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于贺阳临走时的那一眼,猝不及防地向他看过来,幽暗的瞳孔中倒映出他微小的影子。
那影子直勾勾地瞪着他,观察着他,打量着他,顶着与他如出一辙的面貌五官,却对他吞吐着冰冷的蛇信子。
“他”在嘲讽他,不惜从过去一路蛰伏到这里,不惜钻进他人的身体,也要把曾经的噩梦铺开在他面前,就为了提醒他:不要以为改头换面、偷天换日,就能自以为是地安然度日了。
顾揽月不知道贺阳是有意还是无意,总之他现在心里很排斥看到对方,奈何这次的“阿月”没有和他心有灵犀了。
“阿月”说的是希望由他带他去,仿佛他就应该知道贺阳在什么地方似的怎么可能!这真是太离谱了。
云追月拉着他的手,随着走动的步伐轻轻晃动,可以看得出来,他的心情很好,就是不知道是为了谁了。
顾揽月的心里自然偏向于自己,他和“阿月”之间的关系是无可替代的,也是独一无二的,想必这个世上再也没有人能如他们这般相处了。
可那个贺阳实在是有点碍眼,不论是他对着“阿月”时的态度,还是他的为人处世,都让他觉得熟悉,从而发自肺腑地讨厌。
既然不能表露出自己的不满,那索性就听“阿月”的,他就不信随便走走还真能碰上那个贺阳!顾揽月气闷地想。
而最让他郁闷的还是他手上牵着的这个人,清润悦耳的声音一如既往地让他一听就忍不住会心一笑,直到贺阳俩字轻轻蹦出来,顾揽月的脸色瞬间垮掉了。
“阿月!”他忍不住出声打断云追月,“你累不累啊,我背你走。”
云追月一头雾水:“你干嘛突然要背我?你自己不累吗?”
“不累!你快上来!”一边说着顾揽月一边蹲到云追月面前,两手背在身后摆了摆,示意他快点。
云追月表示还没见过有人会提出这么舒服的要求,他要是拒绝了不是有负人家的心意了吗?免费的代驾工具,不要白不要!
上去之后,不到三秒,云追月就知道自己上当了,这哪是什么免费的坐骑,分明是贼船——上不上是他的事,可下不下得来就由不得他了。
现在这艘贼船行驶在四平八稳的马路上,却比穿梭在波峰浪谷中还要凶险,若不是他死死地搂着对方的脖子,只怕早就被浪涛卷到不知哪里去了。
而这一切,全都归咎于某个被嫉妒泯灭了良心的男人——
“阿月,你现在可是在我背上哦!”顾揽月用一种哄骗孩童的口吻说道。
不怀好意的语气让云追月心里一咯噔,一股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果不其然就听到了接下来某人极其不要脸的要求。
“我背着你,你得付劳工费,看在咱俩的交情上,我就不要你的钱了。这样吧,你就重复地说‘阿月我喜欢你’,一直说到我们找到贺阳为止。怎么样?不过分吧!”
这叫不过分?!啊呸!云追月无语地盯着他的后脑勺,深刻地怀疑对方这显得格外圆润丰硕的后脑勺里装的都是牛屁,可真是把他牛坏了!
这不咋上天呢!
云追月懒得搭理他,趴在他背上一言不发地装死。了解他的顾揽月即使不看对方表情,都能猜到对方是什么反应。
虽然平日里两人相处,总是云追月更热情些,但到底都是低声细语,悄然交流,还从没有过大庭广众之下高调诉衷情的。
他的“阿月”还算脸皮薄的,自然不好意思。
于是,顾揽月善解人意地退了一步,说:“既然你这么为难,那就算了吧。”趴在背上装死的人立即原地复活,紧接着就听到顾揽月低笑着说:“那就只喊‘阿月’两个字吧。”
刚升起希望的小火苗就被顾揽月的一口唾沫扑灭了,云追月把脸埋在对方颈窝里,瓮声瓮气地说着“不要,不要”。
软硬兼施的撒娇耍赖求饶威胁没有唤醒顾某人的同情心,反而换来了如今这个动荡不安的处境。
只见顾揽月一会儿来个一百八十度的前倾,吓得云追月哇哇大叫;一会儿又换个极具挑战性的后仰,急得云追月拼命搂着他不放;过一会儿又变成了一个全自动超速小陀螺,把人转得头昏眼花,胃里泛呕。
饱受摧残的云追月恨不得打死那个爽快利落就上了贼船的自己,但他此刻更想打死的另有其人,尤其当他察觉到路人投来的异样目光后。
这条路上虽然人烟稀少,但也不是人迹全无,时不时还是会有一两个或步行或骑车的路人经过。
