着其他小朋友,热热闹闹地被父母接走。校门口,小朋友会撒娇地对父母说:妈妈,我想吃那个炸串。家长就会说:那是地沟油,脏。”
“那时候,他就会给自己买一大包的炸串,在所有小朋友艳羡的目光里。他会抱着炸串,一个人走在小城的老街上。那座城市经常会下雨,并且总是突如其来。他就躲在别人家的屋檐下,看着被水浸透的青石板地面,一点点啃着凉掉的炸串。”
“凉掉的炸串,真的不好吃啊。”
“他开始自暴自弃,既然这个世界抛弃他,既然他竭尽全力也无法挽留最后一点体面,那干脆就躺平好了。”
“好在上天没有放弃他,没有给他父母,却给了疼爱他的外公外婆。外公会每天换着花样研究好吃的做给他;会去做工厂女工做的零工,为了帮他买一台电脑;会拿着为数不多的养老钱,帮他挑选教辅,虽然连版本都买错;会在他中考拿第一时,走了三条老街,一户户告知:我孙有出息了。”
“他开始变得温柔,这份温柔是外公给他的,一个和善、积极、乐观又努力的老人。”
“一直到高考结束,他准备带外公来一场天南海北的旅行,却被告知,他的外公,在他高考前的一个月走了。”
“他很痛苦,可这份痛苦和小时候被父母抛弃不一样。因为他已经长大了,他不是男孩了,不能再像孩童一样肆无忌惮的任性,他需要继续维持一份体面,成年人的体面。”
“他开始寂寞成长,用无懈可击的包装,去掩盖内心怯懦、不安、悲观的自己。他的表象光鲜亮丽,只有他自己清楚,他的心底是一汪寒潭,那是他十多年都强忍着不曾流下的泪水,却在心底聚成了一个湖,一个世界上最小的湖,一个他始终也走不出的湖。”
“直到他遇到了梁君澈。”
“那是一个跟他截然相反的人。他们明明有相似的经历,可他努力维持的体面,对方似乎毫不在乎。他很羡慕对方的洒脱,我行我素,从不趋利避害,也不在乎做的事情是否有结果。”
“他被他吸引,他选择和他一同前行。”
“可他心底早已有了答案,因为他渐渐察觉,他们所谓感同身受的过往,都是一场假象。”
“他是鸵鸟,他爱体面,他贪恋有人同行的温暖,他遮住了自己的眼睛,他选择沉默。”
“直到现实也看不下去,在他面前撕开了伪装,他的体面塌台了。”
“他觉得好累。他还是选择回到了寒潭中,哪怕那儿很冰冷,但至少,能够麻痹自己。”
“可是梁君澈却不愿意,拼命地想把他捞起来。哪怕他视若无睹,哪怕他冷言冷语。”
“他在他的寒潭边歌唱,他在他的寒潭边种花,他在寒潭里放了一尾又一尾的锦鲤,他在寒潭边盖了一幢取暖的木屋。”
“梁君澈,他何德何能让你为他做这么多呢?”