云追月觉得脸上一阵燥热,埋在顾揽月背上都不敢抬起头来。
两人走到一处岔路口时,右手边的石子小路上忽然爆发出一阵哄闹声,远远望去,乌泱泱的一片挤来挤去,好像在围观什么。
偶尔有一声惊慌的尖叫声杀出重围,受到刺激的一团人影就动得更加厉害,你挨着我,我挤着他,皮跟肉紧贴在一起,随着燥热的气息和凌乱的搏动,传出的是七嘴八舌的议论声。
云追月低头与顾揽月一对视,拍了下顾揽月的脖子,说:“去看看,前面出什么事了。”
两人心中隐隐有了猜想,却都希望被埋没在人潮阴影中的不是他们所想的那个结果。
人潮挤得厉害,几乎是腹背相贴,好像有人生怕自己被挤出去错过这场好戏,从而用胶水把自己黏在了人堆里。
顾揽月不得已放下云追月,把人护在胸前,一边偷骂一边艰难前进。一时间他被各种各样的难闻的体味所包围,这些味道充斥在他的鼻端,完全隔绝了外界的新鲜空气,逼得他近乎窒息。
衣服在挤进人潮中的那一刻就已经被它的主人放弃了,上面遍布褶皱和属于别人的汗水、□□,全都变成令顾揽月恶心不已的威胁。
尽管他们不停地在说“让一让,请让一让”,然而在这个简陋无趣的小镇里难得一见的精彩戏段面前,没有人会收敛一下自己过于充沛的热情,他们是在不忍心让好戏出现冷场的画面。
顾揽月护着云追月强硬地冲出重围,因为势头太猛,又突然没了缓冲的人体障碍,不禁一个趔趄冲向前,很快又被一道力量拉住。
耳边是云追月惊恐的叫声和拼命拉住他憋红了脸的可怜模样,顾揽月倒抽一口冷气。原来人潮后面并不是戏台子,而是一处断崖。
真正的戏台子在断崖下大概十米外的一个丘陵上,丘陵前面则是一片广阔的湖泊,远远看去,在阳光下泛着幽绿的翡翠般的色泽,带着一种神秘的美感。
此刻,一根细长的绳索吊在断崖顶,顾揽月看着那根随风摇曳、无力自主的绳子,难以想象正站在丘陵上、湖泊边的男人是怎么吊着这根绳索下去的。
至于那个呆愣愣地站在丘陵上的背影,顾揽月和云追月一眼就认了出来,就是贺阳。
云追月着急忙慌地想要下去,被顾揽月一把拦下,对他坚定地说道:“放心,我去把他带回来。”
“那我跟你一起去,我要陪在你身边。”
“不行,阿月听话,在这里看着我就好。”顾揽月摸了摸云追月的脑袋,朝断崖边的绳子走去。
这时,身后立即传来声色各异的劝阻声、阻拦声。
“小伙子,不能去啊,绳子要断了就完了。”
“是啊是啊,二十几米多高,下面满地都是石头,很危险的。”
“我们在这里也劝了一会儿,那个人执意要死,你去救他有什么用?”
“为了一个陌生人,搭上自己可不划算,你要想清楚啊!”
顾揽月停下脚步,转身怒视他们:“他既然想死为什么还要在那里等着你们冷眼旁观,直接跳下去不是更省事!”
几个叫嚣得最厉害的顿时锁进人群里不敢出声,其他劝阻的人也面色尴尬,闭上嘴不说话了。
云追月注视着那道在此刻显得格外遥远的背影,轻声说:“救一只猫一条狗,尚且需要付出时间精力和财力物力,更何况是一条人命。想要挽留就免不了代价,你们不是救不了,你们是不想救!”
“你……你少在这里血口喷人!”有人气急败坏地大声反驳,引来一连片的附和。
他们簇拥在一起,汲取着彼此身上的力量,用以支撑自身那难以伫立的底气和信心,用如出一辙的不善表情对着云追月,这个不知天高地厚满口狂言的年轻人!
顾揽月直接将人拉到身后,阴沉地说道:“我们有说错什么吗?既然你们不救,也不要阻止别人救嘛!”
经此一事,顾揽月也不放心把云追月留在这里,便护着云追月,两人一前一后攀着绳索下了断崖。
崖上的议论声还是很清晰,其中不时还夹杂着几声咒骂,但随着他们不断向下,那些飘飘然的言论都被留在了上方。
两人竭尽全力赶到山坡下时,正对着贺阳的背影,他好像毫无察觉,只是平静地看着对面翡翠般的湖水。
“好看吗?”他突然出声询问。
云顾二人面面相觑,不明白他在想什么,一时拿不准主意,顾揽月想了想回答:“美极了,我还从来不知道这里藏着这么硕大的一块翡翠。”
贺阳转过身:“翡翠?这个说法还真是新奇,但是非常准确。对了,你有见过真正的翡翠吗?你呢?阿月?”