“他想开了,往后的日子里,不要再把自己囚禁起来,勇敢的去爱,和梁君澈先生手牵手,晒晒人间的太阳……”
第137章 完结章
苟玳从高台走下来时, 直接被人形大狗扑了满怀。
两人之间贴得极紧,紧密得塞不进一张纸页。
梁君澈的下巴枕在了苟玳的肩膀上,急促的呼吸声一缕缕萦绕在苟玳敏感的脖颈。苟玳能清晰闻到对方头发上残留的洗发水香气, 生姜薄荷味。
“我不要和你分开……”梁君澈的声音闷闷地, 不甚分明,似乎近在咫尺, 又远在天边。
苟玳抬起手,拥住了身前人,从脖颈一点点抚摸至腰窝,温柔地安抚。
一旁的心理医生心情复杂。
来参加死亡体验馆的人,大多都会在这个环节潸然泪下, 为这一生错过的人和事。可将这环节变成“真情告白”现场的, 他还是头一次见。
出于小小的感动,心理医生没想打断两人。
他将视线从如胶似漆的两人身上移开,看向灵堂上方两张黑白照。
不得不说,这么好看两张脸, 的确是很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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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体验馆的最后一个环节,便是火化。
“谁先来?”心理医生看着两人。
苟玳躺到了焚烧炉的传送带上。
心理医生递了个求助器:“密闭空间内温度会比较高,如果有任何超过心理承受力的恐惧,可以按求助器。”
苟玳点点头, 没说话,看着一旁眼睛红红却脸带红晕的小梁总,坐直身子,在其唇边落下一吻。
心理医生终于忍不住了:“尸体请有尸体的直觉,没人会为诈尸的吻心动的。”
说着, 看向一旁的梁君澈。梁君澈眼睛闪亮, 眼神缱绻, 就像一只……渴望爱抚的幼犬。
心理医生:妈的,当我没说。
心理医生决定晚上就开始写新书——《被一对狗男男玩弄的一生》
传送带缓慢开启,将人传送进焚化炉。
苟玳按照场馆要求,双手交叠于胸前,闭上眼睛。
焚化炉是一个密闭的空间,四周有3D火焰景象,温度也有所升高。
苟玳闭上眼。
许多不甚分明的记忆片段从脑海深处跳出,许多人影也一幕幕闪过。
到了最后,只剩下一片混沌。
当苟玳感觉四周温度降低时,传送带已经到达一间四壁雪白的房间。白色地毯、白色桌椅、连墙上的挂画也没有内容,只有深浅不一的白。
或许,这就是人生生赤条条来去的写照?
来处是一片白,归处也是,唯有这一生遇见的人,走过的路,真的属于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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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分钟后,梁君澈也从焚化炉的传送带来到房间。
苟玳早已等在传送带边上,拿着房间内一根长鹅毛,轻扫着梁君澈的脸颊。
梁君澈偷睁了一眼,看清画面后,又很享受地闭上眼。
苟玳看着嘴角含笑的梁君澈。
青年身上混杂着宝剑即将出鞘的锐利,又带着刚走出少年时的执拗稚气。在爱情里无知无畏又小心翼翼,百折不挠又如履薄冰。
大概也只有这样的人,才能打败他表面的波澜不惊,卸下他好似无懈可击的伪装。
“看得这么认真,你是不是馋我的身子?”
梁君澈不知何时睁开眼,一脸戏谑地看着发呆的苟玳。
“呵。”苟玳轻笑一声,走出房间。
梁君澈在身后追:“别害羞啊学长,又不是不让你馋,我身子给你啊。”
迎面来接两人的心理医生:……
苟玳有些丢人地低着头,快步向体验馆大门走出。
梁君澈锲而不舍:“学长我错了,是我馋你身子,是我馋你好吧!”
苟玳的脚步愈加急速。
身后的心理医生:……
原本从“重生室”出来,还有和心理医生交谈十五分钟的环节,但是心理医生已经完全不想提醒两人了。
以往经历过“死亡体验”的顾客,哪个不是感悟满满,泪如泉涌,抒发着对人生,对生死的看法。
结果有人鬼门关走一遭,最终纠结的是馋不馋身子。
忍了一天的心理医生:妈的,死GA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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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死亡体验馆回来的那夜,苟玳做了一个梦。一个很长的梦。
梦很真实。
他坐了很久的飞机,又在出租上颠簸许久,回到了多年未归的老宅。
老宅还是记忆里年久失修的模样,院内毫无变化,仿佛岁月就停止在高三那年,他离开的夏天,没有沾染一点尘埃。
院内的大树依旧葱茏,茂密的树根甚至顶起了青石板地面。
一阵凉风吹过,堆积的树叶如树海般涌动,堆叠着层层愁绪。
老屋的木门忽然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
苟玳回头,看到了朝思暮想的老人。
刹那间,几年的思念、悔恨、懊恼等情绪一拥而上,最终溢出心脏,渗入血液。
“小玳啊!”老人脸上的慈祥一如往昔。
苟玳的泪水没有止住的向外涌。
他已经察觉,他是置身在一场梦境中,因为他最后一次见外公时,老人家的腿脚早已不能站立。
外公从台阶上走下来,脚步很轻,像只猫。
天色忽然变黑,好像天神盖上了帷幕,偏还留下一缕天光,不似明月,却有皎洁。
外公似乎对周遭一切习以为然,扒拉了一下小院的烧烤炉,很快升起了一摊火。
“小玳呀,来,给你做烤茄子。”外公举着一个瓷盘。
苟玳坐到其身旁,接过瓷盘,看着卖相极好的茄子。
外公的厨艺一般,却会去小摊淘菜谱,钻研菜色,只为让苟玳能多吃上几口。
高二那年,外公的味觉已经很淡,经常会在菜里添加过量的盐,苟玳经常吃得龇牙咧嘴。
苟玳尝了一口手中的烤茄子,果然,很咸、很辣,是记忆里的味道。
“是不是不好吃?”外公关切问道。
苟玳流着泪,摇着头,一如当年:“没有,很好吃。”
外公将手探进口袋,颤颤巍巍地搜罗许久,摸出了一颗太妃糖。
“小玳,一定是想吃糖了对吗?”