云追月不敢轻易回答,默默摇了摇头,手指在顾揽月掌心里微微一动。顾揽月倏地收紧手掌,笑道:“以前没见过,不过现在见到了。”
贺阳立即明白了他所谓的“见到了”是什么意思,无奈地扯出一个笑容。
“你不相信我?不管你信不信,我说的是真的。”顾揽月缓缓走近,“它真的很美,而我能见到它多亏了你,所以很感谢你,贺阳,能下来为我介绍一下你的瑰宝吗?”
顾揽月向贺阳伸出右手,期待地看着他,希望他能给自己一个机会,以后他们有的是时间可以慢慢讨论。
可惜,他失败了,他的手掌从温热一点点变得冰凉,直到掌心里的最后一点余热散尽,也没等来一点怜悯。
贺阳笔直地站立着,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被湖水的湿气氤氲得更加苍白黯淡的脸上连最后一点笑意也消失了。
他僵硬地吐出几个字:“抱歉,我办不到。”
顾揽月僵在原地不敢动弹,只能给云追月使眼色。云追月收到后轻声问道:“可以告诉我们为什么吗?”
“因为它现在还不是我的,但是很快我就是它的了。”
这句话让云顾二人的脸色瞬间难看到极点,这人竟然决意要死!最坏的猜想已经得到证实,不能智取,就只能强攻了。
两人一个眼神对接,就确定了这个方案。接下来只要看准时机,他们就可以……
“我其实一直在等你们,可你们来的比我想象的慢。”贺阳突如其来的一句话打断了两人的计划。但同时,他们也从这句话中看到了希望。
顾揽月迫不及待地道歉:“对不起,是我们的错,让你久等了。不如你先下来,我们好好谈谈,要打要骂也随你。”
贺阳嗤笑一声,完全转过身来,注视着顾揽月,突然问道:“其实我死了不是正合你们的意吗?何必这么费劲救我?”
“你在说什么胡话?”云追月皱起眉头。
贺阳一摆手,继续说:“其实你们打从一开始就不该多管闲事,多了一个我,你们的田园时光也就到头了。”
这话激怒了顾揽月,他冷着脸道:“能不能请你不要这么自作多情?你有什么资格说这话?”
“资格?那不是你给我的吗?”
轻飘飘的一句话当场让另外两人脸色大变,云追月震惊地看向顾揽月,而顾揽月却一脸茫然无措,转而迅速化为愤怒。
“贺阳,说话要讲究真凭实据,胡言乱语只会害人害己!”
“真凭实据?”贺阳放声大笑,在顾揽月阴沉的目光中指向他的胸口,“你对我产生了厌恨,不愿意再救我了。”
他笑得越发癫狂,笑得声嘶力竭,泪水从发红的眼眶中汹涌而出,而他不在乎,大声说道:“恭喜你,这么久了,终于做出了正确的选择,可惜!可惜啊!太晚了!”
“你到底什么意思?给我说清楚!”
对于顾揽月的暴怒,贺阳置若罔闻,自顾自地说:“人为什么总要给自己的道路设下重重障碍,心怀希望,却放纵猜疑,然后一路从成功走向遗憾退场?”
“你到底在说什么鬼话?给我清醒一点!告诉我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顾揽月处在一种极度不安的焦虑中,暴怒地质问贺阳,这个在他眼里已经在短短几分钟内变成一个疯子的男人。
云追月见状连忙上前抱住他,即使他心里的疑虑不比顾揽月少。贺阳的那句话对他无疑是一道晴天霹雳,他也想质问顾揽月,但不是现在!
“阿月!”他大喊着顾揽月的名字,想让对方平静下来,可这次他的呼唤不管用了。
顾揽月挣开他的手,冲上山坡,揪住贺阳的领子逼问:“说!把你的意图都说清楚!那些狗屁不通的话全都给我解释清楚!”
“哈哈哈……你还需要解释吗?你不应该比谁都清楚吗?明明是自己的选择,还在这里跟我装什么装?呸!”
一个拳头狠狠地落在他脸上,而卡在他脖子上的那只手却牢牢地控制着他,不让他倒下去。
贺阳感觉脸上传来一阵火辣辣的痛,但他却笑得放肆又猖狂,眼中净是对顾揽月的鄙夷。