“嗯。”
“那要乖乖吃完饭,才能吃糖哦。”
苟玳想起了被父母抛弃的下午,他站在老人身边,看着母亲头也不回地离去。
他哭得撕心裂肺,惊天动地,两个老人怎么哄也束手无策。
到最后,他哭干了,哭累了,再也掉不下一滴眼泪,而老人正好搜罗出一袋太妃糖递给他。
从那时起,外公就以为他爱吃太妃糖。每次他在学校惹事,被老师喷得狗血淋头叫家长时,外公听完训斥,便会拉着他回家,从口袋里掏出一颗太妃糖。
“小玳,以后要听老师的话,才能吃糖哦。这颗是先预支给你的。”
那时候,阳光落在外公的脸上,像一朵朵金盏花,而外公的温柔,便是那滋润花朵的雨露。
“咦,小玳,你带朋友来了?”外公忽然转头道。
苟玳顺着外公视线望去,梁君澈不知何时站在小院中。
“过来坐。”外公热情地打招呼。
苟玳奇怪梁君澈为何会入梦,毕竟他不属于自己和外公时间线的存在。
外公笑着递过一颗烤茄子:“来,吃茄子,小玳最爱吃这个了。”
梁君澈双手接过,小心又恭敬。
外公:“你和小玳关系很好吧?”
梁君澈十分乖巧点头。
外公:“那就好啊,他身边总好像朋友很多,却又好像没有,你能来,我就安心了。”
外公开始和梁君澈说起苟玳小时候的趣事。
他并不是一个健谈的老人,平日和邻里街坊下棋散步,都十分寡言,唯有面对苟玳时,才会调动出十分的口才。
“小玳可优秀了,以前就算没去上课,也是年纪第一,中考还是市状元呢!”
“小玳很喜欢去城西那个文化社区,有我们这最大的图书馆,也有老年人活动中心,以前寒暑假他都带我去那!”
“小玳特别喜欢烤茄子,平时都只吃一碗米饭,有烤茄子能多吃一碗呢!”
……
那些记忆里的点点滴滴,是岁月里永不凋零的花,是唇齿里散不去的甜,是在人生里仗剑走天涯,回头时的一床暖被。
外公仿佛不知疲倦般,拉着梁君澈的手絮絮叨叨。
讲到后面,苟玳已经听不清外公在说什么,混沌模糊,像是外公离开前经常煮糊的红枣小米粥。
身前的炉火忽然熄灭。
外公的声音也停止了。
老人家看着烤炉内残留的青烟和星火,幽幽地叹气一声:“好像,时间到了。”
苟玳右眼猛然跳动,似乎感受到什么,一把抓住外公的手。
外公笑着,长了一层薄茧的手从苟玳的耳朵一点点向下抚摸,最后垂放在肩膀。
“小玳啊,外公只希望你能幸福。”
苟玳摇着头,看着眼前开始变淡的人影,痛苦仿佛要撕开他的皮肉,鞭打他的白骨。
“外公,我一定会让你回来的。”
外公之于他,就像苦难人生里一颗太妃糖。以前苟玳总想着,等自己成年了,就给外公全世界最好的一切。只是当他有能力时,外公却已离开。他不相信宿命,他想要弥补曾经的缺失。
他不想把自己,留在一条不知归处的道路,独自去看秋风萧瑟,雪虐风饕。
老人摇了摇头:“小玳啊,生老病死是世间常态,是万物规律。”
外公很耐心,像童年时抓着他,给他讲他早已倒背如流的神话故事。
苟玳哽咽地摇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